第 四 章: 何谓道德?(8-10)
《八》
柏逢时跟雪英结婚,给小梅带来了快乐。小梅从小到这么大,看见别的小孩有爸爸,她 却没有爸爸。她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一个爸爸。她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爸爸。现在,,谁也别想小 看她。欺侮她,她背后也有爸爸。在她眼里,爸爸就像一颗大树,枝叶高大茂密,覆盖在她 的头顶,给她挡热,挡雨。她还能爬在他粗壮的枝头玩耍嬉闹。他会有劲地支撑她。她会尽 力保护她。小梅见了人就大声说:“我现在有了爸爸。”她对那些小伙伴说:“我爸爸会弹琴, 可好听啦,你爸爸会吗?”小伙伴们都爱听弹琴,但是,他们的爸爸不会。他们的爸爸会抡 斧头,使镢头,可是,谁的爸爸都会使。他们的爸爸还会吃烟。妈妈老为这吃烟的事儿骂爸 爸。有一回,爸爸吃着烟睡着了。烟火把褥子烧了窟窿,妈妈气得骂爸爸,用笤帚把打爸爸。 爸爸一动不动,好可怜好可怜。吃烟可不比弹琴。有好多伙伴羡慕小梅了,也有小伙伴嫉妒 小梅了。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孩子,听着听着不耐烦了。他见不得小梅那神气活现,他气不愤
小梅的爸爸超过他的爸爸。他平常是头儿,大家都听他说,可今儿个,大家都听小梅说,他 心里不受用了。他就大声嚷嚷:“小寡妇,嫁汉子,门前排了一串子。小寡妇,嫁汉子,门 前排了一串子......”小梅听见了,这是从前小孩子骂她的话。她跟他们打过,她打不过他们。 妈妈不准她跟别的孩子打。那时,她没有爸爸,他们都有爸爸。那时,她听他们骂,她急得哭, 她越哭,那些孩子越闹。现在,她也有了爸爸。她怕谁?她谁都不怕了。她也有爸爸!她今 天不怕他!小梅心里充满了愤怒,她感到她浑身都是力气。她咬紧小牙,鳖着一肚子气,追 了上去。她把从前积聚在心头怒气化作无穷力量,像一头憋足了气的小牛,怒不可遏地一头 猛顶过去,把那孩子顶了个仰面朝天,后脑勺碰在石头上,顿时哇地一声哭了。小梅见自己 占了便宜,扭头就跑。她一直跑回到家里,急忙把大门关上,心跳着,气喘着,悄悄地一个 人钻到屋子里,一声也不敢吭,只怕妈妈知道了骂她,打她。
不一会儿,那男孩的妈妈拉着小孩子,找上门来了。她用拳头边捶着大门边恶声恶气地大 声喊:“雪英,雪英,你出来看看,你倒是管你小梅不?”雪英急忙开门,让那女人跟小孩 进到院子里。那女人把那男孩子推倒雪英前面说:“你看,你看,你小梅把我娃打成啥啦!” 小梅在屋里听人咚咚敲门,喊着她的名字,吓得心怦怦直跳。雪英一见,那男孩头上后脑勺 果真有一个包,就把小梅从屋里拉出来,大声训斥:“妈妈的话为什么不听?我给你说过多 少遍了,不叫你跟别人骂架打架,你为什么偏要跟人打架?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不争气?” 雪英越说越生气,就拉过小梅在屁股上狠狠地打。她打着打着,不由得自己先哭了。这时柏 逢时从屋里出来挡雪英说:“先别打,问问原因,再说也不迟嘛。”谁知道,这句话惹恼了那 女人,立时大声嚷嚷:“头上这么大的包,你眼睛瞎了么?难道是我讹你不成么?你说,你 说!”柏逢时解释说:“我并不是包庇小梅。问清前因后果,就是打她,也让她知道错在那里, 为什么错。对孩子也要讲道理嘛。”那女人一听心里更不受用了,心想,就你懂得道理,难 道我是不懂道理的么。就两手插在腰间,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就你知道讲理是不是?就 我不知道讲理是不是?你娃把别人头打破了,这是什么理?你说,你说!”那女人边嚷,边 逼近柏逢时,唾沫星儿溅在柏逢时脸上。柏逢时只得边后退边解释:“我不是那意思,我是 说,把情况问清楚了,随怎么处理她都行。我的意思是对小孩要讲道理。”那女人更火了:“我 怎么不讲理,我怎么不讲理?我问雪英没问你,你从那里来的,你算老几?”柏逢时耐着性 子说:“我们是一家人么,先坐下,先坐下,有理不在声高么。”那女人本来想坐下来缓缓气, 可一听柏逢时说有理不在声高,就又火了,胳膊在柏逢时眼前一抡,恶声高嚷:“不行,不 行!今天不说个青红皂白,不的毕!就要跟你没个完!”村里人听得有人吵架,慢慢地围在 院子里,或者站在门口远远观望。因为那女人难缠不讲理,她们那一家子又人多势众,有人 即使想出来挡架,也知难而退。人们心想,这事本不大,不过是两个孩子打架罢了。不过看 今天这架势,雪英非得赔个啥才能下场。一般人说了怕不顶事,也就只好站在那里。还有, 贫乏单调的生活,似乎让人感觉着,看吵架打架,倒也异样和新鲜。若是这架不吵下去,不打下 去,便少了一份欣赏人生戏剧的乐趣似的。就这样,人们都站在那里当起看客,心里虽然有 自己的是非标准情感好恶,却都闭口不说,只睁着一双眼睛,犹如看戏一般。
正在这时,那女人的男人拨开人群,手里拿着铁锨大声问:“怎么啦?怎么啦?”那女 人见自己男人来了,更是如虎添翼一般,就大声说:“怎么啦?你娃叫人打了,你眼睛瞎了? 还问怎么啦?”那男人听了就大声说:“不行!这么欺侮人?上大队!”柏逢时心想,像这么 吵闹,也不是个法子,到大队有干部说理也行。就说:“行,上大队也行。”没想到恰恰这一 句话,惹恼了那男人。那男人一把拽着柏逢时的前襟,睁着凶恶的眼睛,说:“上大队?便宜了 你!我先给你头上用砖头砖个疙瘩,咱再上大队!”眼看着柏逢时要吃亏挨打,这才有一个 人插在中间挡开,说:“有事好好说,都是邻家本舍,千万别伤了和气。”柏逢时太不了解社 会的风俗人情了。在农村里,不论为什么事吵闹,除非出了大事,一般事很难说个清楚,就 是干部,也不愿意插手来惹麻烦。所以,有了矛盾吵架,不管有理没理,先非要争个上风不 可。你就是没理,你占了上风,以后再有事,别人先就怕你,让你。你有理,你让着别人, 别人占了便宜,不承你的情,村里人反说你没出息,是孱头软蛋好欺负,以后有事,就盖着你行。 今天那女人,那里是讲理讨公道的呢,是凭着自己家人多势众,来要显显自己的威风的。柏 逢时如果好好地赔不是,以后再买些礼物道歉,这事也就结了。谁知道,柏逢时竟然要讲理, 反倒把事闹大了。
正在这时王阿红来了。王阿红问明了事情缘由,掂量了会儿,就先对那男人说:“什么 大不了的事?小孩子打架就像那小狗咬架一样,他们原本是耍的,只不过耍失手了,就是头
上撞了个包,脸上抓了道儿,谁也不是故意的,值得为这事吵个脸红脖子粗,吵的鸡犬不宁, 天翻地覆的么。现在各回各家,不准吵了。”那男人递给王阿红一支烟说:“照你说,孩子头 上那个包,就白打了不成?”王阿红说:“给你赔一个头?——都是一个村的么。早上不见, 晚上见,你不能让他一下?再不,就权当看我的面子还不行?”那男人见王阿红这么说,就 大声说:“看王主任说到那里去了。我让!咱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既然王主任说话了。我 还能有什么说的。”那男人其实是感到王阿红先给了他的面子,再说他不能不看王阿红的面 子,人家是干部呀。王阿红见那男人应承了,就对柏逢时说:“人家是啥身份,咱是啥身份, 咱还跟人家吵?你不知道人家是贫农,根子红,出身正?”王阿红要当着大家的面,压压柏 逢时,让他知道他的半斤八两,但他还要让柏逢时承他的情,心里感觉着沾了他的光,是他 把这事压了下去了。既然那一边再不吵了闹了,你柏逢时应该对我点头称谢才对。可是柏逢 时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他想,事情虽然了结了,可到底没有说出个理来,还被当众羞辱了 一番,心里觉得自己活到今天这份儿上,也真窝囊。王阿红心里又想,要不是他柏逢时,雪 英能跟我断绝关系吗?他爱雪英就从来也没爱够过。因为雪英,王阿红心里对柏逢时存着三 分火,不过当着大家,再碍着雪英,不好发作出来,心想,要不是看在雪英脸上,立马蹬脚, 把他叫到大队扣他三天再说。不过,今儿个算了,反正以后不能让他太美了。
