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 第五章:革命?野蛮?(10-12)

此博主是一位在中国内地教书育人四十余年的刘应同先生。受刘先生的授权和委托,我们把他的长篇小说,《柏逢时的七十年1919―1989》,在此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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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逢时第二天就去了张大嫂家。 张大嫂家里,有三间坐北朝南的土房。东边一间隔开,是贮藏室。西边一里一外,外间

是厨房,里间是卧室。张大嫂把柏逢时让到里面炕上。炕上被褥已经卷起,炕上铺着新席子。 两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井井有条。张大嫂笑逐颜开地把柏逢时让到炕上坐下, 她便洗手做饭。她说要让柏逢时尝尝她做的面条。她揭开面瓮,白面快完了。她小心地舀出 一勺面倒在面盆里。那么一勺面要和成面团,真难为她。在农村里,让客人吃面条,已经是 最好的招待了。生产队每年只分那么三四十斤小麦,每个人能有多少?有的家成年喝着拌着 野菜的稀糊汤,拨开野菜能照着人影儿,老百姓就叫这是,拨开乌云见青天。张大嫂和面, 擀面,切面,给锅里添水,生火。她轻轻拉着风箱,火苗呼呼响着,火舌从灶膛里伸出来, 跳动着。水快开了,张大嫂拿来一个小铁勺,滴了几点油,送到灶膛火堆上,轻轻拉着风箱, 免得吹起灰尘落在铁勺里,油熟了,她给里面丢了点葱花儿,顿时满院飘香。她利落地把准 备好的一个鸡蛋打在勺里,又送到灶膛,烧火,再拿出来用筷子搅了搅。鸡蛋炒好了,她才 烧起大火。水开了,面条下到锅里。盖锅,再烧。把面条捞出来,盖上炒好的鸡蛋,插上一

双筷子,双手端着递给柏逢时。干得真利索,柏逢时看着也想着。 柏逢时端上碗,张大嫂坐在一旁顺手拿一个鞋底做起活儿来,看柏逢时吃饭。柏逢时不

由问:
“你呢?孩子呢?”
“我刚刚吃过。他们全都吃饱了出去玩去了。” 柏逢时一个人端着碗,真有点儿不好意思。正在这时,三虎子从外面跑回来,满脸尘土,

一脸汗渍,气喘吁吁地急急地嚷:
“妈,馍!妈,馍!” 张大嫂急忙从盆里取出一块黑黄色的馒头(那是玉谷面和红薯面做的),塞在三虎子手

里,哄着三虎子说:“妈不叫你回来,你怎么回来了?快快出去玩去。听话!你不见家里来 了客人了,别在屋里吵!”三虎子刚才急急地跑回来,只顾找吃的东西,也没顾得上看谁来 了。听妈妈说来了客人,才扭回头瞧。这一瞧,才发现柏逢时端着碗看着自己。他就不由得 踮起脚后跟,睁大眼睛,去望柏逢时碗里,那碗里是白白的面条和黄生生的鸡蛋。就大声说:

“妈,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柏逢时这才知道张大嫂说的不是真情。就放下碗说:“我不饿,叫三虎吃吧。”张大嫂回 头一脸歉意地说:“你只管吃你的。”然后背对着柏逢时,用凶狠的眼睛瞪着三虎,示意三虎 快点儿出去。三虎磨蹭着。张大嫂慢慢逼上去,三虎只好后退着,却不死心地歪着头瞧那一 碗面条。到了外间,张大嫂手伸到案下握着擀面杖轻轻摇着,三虎子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就 退到院子里,估摸着妈妈的擀面杖够不着,这才大声抗议:

“只兴你吃,不兴我吃!”

张大嫂生气地走到院子里,三虎子一边准备跑,一边却倔强地瞪着妈妈。张大嫂看这架 势,非动真格的不行,就要上去抓住三虎子。三虎子知道妈妈要是抓住他,那有力的指头掐 住他的肉,不论那里,都会像拧螺丝一般地狠狠地死拧。三虎子觉得实在没有希望了,这才 往外退,退到大门口,这才大声嚷:

“你妈妈的,一下子把你俩个的撑死!”