不久,大队通知五类分子开会,也要让柏逢时参加。柏逢时争辩说,他的右派分子的帽 子,61 年那会儿早已摘掉了。后来处分并没有说给自己戴上帽子,他自己不属于五类分子。 大队干部说,给你处分说明你有问题,大队说让你参加,你就得参加。柏逢时跟雪英商量, 觉得,现在跟他们讲不出个道理来,向上反映肯定没有人管,反倒惹得大队那些人不高兴, 他们要再报复,日子更不好过。既然人家叫去就去吧,反正胳膊是怎么也扭不过大腿的。事 实也正是如此。上面文件来了,他们想怎么执行就怎么执行,传统给了他们这个权,群众也 认可这个权。他们认为,在他们统治的这一块地盘上,就应当他们说了算数。古代是天高皇 帝远,就是现在新社会,毛主席国务院,也不能天天到这里来视察他们。
阴历的八月中旬,一轮明月高悬在蓝色的天空里。天空远处,移动着浓浓的低云。吃罢 晚饭,柏逢时轻轻弹起柳琴,一阵秋风吹来,柏逢时不由得把自己的忧伤注入到乐曲里。唉, 我是不应该忧伤的。我虽然经历坎坷处境艰难,可是,仍然有许许多多的人羡慕我。柏逢时 想,这忧伤也许来自于人性的最秘密的深处,他想起了舒伯特根据歌德的诗谱写的《魔王》:
谁骑马奔走在夜半风中? 是一位父亲和他的儿子; 他把那孩子抱在他怀里, 紧紧地搂着使他温暖。 父亲:“我儿你为什么这样惊惶?” 小孩:“爸爸,你没有看见魔王!
他头戴王冠,露出尾巴!” 父亲:“我儿,那是一道烟 。” 魔王:“可爱的小孩,请跟我来!
我带你一起游玩; 美丽的鲜花开在海滨, 我的母亲给你穿花衣裳。”
小孩:“爸爸啊,爸爸,你听见了吗? 魔王说要给我许多东西。”
父亲:“安静些,我儿你不要害怕, 那是晚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魔王:“可爱的小孩,你快跟我去,
我的女儿正等待着你; 她每天晚上都会陪伴你, 同你跳舞唱歌游戏, 同你跳舞唱歌游戏。”
小孩:“爸爸啊爸爸啊,你看见了吗?
魔王的女儿在黑暗里。” 父亲:“我儿,我儿,我看得很清楚,
那是一棵灰色的老柳树。“ 魔王:“我爱你,你的容貌实在美丽,
你如果不愿意,我要使用暴力!” 小孩:“爸爸啊,爸爸啊,他抓住我了,
魔王他抓住我,我透不过气!” 父亲心发慌,加鞭快快奔, 他把怀里的孩子紧紧抱着, 惊惶地回到家里,可怜的孩儿 已经死去!
柏逢时忧伤地把尾声又弹了几遍,随着节奏,他轻轻吟唱,小梅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问: “爸爸,孩子为什么死去?”
“是因为强权与暴力。”
“强权与暴力是什么呀?”
“是比老虎和狼还要凶残的东西,却说着最动听的言辞。” “它们在那儿呀?”
“它们在人们的心里。”
“怎么会在人们的心里呢?” 柏逢时苦笑着,把柳琴放在一边,把小梅抱在怀里说:
“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可是我现在就想知道。” 柏逢时无言以对。他只希望小梅这一代人,不要被权力与暴力所毒化,所惊吓,所威胁。
因为,只有被权力与暴力所毒化的心灵,才会去威胁别人,去摧残别人,去压迫别人,去剥 夺别人。那些心灵被权力与暴力所毒化的人,不仅仅给他人,给社会造成不幸与灾难,也使 自己处于不安与恐惧之中。
雪英尽管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男人,心理却仍然不愉快。别人的有意寻畔,自己的男人 遭受的歧视压迫与侮辱,使她觉得这一切都与她有关,内疚的阴影蒙在她的心头。
柏逢时晚上靠墙坐在炕头,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地想心思。57 年反右斗争,58 年大跃 进,60 年前后的三年大饥荒,一直到现在,他在农村所看到的破败景象,无不让他感到,凭 藉权力,按照自己的愿望,去改造社会,所造成的恶劣后果。这事情,王莽干过,洪秀全干过, 毛 泽东正在干着。柏逢时的经历,使他能够想象,那两个时代的悲哀与残酷了。任何时代,大野 心家,都懂得,以美妙言辞蛊惑大众,以清除每一个人的自由,来实现他一个人的自由。因为只 有个人的自由精神,才能真正成为,对抗恐龙野心家的,一把正义之剑,才能反抗恐龙野心家, 对人类个体自由权利的肆意践踏。一个没有个人自由权利的社会,也不会持久地产生强大的 凝聚力,以对抗外来的不义诛求。中国汉族政权,反复遭受外来少数民族侵略的历史,就是铁 证。因为人们,不会用生命,去维护一个,自己在其中没有自由与权利的政权。柏逢时觉得,自己 现在犹如一只小鸡,被肆无忌惮的权力之鹰追逐着,嬉戏着,摧残着,不能做有益于自己的 事,也不能做有益于他人的事。他内心的悲哀,也许不是自己被生活的困苦所逼迫,而是自 己内心创造能力的被禁锢和丧失。他为自己忧伤,为社会忧伤,为他的国家忧伤。“彼黍离 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 何人哉!”柏逢时不由得在心里反复哀伤地吟唱:“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悠悠苍天,此何人 哉!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雪英看着柏逢时默默地坐在那里,满脸忧郁与哀伤,她心里哀怜他的男人。她想,我应 该让他快乐,我们应该有快乐,我们应该去寻找快乐。
雪英哄小梅睡着以后,轻轻坐在柏逢时身旁。柏逢时慨然长叹:“一个人,不论他多么 卑鄙无耻,多么愚蠢无知,只要他掌握了权力,就都能够恣意妄为,得意猖狂起来。这是一 个什么样的世界!”雪英被这喟然长叹,被这无奈所震动。她也有许多哀伤,不过,现在可 以不必哀伤了,可以摆脱那许许多多的无奈了。我们应该快乐,不是吗?她抬起她那曾经充
满了忧郁,现在仍然没有完全消失忧郁的眼睛,含着期待快乐的神情,望着自己的男人。柏 逢时回看雪英,她端详雪英的脸庞。她有一双浓而修长的黑眉,那眉画在那一双不很大,有 点凹陷的闪动着忧郁深情的眼睛上。那一双眼睛是湿润的明亮的。你似乎看不透她。看不透 的,不是她的深不可测,而是她的莫可名状的忧郁。她的鼻梁是挺拔而笔直的,她的嘴唇薄 而宽,这让柏逢时联想到了晋朝以后,胡人进入中原的那个种族交融的五胡乱华时代。啊, 你的祖先是谁呢?你是汉人女子,在战乱中被胡人强奸,所产生的后代吗?抑还是胡人女子, 被汉人掳掠,而生的后代呢?如若不是,你的眼睛,为什么会留有如此深沉的忧郁和哀伤?中 国历史中,该有多少鲜血和眼泪,该有多少惨烈的痛苦,和撕人心肺的哀伤,留在它的后代的眼 睛里?如其不然,为什么挥之不去,抹也抹不掉呢?啊,我的爱人!柏逢时把雪英紧抱在怀 里。雪英柔软光滑的黑髪,让柏逢时感着了一种温柔,一种如秋天溪水,如秋天柳丝,如秋 天细雨,如秋天纤云般温柔。雪英把她的嘴唇放在她的男人胸脯上,轻轻的吻着。那种吻里, 没有跳动着生命力的忘我的疯狂,而是带着犹豫,带着疲倦和惶恐。她闭着眼睛吻着,两颗 豆大的泪珠,从她的长长的睫毛里渗出来,挂在那美丽的睫毛上,忧伤地闪动着。她既感到幸 福,却仍然感到惶恐。在这个让人惶恐不安的世界上,她现在依偎在她所爱的男人的胸膛前, 却仍然感到惶恐。她希望他能保护她,她希望他给她安全,安全对于她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了。 可是那安全会来吗?因为她感觉到她的男人,也处于惶恐不安之中。那安全似乎又近又远, 似乎正在向她飞来,却又在离她而去。啊,逢时,雪英紧紧抱着她的男人,蜷曲着她的身子 在在她男人的怀抱里,“紧紧地抱着我,逢时。”雪英哀伤地喃喃地说。那声音胆怯的是连她 自己也听不见了。两个命运相似的人紧紧地拥抱,紧紧地相吻。他们互相抚慰,互相为对方 宽衣解带。他们在哀伤与不安中,试图寻找快乐。......