  骂完这一句,急忙噔噔地跑开,连人影儿也不见了。柏逢时再也吃不下去了。张大嫂红着眼圈儿从屋外回来,看见柏逢时楞在那里,就说:

“你吃,你吃,他们都小,他们的日子长着哩。”

柏逢时望着张大嫂那神情和悲伤的样子,吃不是,不吃也不是。他犹豫了一会儿,想, 吃!就狼吞虎咽地把那半碗面条不知其味地吞到肚子里,以免再来一个虎儿,又出现难堪的 场面。柏逢时吃完把碗递给张大嫂说:

“农场有给我补助的一百多斤小麦,拿回来磨磨。”

柏逢时跟张大嫂结了婚。第一晚上当然要住在张大嫂家里。张大嫂有三个男孩,大的有 十岁左右,小的五六岁。三个生龙活虎般的儿子,一脱掉衣服,就在炕上翻滚打闹起来,张 大嫂怕柏逢时不耐烦,不断用巴掌吓唬,希望他们能安静下来。她对柏逢时说,等到天热了, 把那一间贮藏室腾出来,让他们搬到里面去住,省得吵闹。柏逢时不以为然地说,孩子嘛, 就是这样。男孩子顽皮,何况三个男孩子?张大嫂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两个人坐在炕头看 三个孩子打闹嬉戏,张大嫂见缝插针穿针引线地做起了活计。

三个虎儿钻到被子下面,你蹬我,我逗你,不时发出笑声,哭声,尖叫声。生命洋溢在 简陋的房间里。一会儿,是大虎一个人斗着二虎三虎,一会儿,又是大虎三虎联合起来斗着 二虎。柏逢时饶有兴趣地看着,三个虎子之间关系的变换组合,有如现实人生一般,没有永 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平时,在处理三个虎儿之间的矛盾时,张大嫂没有时间和耐 心,去跟他们仔细论理。她唯一的原则是保护弱者。这样大虎二虎总要平白无故地挨骂,挨 巴掌,挨棍子。然而,到了离张大嫂听不见看不见的地方,小的就只好忍气吞声。今天三虎 特别活跃逞能。他虽然小,却不断频频主动出击。当大虎或二虎要反击,要教训,要惩罚他 时,他就急忙扑到妈妈怀里,大虎二虎就只有干瞪着眼睛了,心里想着,到了没人的地方再 好好收拾他。柏逢时想,知识与经历,将决定一个人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将决定他们会过 什么样的生活,那么他们未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呢?

三个儿子终于睡熟了。张大嫂对柏逢时说:“终于睡着了。总算让人安静了。把人头都

要吵破了。”柏逢时知道张大嫂天天都是如此。她劳累,她厌烦,她也快乐。她心里则充满 希望。吹了灯,两个人脱了衣服并排躺在一起。屋里只有三个儿子均匀的呼吸声。窗外是弦 月朦胧的月光。张大嫂依偎在柏逢时怀里,用手轻轻抚摸柏逢时身上,突然紧紧抱着柏逢时 说:

“你身上好绵软哟。”

柏逢时静静地躺着,享受着女人的爱抚。是的,你是男人,你就需要女人。你只能在你 生活的范围之内,去挑选你喜欢的女人。

“到底是庄稼人身上粗糙。”张大嫂温柔而爱怜地说。她似乎因享受了另一种类男人的 身体,而感到一种特殊的快乐。听张大嫂这口气,好像她跟好多男人都睡过似的。柏逢时心 里不由泛起一些儿醋意,就问:

“你说说,你都跟多少庄稼人睡过。”柏逢时想,她这么标致,胆又这么大,只要她想 要,那个庄稼汉不愿意?

  “多少?好多好多。你管得着吗?”张大嫂把柏逢时抱得更紧了。她等着柏逢时生气。柏逢时想,自己还真管不着。就只好默默地躺在那儿。张大嫂见柏逢时不说话,就逗着说:

“怎么不说话啦?生气啦?”停了一会儿,张大嫂长长叹了一口气,深情地说,“除了 孩子他爸,就是你。你没有孩子他爸会干活儿,可是你脾性好。”

柏逢时从张大嫂的口气里,感觉出张大嫂对她的第一个男人,那一份永存的真挚的深情。 原来,他在张大嫂心目中,也并没有多高的位置。张大嫂见柏逢时一声不吭,以为柏逢时还 在生气,就松开胳膊,转身,背朝着柏逢时假装生气地说: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多少?一千个,一万个!一个人只有一个屁股眼儿,那是谁想看, 就能叫谁看的吗?”