“家里有人吗?”是王阿红的声音。两个人不由一惊。互相惊异地看着对方。这么晚, 他来干什么?两个人赶快穿好衣服。柏逢时开大门,让王阿红进屋后,急忙给王阿红搬凳子。 王阿红坐下后,柏逢时急忙递上一支烟。并擦着火柴,凑上前去替王阿红点着。柏逢时尽力 逢迎王阿红。柏逢时在权力打击揉搓与折磨中,心灵深处尽管仍然有着不屈与骄傲,可是他 已经再也不敢表现出来了。他感到屈膝去逢迎权力的可怜。他内心里尽管高贵,可他却只能 如乞丐般卑贱了。王阿红悠悠地吐了一口烟,说:“你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现在上面政策 就是这,大队也没办法。”“是,是,是。”柏逢时急忙点头称是,他不知道王阿红要说什么。 “我在这位置上,有些话不得不说。我明知道说出来要惹人,可是没办法。我实在不想干这 惹人的事。给上面说了几回,上边不答应。只好听上级安排。——我是给你说个事儿。最近 上面有政策,说,叫过去的那些人,一年要干上边规定的义务工。大队研究时,我说,老柏跟 咱村过去的那些人不一样,要有个区别。大队说,让我提个意见。我想,表面上一点儿不那 个,对上对下都不好交待。后来研究,让老柏只给大队送个信。其实,这事也不常有。可不 是么,有那么回事就行了,那里就能那么认真。还有,以后大队那五类分子开会,老柏就不 去了。要是有人问,我在前面顶着。这事有我,你们放心就是了。”王阿红说完,柏逢时雪 英都大出意料,就同声感谢王阿红。王阿红说,都是一个村的,有啥可谢的。柏逢时心想, 可能是因为他人缘好,有人给大队干部说了好话,大队才照顾他。雪英以为是王阿红顾念旧 情,想到这里,觉得有点对不住柏逢时似的。无论如何,柏逢时不再参加五类分子大会,这面 子上先沾了光。不然家里有一个五类分子,见人就先低三分。村里人谁都想欺侮你,谁都想 占你的上风,你不知要多受多少窝囊气。现在,柏逢时不参加五类分子会,在别人看来,一 定是大队干部照顾的。光这一点,就让别人另眼相看。王阿红说完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说: “这里有一封信是给公安局的,想叫快点送去,今天晚上,明天送去都行。你们看吧。什么 时候方便,什么时候送。”雪英疑惑地问:“让老柏送这种信合适吗?”王阿红说:“这有什么 不合适的?大队有多少机密?就是有,还怕老柏不成?我说一句大实话,老柏那一点不比咱 这些土包子强?说不定,那天平了反,不就又回去了?又没事了?不过现在就是这一顶帽子 压着,谁也没办法。别多心,大队信得过他。大队不信他,我也信他。”
送走王阿红后,柏逢时雪英商量,从村里到县上要走差不多七八个小时。明天白天去, 晚上怎么也回不来。如果今晚上去,明天一早把信送到,白天就可以返回来了。到县城交通 很是不便,没有火车汽车,也没有自行车。有面子的,用队里的牲口。柏逢时那能用队里的牲 口?最后决定当晚就走。雪英想想也是。雪英给柏逢时装了几个馒头,又取出两元钱。柏逢 时说,背几个馒头就行了,队里一年四季不分钱,省着吧,就把钱还给雪英。柏逢时就这么 在黑影里上路了。
《九》
王阿红决不甘心失去雪英。他一进门,看见自己的南瓜脸老婆披头散发,屋子里乱七八 糟,心里就烦。他在心里骂:你看人家雪英,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是个好看的,那里像你, 裤子掉在屁股上,拉拉塌塌,衣服上沾些饭点子,窝窝囊囊,真让人恶心。你看人家雪英屋 里,什么时候去,总是清清亮亮的,哪里像你,把屋里弄得像个猪窝一般。你看人家雪英, 说话行事,文文雅雅的,人看着,心里就是个舒坦,哪里是你,动不动就粗喉咙野嗓门的骂 人。人一听,头脑就嗡嗡地像要崩炸了一般。自己这一辈子算是倒了八辈子的晦气。你要是 能像人家雪英一半儿,我都不............他心里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虽然不说,老婆不是 傻瓜,早都从他言谈举止之间看出来,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女人感觉出自己的男人心上没 有自己,那心里的滋味就别提啦。男人心里有你,就是骂你打你,人常说骂是亲打是爱,骂 过打过照样亲,照样爱。虽然是骂是打,那手低下到底留着情。他心里没有你,你从他那眼 神里就能看出来,空空儿的。他骂你打你就是另外一个味儿,他恨不得要你死。王阿红占了 雪英以后,老婆的骂,他常常忍了。他觉得忍得值。雪英跟柏逢时结了婚,他还忍个啥?他 心里早都烦得窝了一肚子火,没有事,他还想寻事呢,没有人骂他,他还想骂人呢。也就不 再让着老婆,老婆恶言相加,他就臭骂回报。老婆摔根烧火棍,他就砸碎碟子碗。老婆气得 哭,她心里有万分的委屈。她心里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一个人一心一意扑在日子上, 一天又是做饭,又是喂猪,还得挣工分;又是缝,又是补,不是怕这个冻着了,就是怕那个 饿着了。他一个人有了空儿,才在外边浪个园。过去是雪英,现在不知又迷上了哪个婊子, 不然为什么一天神不守舍的,凶得像个恶煞神?
王阿红在雪英刚结婚时,心想算了,人家结了婚,何必插到中间去破坏人家感情。再说, 人家雪英也不愿意了。可是,一回到家里,看见老婆那样儿,听见老婆那声儿,就不由得想 起雪英的种种好处来。先不说雪英那人样儿好看。每一次他强逼着雪英,雪英那始而拒绝, 终于,不得已而承受,其间那姿态的千般婉转,眉宇间无尽的惊惧哀怨,痛苦呻吟交织着的 犹豫愧羞,让王阿红回忆起,直觉得身子都要酥软了。那里像家里的黄脸婆,简直是一块没 有味道的又黑又腻的肥肉,连看一下都叫人恶心得倒胃。他终于下决心!他决不放手雪英! 最后他就想了这么个招儿。先把柏逢时当作五类分子,然后松一绑,放一马,再给他个送信 的差事。这样,他就可以从中找个机会跟雪英重叙旧情了。其实,2000 多年前,希腊的亚 里斯多德早就说过,把权威赋予个人,等于引狼入室。因为欲望具有兽性。纵然最优秀者, 一旦大权在握,总倾向于被欲望的激情所腐蚀。看来,中国古今所有的政治智慧,也难抵一 个亚里斯多德了。
王阿红从雪英家里出来,心里想,柏逢时不知什么时候走,不论什么时候走,他都有一 个晚上的机会。他看见柏逢时走了,雪英关上大门。王阿红就顺着墙到一棵树下,爬到树上, 两手攀着树枝,踩到墙头,从墙上跳到院子里。雪英听得咚的一声,急忙厉声问:“谁?” “雪英,是我。”雪英一听是王阿红的声音,心里一下子明白原来这是一个圈套,她不由得 满腔的愤怒。幸好屋里门已经关了。她不想让他再整她的男人。就尽可能压着愤怒说:“你 黑天半夜,来干什么?我男人不在,孩子又大了。过去的事早就了结了。我现在有了男人, 跟以前不一样。再说,你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你是党员又是干部,这事让人知道,有多不好?” 一番话,说得王阿红哑口无言。可是,王阿红好不容易盘算出这个机会,怎么好就这么轻易 地放过?就祈求地说:“雪英,我想你,真的,我想你。”雪英说:“我得过日子,你也得好 好地过日子。过去的事,想它也不为啥。我再说一遍,你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你是干部 是党员,你想想,这事要让人知道了,你怎么做人?”王阿红怎么能忘记他跟雪英的情?因 为他老婆让他觉得太腻太烦,因为雪英才让他觉得清爽舒坦,心里觉得快乐,生活有了趣味。 要是没有雪英,他活得没有一点点劲儿。他舍不得雪英,就说:“今晚上,就咱两个,谁会 知道?雪英,就算我求你了。”雪英说:“这不是一般的事,我不能答应你,我不情愿,我不 愿意对不起老柏。我有男人,现在不是没有男人那时候。”王阿红被雪英说得语塞,就说: “你不愿意,我不逼你,你出来,我有话给你说。”雪英坚决地说:“有话明天再说,不一定 偏要今天说。现在也不是两个人说话的时候。这儿也不是两个人说话的地方。”王阿红被雪 英说得理屈词穷。然而人的本质终久是欲望,理性只是遮蔽这欲望的外衣。这外衣就是文明。
有人能穿这外衣,有人常常脱掉这外衣。王阿红虽然理屈,却不放弃,他似乎带着悲愤的语 调说:“雪英,你真狠心。不论怎么说,我对你总还有一点儿好处。难道你就忘得精光不成?” “你的好处我没有忘,可是——可是,我已经给过你了,难道你能一辈子缠着我不成?”王 阿红觉得真没有希望了,呆呆地站在窗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走开吧,他实在不甘心,不走, 难道老站在这里不成?他突然想起雪英的门是木关,可以用小刀从门缝里一点一点地拨开。 他想好,就说:“好,雪英,我走。你出来把大门关上。”雪英怕出意外,并不出去关门,听 见王阿红真的走了,就回到炕上睡下。
王阿红只是假装着走了,不一会儿,就又轻轻地走回到房门前,掏出小刀,从门缝伸进 去,一点一点的拨着门关。雪英听见王阿红走了,就熄灯脱衣睡下。可她再也睡不着了。她 似乎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什么响声,她原以为是老鼠,细听又不大像,又仔细听了一会儿,才 突然醒悟过来。她也顾不得穿衣服,急忙跳下炕,扑到门上,抓住门关把门关紧。王阿红在 门外干着急,却没有法子。雪英在门里说:“我可什么话都给你说了,你再不走,我可要喊 人了。”王阿红欲火中烧,干看着门缝里雪英的身影却没有法子,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 说:“雪英,我求你啦,看过去我们俩的份上,再给我一回,就这一回,我想你,我爱你! 我真的求你啦。”雪英看着王阿红跪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哀求,心头不由滋生一种哀怜之情, 王阿红毕竟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保护过她。他也给过她男人的快乐,虽然那快乐里 也有烦恼惊惧和忧伤。再说,她还需要他庇护她的男人。她不知该怎么办了。这时王阿红的 手从门缝伸进去摸到雪英的腿。雪英骤然一惊,猛地把门一推,王阿红的手被夹在门缝里, 王阿红疼得啊哟地叫了一声。雪英急忙松手,门缝又开了。王阿红的手颤抖着,却并不缩回 去。雪英真不知怎么办才好。王阿红带着哭声说:“雪英,我真的想你爱你。你要是真的不 愿意,我发誓,我不逼你,你把门打开,让我最后摸摸你。摸摸你,我就走。”雪英心里乱 得一团乱麻,她捉住门关,一点一点地抽着,她知道开门意味着什么。这时,她眼前闪过柏 逢时忧伤的面容,她猛地抓住门关把门关紧,身子紧紧靠在门上。她不能怜悯,她也不怕报 复,随他王阿红以后怎么都行。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什么磨难她也不怕。就坚决地大声说:
“王阿红,你走还是不走!”
“我不走!”
雪英大声说:“你要不走,我可真的要喊人了。” 王阿红觉得真的没有希望了。这才伤心地说:“好,我走,好,我走。”他嘴上这么说着,
心里却恨恨的,心想,她跑不了,她绝对跑不了。
柏逢时想趁着月色赶往县城。可是慢慢地刮起风来。乌云越来越浓,像要下雨的样子。 柏逢时犹豫了。七八十里路,要真下起雨来,可真是一件麻烦事。不如先回去看情况再说。 他就又往回走。快到家门口时,却看见一个男人开了大门出来。柏逢时想:“这么晚了会是 谁呢?他是干什么的?柏逢时三步并做两步想赶上去看个明白,那人却一闪,拐了个弯不见 了。天上乌云遮住月亮,夜里黑糊糊的,他怎么也看不清那人走的方向。他只得往家里走。 他回到家里,屋里亮着灯,这样说,刚才那男人是谁,雪英一定清楚了。他推门,门关着。 雪英惊魂未定,听得有人敲门,就问:
“谁?” “我。”柏逢时回答,却听出雪英问话声音里的惊惶。雪英一听是柏逢时的声音, 急忙去开 门。柏逢时看见雪英没有穿衣服,就怀疑地盯着雪英的眼睛。雪英不敢正视柏逢时那咄咄逼 人的眼睛,低着头,上到炕上拉被子盖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雪英不过在遮掩她内心的不 安和恐慌。雪英头迈过一边问:“今晚去不成了,到明天再去。”说罢就又翻身起来为柏逢时 拉开被子。柏逢时此时已由怀疑转为愤怒。一个男人半夜三更从大门堂而皇之的出去,家里 灯亮着,你居然没有穿衣服,你说话遮遮掩掩畏畏缩缩,这都是为什么?柏逢时生气地问:
“刚才谁来过?” “我不知道。”雪英低头说。她知道她今天晚上是无论如何说不清的了。 “你不知道?”柏逢时顿时火冒三丈地质问,“你敢说不知道?那个男人刚从大门出去,
你屋里灯又亮着,你又没睡着,你怎么会不知道?” 雪英无法解释,雪英知道解释也解释不清,只好掩面哭泣。柏逢时愤恨地想,你是无法
回答,你才哭啊。他越这样想,就越气愤。我前脚才走,你后脚就偷情啊?我怎么就这么有
眼无珠没看出来,你雪英怎么就这么下贱无耻?你哭!你只不过想用哭来掩盖你的无耻罢了。 柏逢时再也忍耐不住了,就摇着双臂大声喊:
“你哭什么!你说呀!你哭什么!你说呀!”