柏逢时想,张大嫂选择对象自有他的标准。大凡刚烈的人,大多不会苟且。自己那么去 想张大嫂,实在不应该。在自己生活的这个范围里,不论从那一方面看,她都是出类拔萃的。 天上飞的天鹅再好,也不如自己手里的鸽子。我柏逢时应该知足了。他就从张大嫂身后搂着 她,把自己的身子跟张大嫂紧紧贴在一起,讨好地悄声逗俏说:

  “哎,瞧你说的,现在只有我才能瞧瞧你的那金贵的屁股眼儿啦,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张大嫂转过身,用手摸着柏逢时硬起来的那个,可笑地说:“我一想起, 你说你不中,我就想笑。” 柏逢时说:“那个时候,心里害怕。”“现在不害怕了?” 张大嫂 用手摆弄着柏逢时硬梆梆的那个笑着问。柏逢时翻身要上,说:“现在是雄赳赳,气昂昂了, 怕个什么?” 张大嫂挡住说:“那磨橛子都是朝上的。今儿个,你这个磨橛子也朝上!” 张 大嫂骑爬在柏逢时身上摇着,晃着说,“美!真是爽利死我啦!” 边说,嘴里不断吸着气, 发出丝丝声。柏逢时想,共产主义能有多美?难道,现在非要受苦,让子孙后代美,才算美? 傻瓜才信?

11

柏逢时在农场里闲得没事,很想找本书看。有一天在徐老五家里发现一本《庄子文选》, 徐老五却拿来卷烟吃。柏逢时心疼地拿在手里说:“这么好的书,你拿来卷烟吃!”徐老五说: “我看着那书都一样,还不都是书?既然你想要,就拿去吧。不过,你得寻些旧报纸给我, 不然,我拿啥卷烟吃?”

柏逢时为寻报纸,专门回到学校,还想,把上个月的工资也领了。一个月前,学校新调 来一个会计,不认得柏逢时。他看见柏逢时一头浓髪,戴着眼镜,高高的个头,以为是那位 领导,就急忙让坐,脸上带着微笑,连声问:“什么事?”柏逢时说:“我想把上个月连带把 这个月工资也领了。”会计连连点头说:“行,行。这个月工资还没到发的时候。没关系,你 打个条子,我这里有钱。”说完,还拉开抽屉让柏逢时看。接着,撕了一张白纸,又急忙给 笔尖上蘸了点墨水,还在瓶口批了批,不让墨水太多,恭恭敬敬地递给柏逢时。柏逢时这几 年常遭人白眼,心想这个会计对人还不错。柏逢时坐下来写好领条,签上自己名字和年月日, 递给会计。会计一看名字,就斜着眼睛看着柏逢时问:“啊,你不是下乡的马校长?右派分 子柏逢时就是你?不行。”会计拉长了脸,把柏逢时写的那个领条撕个粉碎,扔在地上。柏 逢时说:“你刚才还说可以的嘛。”会计不屑一顾地说:“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上个月 时间过去了。这个月时间还没到。你自己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按时领取?”柏逢时解释 说:“上个月没按时领,那是因为农场正忙着春灌,抽不开身,是为公事,并不是为了私事。” 会计并不理会柏逢时的解释,坐在椅子上,嘴角上刁着一支烟,眯着眼睛,大腿搭在二腿上,

再连斜眼也不瞧柏逢时一下,更不要说搭话了。柏逢时站在那里尽管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只好默然离开。谁知道,柏逢时刚出门,那会计却说:“还充校长!右派还充校长!”柏逢时 真想回转身来批他两个嘴巴,问他,是我充校长,还是你把我当成校长来敬奉?可是转念一 想,算了,多少倒霉事都受了,这算什么。柏逢时强憋着一顿白白来的窝囊气,走出了学校, 心想,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势利小人。越想越生气,满肚子都是气。只见前面有 一个土块,不由怒气中生,朝那土块,用尽了力气,狠狠一脚踢去。不料那竟是一块外边沾 着泥巴的坚硬的石头,顿时脚指头钻心地疼起来。柏逢时两眼酸泪地瘸着走了两步,就不由 倒坐在路边,把鞋袜脱掉,用手不断地抚摩那红肿起来疼痛难耐的脚趾。刚才还那么让人难 以忍耐的气愤,因为脚指头疼痛,而消失了不少。柏逢时想,怪不得世人都争着掌权,连这 么个小的事都有人抢着巴结,何况其它?有些人心里想的是掌权后的种种好处,嘴上却高唱 这主义那主义,这跟那道学家满嘴的仁义道德,心里却是些男盗女娼,又有什么不同。梁山 上的草寇好汉,原本是为了大碗吃酒肉,大称称金银,却偏要打出那“替天行道”的大旗来。 真的,什么时候,我们干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再打那些虚号就好了,这该会省去多少,不必 要的麻烦呢。