柏逢时拼命的喊声,把小梅惊醒了。小梅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就把脸藏 在被头里,用一双稚气的眼睛, 从被缝里偷偷地胆怯地瞧着爸爸。她看见妈妈突然扑到爸爸 怀里,紧紧地搂着柏逢时,好像生怕永远失掉爸爸似的,用辛酸得让人撕裂心肺的哭声说: “你别问啦。我对你全是真心。我心里只有你。我就是再不好,可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可从 来没有对不起你。逢时,你得相信我,你得相信我。”柏逢时推开雪英,心想,我能相信你 么。你叫我怎么相信你?所有的一切,现在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柏逢时既失望颓丧又怒不 可遏。他觉得他过去竟然是生活在海市蜃楼中,生活在欺与瞒的幻想里。他双手抱着垂着的 头叹息:“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有想到。”他感到深深的悲伤与哀伤了。这时,他以为他总是 被别人戏弄,践踏,凌辱。他突然站起来,毅然决然地走出屋子,走出这个家。
“爸爸。”小梅看见爸爸生气地走了,就哭着喊爸爸,希望爸爸回来。雪英也顾不得小 梅哭泣,就哭着赶上去,想挡住柏逢时。她在院子里抓住柏逢时的衣服,柏逢时粗暴地甩开 雪英,往门外走去。雪英看着挡不住柏逢时,看着天像要下雨,就急忙返回屋里,寻来一件 雨衣,又记着柏逢时装馒头的包放在案上,就又急忙跑回屋里抓住装馒头的包,突然心口一 阵疼痛。雪英抱着胸口靠在案头,咬着牙,额上的汗珠和眼里的泪珠混在一起,从脸颊上流 下来。她一想起柏逢时,就忍着疼痛,蹒跚着追出去。这时一阵秋风袭来,夹着几片秋叶, 打着旋儿,带着天上落下来的小小的雨点儿,从雪英身旁扫过。雪英忍着心口疼痛,气喘吁 吁地追着,用尽力气在后面哭喊着:“逢时,雨衣,雨衣。”
柏逢时大踏步地头也不回地走着。他已经气昏了头。雪英终于追上柏逢时,她想抓住柏 逢时,柏逢时厌恶地甩开雪英。雪英在前面死死挡住柏逢时。柏逢时如泥塑木雕般呆呆地立 在那儿,一声儿不吭,只是满腔气愤地想:“女人啊,难道谎言真的就是你的化身吗?欺骗 真的就是你的伎俩吗?你的美丽,你的温柔,难道都是你的伪装与面具吗?”雪英死抱住柏 逢时哭泣。柏逢时想,哭泣也是你的骗人的手段吗?柏逢时决然地推开雪英,雪英紧紧地抓 住柏逢时哭泣着说:“你别走,我告诉你,我全告诉你,我全告诉你!”柏逢时这时什么也不 想听。他再也不愿意听那对自己的羞辱,对自己的瞒与骗了。他大声说:“我不听,我什么 也不要听!”雪英把雨衣披在柏逢时身上,把装馒头的包挂在柏逢时肩头,柏逢时生气地, 扔掉雨衣扔掉包,无情的推开雪英,大步离雪英而去。雪英急忙拾起雨衣和挎包,踉踉跄跄 地边追赶,边喊:
“逢时,你立住,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柏逢时满心悲哀与愤怒,我听你的偷情吗? 我听你的谎言吗?我还需要听世界对我的欺骗与凌辱吗?我什么也不愿听,再也没有必要听 了。
雪英心口疼得再也支撑不住,跌爬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柏逢时离自己而去。她哭泣着。 寂寞的夜空里,似乎满都是雪英悲哀酸楚的啜泣声,和她呼唤自己丈夫的声音。她多么想抓 住他,挡住他,可是他终于还是去了,粗暴地推开搡开自己,愤怒无情地去了。她现在,只 有悲痛欲绝地对苍天悲恸抽泣。他去了,对她的伤心悲痛无动于衷地去了。西风更紧,乌云 已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大地沉寂而又恐怖。向南望去,是巍峨峥嵘的高山的剪影,向北望 去,是一层层的土塬。塬坡上是密密的槐树林。树林里,偶尔闪动着明灭不定的磷火。突然, 从沟林里传来一声长长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狼嚎。凄厉的狼嚎声,压着雪英那悲哀伤恸的哭泣 声,回旋飘荡在西风正紧,乌云低压,夜色黝黑,败叶飘落的树林中,和沉寂森怖的土塬和 沟壑里。
柏逢时来到黄原县城,已经是早上九点左右了。他把信交给公安局的张股长,那位张股 长并不避讳柏逢时,就打开信来读。读完后,笑着说:“阿红这王八羔子,原来给他说好, 给二百斤苹果,二百斤花生,怎么又变成一百五十斤了。你回去给他说,叫他以后少来我这 儿喝酒。每次来还要什么茅台五粮液,再一次来,让他喝尿好了。啊,你吃了饭没有?吃了, 那好,你不知道吧,我们俩是老战友,抗美援朝那时在一个连,我们俩都是班长。他中间回 了一次家,留恋着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娃热炕头,硬要复员,他要是好好干,现在呀,跟我一 样,也是国家干部了。”
柏逢时从公安局出来,觉得自己被人捉弄戏耍的这一出戏,总算是演完了。他了无心绪 地徘徊在黄原县的街道上。乌云堆积了一个晚上,所蕴蓄的秋雨,终于洒落下来。街道上, 人们撑起了雨伞。他走了一夜路,又饥饿又困乏,却没有东西吃,他把钱退给了雪英,把雪 英给他的装馒头的包,在气头上也扔了。现在才觉得后悔,却已经晚了,来不及了。他心想, 当时,要是能变通一下,忍耐就一下,我就可以免遭这无端的饥饿之苦了。可是,就又立刻肯定 了自己的骨气。当时,就是应该维护自己的尊严的么!孟子说过,取之不以道,视万钟尚且 如粪土,何况是两块钱,几个馒头?古人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何况别人设圈套来捉 弄我,侮辱我?柏逢时忍不住站在饭馆门口向里张望,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食客大嚼大咽, 吃得又香又甜,引得他不断地流口水,不断地把那口水往肚里咽。那食客偶尔瞥他一眼,似 乎把他当成乞丐,他只好羞愧而又悻悻地离开饭馆,他想,孟子说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 能移,贫贱不能屈,实行起来还真不容易。怪不得中国人,真正称得起大丈夫的没有几个。 自己现在把这话用在自己身上,岂不是自欺欺人不伦不类么。现在,要是有人来请自己吃顿 饭,该有多好。这民以食为天,还真是句大实话。说是不吃嗟来之食,这故事说不定是古代那 儒生瞎编来骗人的。书上说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其实先吃饱肚子有什么不好?柏逢时这 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争气,只饿了半天可撑不住了。有些人以绝食来抗争又该怎么 说?可是那绝食的人躺在那里,我还得走路啊。怎么能这么没出息。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 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现在不就是对自己的考验么。考验什么呀。