柏逢时回到农场,拿起庄子来读。庄子那精辟的出人意料的比喻,那恣肆汪洋瑰丽奇特 的文笔,真是不由你不击节赞叹,不由你不拍案叫绝。庄子寻求一种怡然自得的境界,庄子 希望能超脱世俗之外。那超脱就是不显示你的独特和才能。你只有不当出头的椽子出头的鸟, 你才能逃脱困苦,免受刑戮,免遭别人的嫉恨。你看,那黄鼠狼,匍匐在地等待猎物。它不 避高下,奔跳鼠越,真是灵活机警之极了。可是终究还是免不了陷入猎人的机网,而被剥皮 吃肉。做人,就是要小心翼翼地游刃于人生斗争的空隙里,就是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就是 要甘心如乌龟曳尾巴于泥涂之中。如果,每个人只有不成为你想成为的那样,那样的人生, 会是什么样的人生?由那样的人组成的社会,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人生活于社会之中。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无动于衷地面对名利、荣辱、沉浮、褒贬 而彻底超脱。庄子的那个世界,或许,可以暂时地做你精神的避风港,但是,你终究还是要 扬帆在充满惊涛骇浪的人生海洋上。你总要体验和表现你充满欲望与尊严的生命。你总是要 希望你成为你应该成为的那样。

然而,充满欲望和尊严的生命,几千年来,却不能不面对一个横暴无忌而又腐败的权力。 人们被这权力束缚着,压制着,震慑着,摧残着,却认可它,企盼它,追求它,也憎恨它。 权力以地位,以荣誉,以财富,以女人,发出巨大的诱惑力,在中国大地上,鼓动起一波又 一波追逐权力的狂潮。不受限制和监督的权力,使人丧失良知,使人道德堕落。

横暴的权力,是由软弱的人们,孕育出来的一个怪物。只有具有自由独立精神的人民, 才能有效地限制和制约权力。啊,我们为什么如此地憎恶和害怕自由。只有自由,才能让人 们创造出各种可能性;只有自由,才能使人们去探索新的意义,创造新的价值;只有自由, 才能让人们选择最恰当,最优秀的,从而让人们生活得更合理,更丰富,更美好。尊重生命, 就是给生命以自由。

自由意味这只有规则,没有禁区。没置禁区,意味着空间的缩小,机会的丧失,创造活 力的窒息。现在设置禁区,意味着将来的衰败。

自由会产生特异。人类社会对特异有一种天然的憎恶,这就需要宽容。有了宽容就不会 审判伽利略,烧死布鲁诺;如果不宽容,就没有达尔文,也没有马克思。

让个人享受自由,让人们心存宽容,让人们自由地去创造,又有什么不好呢?美好的中 国,必然是自由的中国。

柏逢时打开收音机,他简直惊呆了。在天安门广场,扑灭了一场反革命暴乱。后台是邓 小平!他早就估计将来会变,但他没有想到,这变,会以这种方式显示出来。民主与科学原 本是自由孕育出来的儿子。自由才是伟大的母亲。每个人都追求自由,自由就有了界限了。 每个人都追求自由,独裁者就没有任何理由了。每个人都追求自由,那权力就不能任意膨胀, 就不能肆虐横暴了。每个人都追求自由,那权力受到制约才有可能弃恶去为善了。只有这样, 历史才算是真正翻开了它新的一页,找到了它前行的方向。

为了不让生活庸俗伪劣,为了不让庸人鱼目混珠,为了不让笨人和恶人走在前面,为了 不让这世界黯然失色。你必须以你的自由精神,去傲笑世俗陋习,去睥睨嫉恨与打击。如果, 上帝不曾拯救我们,英雄不曾拯救我们,除了我们内心的自由精神,还有谁会来拯救我们? 柏逢时在思考中,明确着自己的方向。柏逢时满怀着信心与希望,准备去面对去迎接那,变 幻莫测的未来世界了。

《十 2
四人帮垮台了。 柏逢时感觉出,中国这艘古船,在缓缓地调整它的方向。在试探着重新选择。柏逢时想,

自己有可能回到学校讲台上去。果然,柏逢时的问题平反了,他又回到学校。他感慨地抚摸 着书本,眨眼间,他已经是满头白髪了。人生真是弹指一挥间。他站在讲台上,既兴奋激动, 又感到陌生和力不从心。他需要学习。他后悔他曾经因为灰心丧气浪费了许多时光。