人家说的 是将来承担大任的人,我能承担什么大任,谁来让我承担大任?现在只要不遭呵斥,不挨批 斗,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好了。他又想起了雪英。平平安安的日子在哪里?他觉得,真的是 很无奈,很无力,很渺小,很微不足道,活得很窝囊,很不像人该活的那样。他觉得,自己 真是白白来到世上一趟,难道真就这么白来一趟?他不甘心,他心想,我要挺起胸,抬起头。 雨越来越大了。他想起了雨衣。没有雨衣我照样过,他高傲地抬头挺胸走在雨中,好像是在 跟命运抗争。可是马上觉得这么装大,无端地被雨淋着,很是无趣。唉,秋雨本是无情物, 淋湿衣服谁管你?就钻到屋檐下避雨。这时,雨漫天地从云端里飘落下来,在柏逢时眼前织 出重重雨幕,路上流着一层雨水,没有雨伞雨鞋的人,就借屋檐来走路。柏逢时站在屋檐下, 适成一个障碍,从他前面跨过的一个一个人,都用不愉快和讨厌的眼神看他。柏逢时只逗留 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众人那种轻蔑的眼神,只好离开屋檐另觅净地。他一走到雨地里,那雨 便无情地洒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他只从容镇定地走了几步,就不由地跑起来,急忙躲身到一 颗梧桐树下。树下虽不及屋檐下,比雨地强多了。也没有人们那让你不堪忍受的眼神。柏逢 时觉得肩头冰冰的湿湿的,一会儿便冻得冷嗖嗖起来,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他紧抱双臂, 耸起双肩,头如乌龟一样,尽可能缩回在耸起的双肩里,以缩小体表面积,减少热能散发。 秋天,天气原不太冷,晚上走路热还嫌衣服太厚,不得不脱下来一件,觉得还是累赘。谁知 道,一天秋雨,立时让天气变凉,又觉得衣服太单薄了。柏逢时本能地为了节约热量,干脆关 闭嘴巴,只让空气从这唯一通道进出,而且有意放慢速度,让冷气徐徐进,让热气慢慢出。 从树叶上,淋漓下来的雨水,滴在柏逢时头上,他仰起愁眉苦脸,转身到避风一边的大树枝下, 这才觉得一切妥帖,就闭着眼睛休养生息,以等待雨过天晴。我的家在那里?“遭风吹雨打, 云际带箭孤鹜,阵阵哀声,何处是归程?漫天无情秋雨,梧桐有情终无情,全不念我,衣衫 单薄,饥肠辘辘。人世间,炎凉无常,有谁揾我酸泪?”柏逢时脑子里模模糊糊出现雪英的 影子,莫非仍是雪英?柏逢时下意识的轻轻念着,莫非雪英,莫非雪英。当柏逢时意识到自 己无意识仍然记着雪英时,他恨着王阿红了。他想象王阿红是一头猪,他用刀戳它,狠狠地 戳它,戳得它鲜血直流,戳得它浑身都是窟窿,戳得它躺在地上嗷嗷叫......他是法官,坐在 审判庭,判处王阿红死刑,绑赴刑场执行枪决,用枪打他个脑袋开花......正在这时,有水滴 落在自己头上,滚落到自己脖子里,那水滴立刻熄灭了他心头愤恨之火。现实问题永远最重 要。他必须寻找避免水滴的位置,他仰头琢磨着,他感到浑身疲劳,软弱无力,他感到好心 酸,好颓丧,好可怜。在幻觉里麻痹自己,这不是阿 Q 吗?心里充满愤恨又能如何?陀氏妥也 夫斯基不也处于苦难中吗?尼采不也处在苦难中吗?拜伦不也处于苦难中吗?杜甫不也处 于苦难中吗?你有勇气面对苦难,苦难是石头,你就比石头更坚硬;你有智慧面对苦难,苦 难所加给你负担,就会变成财富;你坦然地面对苦难,苦难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就比苦难 更广阔;你站在高处看苦难,你就能超越于苦难,苦难就是铸炼黄金的熔炉;你体验了苦难, 并思考苦难中的意义,那苦难就是雕塑家刀下的艺术品。看看人世间伟大的创造物,又有多 少不与苦难相连,不是在苦难中创造出来的呢?你只感到你被侮辱,被欺凌,你只感到苦难
给你的痛苦,痛苦成了唯一的感受。你已经被苦难摧毁了,苦难已经成为折磨你,让你恐惧 的锁链与牢房了。不,我不能............
“柏逢时!”
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柏逢时不由骤然一惊,从杂乱的思考里惊醒过来。原来是文教局 的老巴。两个人因为都爱好文学,趣味相投,经常在一起交流交谈。
“你怎么一个人靠着梧桐树,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又是诗兴大发了吧。”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落叶时’,‘这雨一阵阵打梧桐落叶,一点点滴人心醉了。’”
柏逢时苦笑着吟诵白朴《梧桐雨》里的句子。以抒发自己心里的伤感。 “真是仍不减往日风采,还是文思敏捷,出口成章。”老巴说。 “我不过是借别人酒浇我心中愁,消我心中块垒而已。心中烈火已被山岩巨石压住封住,
变得如死海一般。何谈风采?”柏逢时说。 “被压住的火岩,一旦喷发,是更为壮丽的。” “能有喷发的一天?”柏逢时眼睛一亮。
“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那不过是诗人的想象之词。”
“可是,其中有真理。” “这真理为什么在一些人眼里总是那么可怕呢?”柏逢时问,意在言外。 “真理只有对于坦诚的人才是亲切可爱的,人一旦心存私念,真理就是可怕的了。要不
然,教会就不会烧死布鲁诺了。”
两个人默然。不约而同地走到一个屋檐下, “现在农村里怎么样?在单位,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天天讨论学习,学习讨论,净
说些空话,假话,大话。时间都白白浪费了。你说说咱们中国人,都干些什么呀。这么下去, 我真为我们这个国家担忧。也许我是杞人忧天。”
“唉。”柏逢时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农村就知道了。白面只有过年时,吃那么两 三天。其它就可想而知了。”柏逢时说。
“生活苦一点,心理上却可以免去政治运动中的诸多恐慌。天高皇帝远,自由宁静。” 老巴说。
“自由宁静?世上没有世外桃源,地上没有王道乐土。天是高了,却不清明;皇帝是远 了,地头蛇有的是。”
柏逢时随老巴到他的家里吃了饭,这才感到浑身暖和,身上也有劲了,心情也愉快了。他们不由得议论起国家大事。
“我们有时候只为了一吐为快,可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全国该有多少人吃了这嘴巴 的亏?”老巴叹息着。
“缝住人的嘴巴,就能让国家富裕起来吗?我坚决不信这一点。蒲松龄写过一篇小说, 很赞赏做人要外圆内方。中国历史传统就是这样。为了生存,曲线做人。八面玲珑,四面讨 好,圆滑世故,柔和周到。这真像把我们这个民族弄得如去了睾丸的狮子。外表上倒还显得 雄壮威武,骨子里却已经失去了刚阳之气。难道在现实的是非善恶之间,你真能做到外圆内 方吗?所谓外圆内方,就是畏葸不前,就是怯懦无为,就是丧失原则。这种圆,难道不是容忍 恶;容忍恶,岂不是跟善保持距离;跟善保持距离,岂不是做恶的帮凶,岂不是间接地去鞭 笞着善吗?你想想,五八年大跃进,没有人敢堂堂正正出来说个‘不’字,结果如何?三年 大饥荒,饿死了多少人?”
“你也不敢说呀?趋利避害,避凶图吉,是人之常情么。”
一句话说得柏逢时默然。因为五七年他也批判过别人,五八年他也不敢堂堂正正地出来 说个‘不’字。
“就这么下去?”柏逢时问。 “我不是说了么,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你却说那是诗人的想象之词。” “哈哈,你倒比我有信心!”柏逢时不由得击节而叹地说。 “县一中现在由俄语改开英语。找不到英语教师,你不如回来怎么样?“ “这由得了我吗?我怎么不想回来?可是一想到刘璞那德行?”柏逢时叹息。
“你就是进了天堂,恐怕还有你不满意的神呢?管那么多干啥?这事由我来办。你不知 道,芮琴的爱人现在主管教育,给芮琴打个招呼,保管行。”老巴说。提起芮琴,柏逢时不 由得心头一阵黯然,也只能摇头叹息了。
《十》
不久,柏逢时就又回到了黄原中学。 柏逢时因为怀疑,不仅仅伤害了雪英,也伤害着他自己。 柏逢时对雪英真是爱恨交夹。雪英长相俊俏,性格文静内向,对他体贴关心。处理问题
通情达理,也许正因为柏逢时曾真心地爱她,也才认为,她的欺骗而满心地恨她。那天晚上 的情景历历在目。对她的彻底的怀疑,让他痛彻骨髓,伤心激愤到了极点。尽管,他依靠理 性思考,企图从这种种极具毒害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但是,真诚所换来的只是欺骗与背叛, 仍然让他痛心。他不能绝对地感到释然。柏逢时装得很大度很宽容,在雪英面前再也不提那 天晚上的事。可是,雪英能感受到柏逢时对她的冷淡,对她的漠然。对于雪英来说,没有比 这种感情蔑视,更让她有刺心般的痛苦的了。聪明的雪英知道,她是不能够解除柏逢时内心的 疑惑了。即使,她有勇气说出事情的全部真相,难道就真能让柏逢时信任自己,原谅自己吗? 一切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吗?她在柏逢时面前,将永远百口莫辩沉冤莫辩了。一种深深的内疚 也噬啮她的心灵,也许这是不该有的。她有了这种内疚,她也就更痛苦也更悲伤了。她处于 各种自我感情的折磨之中,而不能自拔。她爱柏逢时,她曾经盼望着,等待着。她曾经失去 了一个好丈夫。她终于又盼到了等到了一个,她真正能够去爱的男人,她也希望,她全心所爱 的人,能全心的爱着她。他们齐心协力相亲相爱的过日子。她的过去的孤独,过去的悲伤,终 于有了报偿。可就在一霎那之间,一切就如一面美丽的镜子,一下子打碎了。打碎了她的所 有希望,打碎了她的全部力量。她的心里整个儿的碎了。命运真的是捉弄人的怪物吗?这个 怪物,真的是以捉弄善人为乐吗?当人们听说柏逢时又回到黄原中学教书时,邻居们都来祝 贺,都说雪英有眼光有福气,嫁了一个有文化心地好的男人。真是好人有好报,以后可要跟 上老柏去城里享福去了。雪英听到别人的祝福,看着别人的羡慕,只能强颜欢笑,可心里, 却有万箭钻心般痛楚。夜深人静,她忍不住悲伤啜泣,泪水沾湿了枕巾,沾湿了被头。雪英 明显的,一天天的憔悴,明显的,一天天的消瘦疲劳。她曾经希望过,追求过,她满怀信心地 盼望着好的生活,有着爱的生活。结果,那企盼,那追求,却是令人灰心颓丧的幻想。到头来一 切皆空,一切全无情的破碎了。她失去了活力。只几个月功夫,那个一头乌黑明亮的秀髪, 端庄俊秀的雪英,不见了。站在人们面前的竟是一个瘦骨嶙峋,两眼凹陷,神气颓丧的老太 婆般的女人。尽管头髪仍然梳得整整齐齐,但却已是枯如飞蓬。即使如此,雪英还是挣扎着。 她操劳家务,出工干活,那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生计,那已经是在折磨自己了,摧残着自己了。 她恨她自己,为什么生到这世界来,竟是来承受这诸多的不幸,诸多的幻灭,诸多的痛苦, 诸多的羞辱。看着妈妈的悲伤憔悴,连天真活泼聪明伶俐的小梅,也变得沉默忧郁了。雪英 不再想她的人生中还能够有快乐,她也不再对人生抱有希望,似乎早些离开这个世界是一种 解脱。她满心的不是对人们的恨,她不恨任何人。她满心里只是无奈的哀伤,这哀伤如泛滥 的盐碱酸水,充满着苦涩与酸楚,她被这苦涩与酸楚浸渍腐蚀。她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人生 的尽头。那路程不会很长。不会很长,却仍然只有沉重浓黑的哀愁与悲伤,却仍然只有痛入 骨髓的苦涩酸楚的浸渍与腐蚀......
柏逢时回到了黄原中学,他很少回家。发了工资以后,他想法让人捎给雪英。雪英感觉 出柏逢时的冷淡与漠然。她默默接过钱,她决心不花柏逢时给她的一分一厘,如果柏逢时仍 然心存怀疑的话。她把钱包起来后压在箱底,她不会使用它,绝不使用它,除非爱回到他们 中间的那一天。
一天,柏逢时下了课,看见李老二李二嫂站在门口等他。柏逢时急忙把李老二李二嫂请 到他的住室,让坐倒水。他不能忘记,这两个善良的人,对自己的关怀与照顾。等柏逢时也坐 下来,李二嫂这才急切地问:
“老柏,你跟雪英没有为啥吵过嘴吧?” “没有。”柏逢时回答,却回避李二嫂的怀疑的目光。 “雪英最近这一两个月,心里好像有什么伤心的事。她也病得很厉害。最近突然又重了。
一下子都不像个人样儿了。我听人说,你没有回去过,你怎么都不回去看看?” “忙,我一直很忙。”柏逢时为自己寻找理由。他知道这理由不能让李老二夫妇相信, 就补充说,“我工资发了,总让人捎回去。唉,我离开学校好几年了。我现在教的英语,丢
掉都快二十年。生的很,整天备课,急忙抽不出个空来。想回去也回去不成。” “你说的兴是实情。可是人也要紧。家里有病人那能不管?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雪英病
得很重?” 柏逢时默然了。他何尝不在心里想念雪英,但是他想,自己如果现在这么不明不白地热
心地关心她体贴她,那岂不成了可以让人随便哄哄的傻蛋了吗?自己还有尊严没有? “牙跟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何况夫妻?在一起过日子少不了碰碰磕磕的,就像我这一 口子,我急了啥话不骂?骂起来都要把你恨死。可是骂完了,又心疼的不得了。你在心里还 是怕他冻着了饿着了。心里有啥,说出来就啥都没有了。一日的夫妻百日的恩,怎么能老记 在心里?雪英让我给你捎一双鞋。”李二嫂从包里取出一双鞋,一双黑条绒鞋。柏逢时心有 所动,可他仍然气着雪英,就装着心不在焉的样子说:“我有鞋。”他看见李二嫂送过来才不
在意地接住,看也不看。 “雪英病得那样,还给你做鞋。做鞋时还用彩绳在鞋底上纳花儿。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还挣扎着不要命地给你做。我劝她别做,等病好了再做。她不听,只是做。我想替她做,可 我那能做得了雪英那巧手的活儿来。你看看,那鞋做得多齐整。铺在鞋底的鞋垫子也绣着花 儿。真的,人病成那样子了,还有那份心思,还不是心里有你,疼你,爱你。说实话,要是我, 他没鞋,光着脚,我也不给他做。各人先把个人的病养好了是正经。你们读书识字的人,怎 么心思行事,怎么也让人琢磨不透。你看看,那上面绣的啥。我看着,爱的真是舍不得放手 呢,那怎么能做的那么好呢?”
柏逢时不由得低头去看,只见每只鞋底上各纳着一只水中玉莲,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又拿出鞋垫,每个鞋垫上各纳着一双一高一低飞着的燕子。他想,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真 的错怪了雪英吗?难道她有什么隐情?这显然在说明她是清白无辜的,她真的是清白无辜 的?如果她真的是清白无辜的,我岂不是对她太无情太残忍了吗?
“老柏,你听我说。”一向木纳的李老二搓着手说,“雪英是个好媳妇,你可千万别错怪 了她。”
“好,我回去看看。”柏逢时这时慢慢地想起了雪英对他的千种万种恩爱。李老二夫妇 见柏逢时答应了她,就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千叮咛万叮咛,让他一定快点回去。柏逢时送 走了李老二夫妇,把功课安排好,处理完作业,给领导请了假,借了一辆自行车,就上路回 家了。
柏逢时骑车赶路,到门口下了车,推自行车进到院子里。伺候雪英的母亲,看见柏逢时 高兴得大声说:
“雪英,小梅她爸回来啦。”
柏逢时停下自行车,进到屋子里,雪英脸朝里躺着。柏逢时知道雪英心里一直不快乐,他站在炕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雪英什么药也不吃。你回来正好劝劝她。人病了怎么能不吃药呢?要让病好,就得吃 药。唉,这孩子。”雪英的母亲叹息着说。
“雪英。”柏逢时轻轻地喊。
雪英没有回答。
“小梅还没有放学吗?”