人们感到说话的自由度在逐渐放开。但在公共场合,人们言行仍然小心翼翼,人们仍然 把自己的心里话埋在心里。如果,人敢于说真话,社会能宽容这真话,社会就真的进步了。

有一次在饭厅吃饭,李格非说:
“听人说,有地方要分地了。” “对有些人,就是整得轻!有些人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心不死!”另一个人附合着说。 柏逢时忍不住了。他并不认为地分成小块,是解决农民问题得根本之道。但他厌恶,动

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的这种恶劣作风,他不由得问:
“地为什么不能分?”
“那不是跟旧社会一模一样了吗?”李格非反问。 柏逢时回想起农村的贫困,干部的腐败,以及农民生产积极性的消失,他反问李格非: “地分了就是旧社会?地合了就是新社会?王莽也合过地,洪秀全也合过地,天下之土

莫非王土。土地合到一起就是新社会?旧社会有的都是旧的,新社会有的都是新的?镰刀铁 锨早在汉朝那个旧社会,就有了,新社会不也用着吗?《红楼梦》是旧社会旧文人写的,毛 主席不也说它好吗?爷奶爹妈都是旧社会的,我们不是也照样叫着?可惜,我们不是孙猴子, 如果是从石头里别出来的,那完全就是新的了。其实,从石头里别出来,那石头又何尝就是 新的呢。”

  柏逢时心底里对人们怯懦的人云亦云,对不断重复的陈词滥调,对呆头呆脑空言论道,感到厌恶。李格非没有想到柏逢时出言如此不逊,冷嘲热讽得如此放肆大胆。他先是吃惊,然后是愤怒得睁大了眼睛。他故装平静地说:

“反正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反正要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这绝对不会错!你敢说刘少奇 对吗?你敢说邓小平对吗?”

“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什么,你知道吗?”柏逢时回避李格非的正面质问,他从侧面 反击,“希特勒,墨索里尼,都自称自己是社会主义者。纳粹的全称就是,国家社会主义工 人党。纳塞尔、耐温、尼赫鲁,都说自己实行的是社会主义。欧洲的工人党社会党,也声称 要实行社会主义。斯大林的社会主义跟赫鲁晓夫的社会主义一样吗?”

“但是,他们统统都是假社会主义,只有我们才是真社会主义。难道不是这样吗?”李 格非说。

柏逢时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自我中心的夜郎自大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没 有用处的虚浮的狂傲呢?自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自己是世界中心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 既不卑不亢,又恢宏广阔,既能保持传统,又敢于面对全人类所创造的文明呢?李格非见柏 逢时不回答,认为他击中了柏逢时的要害,就更加理直气壮地反问:

“你说呀,你敢说我们实行的不是社会主义?现在就说,明确无误地说。”

柏逢时气愤了。他似乎豁出来了。他曾经因为害怕因为恐惧,过着胆小如鼠的生活,可 是,仍然没有躲过一次又一次厄运。他现在,再也不怕失去什么了。他已经失去了好多好多。 他感觉,人们已经从恶梦般的日子里慢慢惊醒过来。凭充当打手获取好处,已逐渐为人们所 不齿。他大声说:

“反正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专制也不是社会主义!” “好。再敢说一遍吗?”李格非用手指着柏逢时说。 “没有什么了不起!听着: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专制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绝不是先

验的,由几个人在头脑里想好以后,再逼着人们去实行,而且不准有一丝一毫异议。谁有不 同意见,谁就是反革命,谁就该死。社会主义,应该由群众在实践中发展丰富和创新。只有 实践,才能检验它对或者不对。地分了就是资本主义?资本主义才不分呢!叫我看,今年不 分,明年分,明年不分,后年分。迟早得分,非分不可!怎么,你能挡住吗?你是不是还想 抓辫子,打棍子,扣帽子?来呀,本人等着。现在,请你拿笔记本记下来,看看你以后如何 整我!”柏逢时眯着眼睛,集中一束锐利的愤怒的目光射向李格非。

在食堂吃饭的人,莫不为之瞠目。李格非面对柏逢时咄咄逼人气势,也只能张口结舌。 柏逢时心里想,这主义那主义,吃不饱肚子还能叫好主义吗?黑猫白猫,不抓老鼠的猫,还 能叫好猫吗?柏逢时猛地把碗摞在一起,啪地一声把筷子放在碗上,心里气愤地想,过去老 是夹着尾巴做人,难道能夹一辈子,一直夹到死吗?我今天就是要翘这个尾巴,高高地翘起 来,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李格非面对柏逢时的胆大妄为与面红耳赤,却也无可奈何。柏逢时过后心想,自己有点 儿过分,有失君子绅士风度。可是又想,别人硬是逼你,你有什么办法?