雪英仍然没有回答。
“雪英。”柏逢时爬到炕上轻轻地叫着。 “孩子他爸老远的回来,你看,该给他做什么饭好?” 雪英这才慢慢转过脸来。真让柏逢时怵目惊心!雪英丰腴而美丽的脸,竟然只有皮包着
骨头,大失往日的风采!她用她那一双失去光彩的干枯的眼睛,多情地、悲伤地,似乎是不 无怨恨地,望着柏逢时。她曾热切地盼望着,自己真心爱着的人,能够理解她这一颗,真挚地, 爱着他的,炽热而纯洁的心。这一颗心,现在却已经是被爱揉搓得破碎不堪了。
“雪英。”柏逢时忙伏着身子凑过去,紧紧地握着雪英的手。那手,只剩下一把干柴般的
骨头,坚硬冰冷如大理石一般。 “妈。”雪英有气无力地喘着气说,“他爱吃面条。在罐子里,我给他藏着几个鸡蛋。” 雪英挣扎着要起身,柏逢时赶快扶雪英抬起身子,给她背后垫了一个枕头。雪英似乎用
尽了全部力气一般,闭眼躺下来,微微地喘着气。柏逢时用手指替雪英整理病中凌乱得无暇 梳整的头髪。唉,喜爱整洁的雪英,原来曾有着一头多么美丽的秀髪,她的头髪,曾是多么 黑油光亮,柔软得如细丝一般,如今,竟也变得,枯槁凌乱如飞蓬如枯草一般了。
“我这一辈子为什么总是这样?”雪英突然发问。这显然不是问柏逢时。她那喃喃的声 音,好像是问着苍天大地。“我从来没有害过谁。为什么会是这样?”一颗泪,从雪英闭着的眼 睛里艰难地渗了出来,“这几个月,我的脸老是湿的,一夜一夜地哭着醒来。枕巾是湿的, 被头是湿的。这几天,泪好像没有了,只觉得心里好酸,眼睛好酸。你回来了,这泪又有了。” 雪英睁开眼睛,脸上浮起一丝悲伤的微笑。
“这孩子,从小不爱说话,有心事也不给人说,老是自个儿想着。这憋着伤人。我老说 她,她就是不听。她不爱说话,可心里要强,总想着把日子过好。雪英,现在孩子她爸爸回 来啦,心里有话,就好好说说。说出来,心里就能好受些。”
雪英没有做对不起柏逢时的事。她是清白无瑕的。可是她觉得,柏逢时所受的种种侮辱 都是由于自己。她为此感到内疚。她曾幻想,柏逢时回到她的身边,对她说,雪英,我知道 你没有错,你不要难过伤心,我爱你。她多么渴望着,这个她所爱的男人,对自己能有热切的 爱,对自己能有无限的信任,对自己能有海量包容。她所渴望的只是这个,仅仅是这个。她 一天又一天地这么幻想与渴望着,却一天又一天地落空。雪英的幻想渴望的落空,彻底击碎 了,她对于生的信心希望与留恋。即使有懂事的女儿,即使有深沉的母爱,也不能唤起雪英 心里,那蓬勃的生的欲求。如果,现在柏逢时对她这么说,她会感到欣慰,她会感到幸福。 但是没有,仍然没有。也许他永远不会这么说。我雪英在他心里,永远也不是洁白无瑕的了, 永远也不是值得他全心全意地去爱的了。她喘着气,费力地推开柏逢时的手,她一脸绝望, 似乎那无限的悲伤,也从她脸上消失了。柏逢时突然觉得,所有使自己曾经那么生气愤恨悲痛 伤心的事,现在看来却都是那么地无关紧要,无足轻重。还有什么比雪英更重要的!他现在, 不由得心疼地爱怜地抚摸雪英。雪英脸转向一边,用尽全力推开柏逢时的手。她拒绝爱抚。 爱,竟是如此残酷,竟是如此地可望而不可及。柏逢时感觉出雪英的深深的哀怨。但是,他却 不知道这哀怨植根于她对他的深沉的爱里,并浸沉着无限的痛苦与悲哀。雪英觉得自己这一 生,好像永远一个人孤独地走在人生的荒漠里。她曾经有追求,有幻想,有期盼,她曾经奋 斗过,挣扎过,也曾竭尽全力抗争,结果却全是徒然。雪英闭上了她那一双曾是那么明亮的, 也因为充满希望,而光彩动人的眼睛,终于,把这个给了她那么多无情的痛苦与悲哀的世界, 牢牢地关闭在她的心灵以外,永远,永远地。
“雪英!”柏逢时突然觉得他心里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他想说,“我心里实际上是爱你的。 我一直都爱你。我是故意存心气你的。我再也不跟你赌气了。我们好好地过日子吧。”他终 于还是没有说。
“只怪我......”雪英的声音是那么无力,终于缥缈地消失了。雪英的头垂下来。柏逢时 还以为雪英是过于疲劳,他想扶雪英睡好。可是他感到有些异样,他突然醒悟过来。一切来 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他慌忙把雪英紧紧地抱在怀里,不断地摇着,带着悔愧悲痛急切地 呼喊:
“雪英,雪英,雪英............”
雪英的母亲听见柏逢时的声音异样地哭喊,知道不好。她要想跑过来,却两腿发软,好 不容易爬到炕上,看见雪英已经断气,就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雪英啊,我的儿啊!妈不该让你上学识字啊,妈不该让你上学识字啊!......”
从箱子里检点衣物,柏逢时给雪英的八十元钱,一分不少地用手巾包好压在箱底。柏逢 时睹物伤情,只有悔恨交夹地抱头痛哭。
雪英因患癌症去世。埋葬了雪英,柏逢时才觉得,自己实在冷酷无情。在这个世界上, 有时你感觉不出来,却已经深深地伤害了别人,尤其是伤害着你所爱的人,同时也伤害着你 自己。然而对这一切,你却懵然无知。人世间的这种蒙蔽该有多少!珍贵的东西,只有在你 失去它时,才能加倍感觉它的价值,却已经晚了,却已经来不及了。人总自以为聪明,可是,
却常常被愚蠢蒙蔽而浑然不知,却还仍然自以为是。柏逢时认识到自己的偏狭,愚蠢,自以 为是,却已经是追悔莫及。柏逢时知道,自己必须咽下这一颗,由自己酿造,并由自己吞下, 这苦药在心头,时时品尝。柏逢时这时,想起了他在大学时读的罗素和霭理士的书了。美满 的生活,固然离不开自我约束。但与其约束那丰富广博的爱,倒不如约束自己那狭窄而充满 敌意的嫉妒之心。因为嫉妒,往往既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嫉妒,使自己心里充满毒素,并不 能给自己,给家庭,带来幸福。那么为什么不可以给双方一定程度的自由呢?也许喜新厌旧, 好动喜得,去常就新,是人之常情。人性既然原本如此,宽容是不是更为文明呢?宽容是基 于人性的超越。此种超越,当使人类从偏狭与嫉妒中解放出来,从而摆脱那不必要的,自己 给自己,也给别人造成的苦难。那样的生活不是更好吗?
柏逢时原想抚育小梅,不仅仅是为了小梅,也为了死去的雪英,更为了活着的自己。然 而,小梅的外婆,坚持要留小梅在身旁,算是对女儿的怀念,对自己的安慰。她把她的爱,又注 入到另一辈人的心灵里。柏逢时临走时,拉着小梅,站在苍茫天穹下,雪英渺小的土坟前, 他想,我自己不知在哪一天,也要走到这一方土穴里去,安宁地躺在这一堆黄土下面。土坟 在雨水冲刷下,慢慢一天一天地消失,终归于无,最后上面又长满了庄稼或荒草。真是,“亲 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个人对于宇宙原本不算什么。个人的 生命,只有对于所有它的人,才是重要的,才是有意义的。雪英,我现在又是孤独一人了。在 这孤独的人生道路上,我将带着我对你的爱,你对我的爱,去寻找那重要的更有意义的人生。 我会永远珍惜这一份爱。因为这爱,使我深刻地认识了我自己。因为这爱,使我在痛苦中反思 与更新。反思与更新,会让我卓越,我必须让自己卓越,这就是你对我的恩惠,这就是我对 你的纪念。我知道,我选择了让自己卓越,我也就选择了别人的不公正与嫉妒。但因为你的 爱,我将尽可能的用宽容回报嫉恨,用公正回报不公正。我对你已经错了,我对别人不能再 错。因为你的爱在我心里,你的爱让我更勇敢,更宽阔。我再也不愚蠢地去折磨自己,也折磨 别人了,我再也不愚蠢地去摧残自己,也摧残别人了。我厌恶我自己,我也厌恶那以崇高的 名义去摧残和折磨别人的人。以折磨与摧残作为武器,如若去治理国家,说是去建立地上天 国,却必然是人间地狱。其自命为圣徒,却必然是魔鬼了。摧残与折磨,是基于恨的,恨只 能破坏,尽管有时也需要破坏;但只有爱才能建设与创造。雪英,这就是你给我的,你的爱, 永远在我心里。雪英,你好好安息吧,我将带着你给予我的爱奋然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