人们很快把柏逢时的话汇报给刘璞和其他领导。刘璞听了以后说:“有人就是不吸取教 训。过去的教训还少吗?地能分吗?文化革命不就是搞的这个吗?如果地分了,文化革命不 白搞了吗?不成了资本主义了吗?这得讲一讲。”刘璞嘴是这么说,可是他凭农民的直觉, 心想,龟儿的,地要是分了,农民不高兴得蹦上天才怪呢。他那个时候跟八路军打天下,不 就是要分老财地主的地吗?可是他又立刻警醒自己,文化大革命挨批挨斗,还不就是为了这 些事,以后可得小心些,不能乱想乱说。刘璞为了显示自己思想坚定,就请县委宣传部长到 学校来做报告。宣传部长老生常谈地讲了些空洞的大道理后,就举例说,听说学校也有人主 张分地,这说明跟资本主义思想斗争,是多么必要。柏逢时坐在下面听,一点没有韩文部长 当年批判自己时,那种风声鹤唳的感觉了。他不会感到委屈,他再也不会痛哭流涕了。人同 此心,心同此理。如果尊重事实,如果让人说心里话,他相信会有许多人同意自己的看法。 可是那些真假左派们,一方面不准人们说真话,另一方面则打击说真话的人。他们利用矛盾, 进行孤立,最后给你扣上一顶吓人的大帽子,以儆效尤者。柏逢时早已看穿了,这些真假左 派的丑陋伎俩和险恶用心。他昂然地坐在下面。他觉得自己就像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的孙大圣, 经过烟熏火燎,终于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够看清那些冠冕堂皇花言巧语,掩盖下的自私 与自利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私下里早都说过,人自身的一切活动,无不是为了参与权力与财 产的再分配。还假惺惺地唱着高调干嘛?

散会了,李格非扬扬自得,用讽刺的眼睛瞟柏逢时。许多教师走路,也跟柏逢时保持距 离。在拥挤的人流里,柏逢时孤零零地独个儿走着。人们躲避他,不跟他说话。一点也不掩 饰,要跟柏逢时划清界限的鲜明态度。万一碰到一起,人们头不由得扭向一边,避免跟柏逢 时眼睛对视。人总要走路,人总不能等在那儿让别人先走。你不敢走,胆怯地耗在那里,不 是在耗着自己宝贵的生命吗?你总是患得患失,你在患得患失里,已经自己把自己消费掉了。 人都希望有尊严地活着,然而没有人会尊敬那些怯懦者。一个人,即使被打到在地,被踏上 一只脚,他脸上沾满了血污,嘴里塞满泥沙;但是,只要他仍然挣扎反抗,尽管他失败了, 他仍然会赢得尊敬和尊严,会擦去别人,甚至敌人眼里的鄙视。柏逢时等待批斗风暴的来临。 这一次,他一定要据理力争,不论其后果可能是什么,他都在所不惜。

然而,柏逢时慢慢从人们眼睛里看到敬佩和尊重。后来,农村相继实行了责任承包制。 人们惊讶他的胆量和见识。柏逢时痛感,一个强盛的民族,不会由驯服的软弱者所组成。可 是,中国目前就是如此。任何成功都有追随者,任何势力都有喽啰,任何尊荣都有臣朴。柏 逢时希望人们珍惜自己,不要做追随者,不要做臣仆,不要去做小喽啰。每个人应该自己作 自己的真正主人。自己应该成为真正的自己。

不久,清理四种人,刘璞觉得机会来了。他算起了文化大革命的老帐,把李格非的党员 领导职务刷了个溜光。李格非见了柏逢时,再也不拿官架子了。好像又是柏逢时的老朋友了。 李格非对柏逢时说:“老柏,你总跟别人有点不一样。”柏逢时问:“怎么不一样?”李格非 说:“别人敢想的不敢说的,你敢说。别人不敢想的不敢说的,你也敢说。别人想不到的不 能说的,你也说。”柏逢时问:“说的不对吗?”李格非说“不能说你说的不对。说的多了, 即使你对,也要吃亏。”柏逢时知道中国现实正是如此,面对李格非他说:“都不愿拿枪打猎,

那你就别埋怨豺狼横行。都不愿说话,那你也就别埋怨世界不公。”李格非只好点头说:“那 是的,那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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