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过后,天气益发溽热。赤日当空,大观园里树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紫鹃出了潇湘馆,沿沁芳桥一路寻黛玉来。绕过蔷薇架,果然见她家姑娘独自立在假山石旁,眼中仍有点点残泪。紫鹃上前对黛玉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并不理会,兀自垂泪道:"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我吃与不吃,与你什么相干?"紫鹃劝道:"身上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是五月,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在这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了。"
黛玉扶着紫鹃,慢慢地回到潇湘馆来。进了院门,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廊下的鹦哥见她二人走进,在架上扑了几下翅膀,叫道:"雪雁掀帘子,姑娘回来了。"黛玉便命将架摘下来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紫鹃服侍着吃了药,天色渐暗下来。窗外竹影映入纱窗,屋内几簟生凉。黛玉无可解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教与它念。紫鹃抱了线笸箩,挨着姑娘坐下,临窗作针黹。
那鹦哥起初嘎嘎不成调,叫了几声后忽地长叹一声,迂回婉转竟大似黛玉音韵,紫鹃听了笑道:"姑娘素日常爱吁嗟,难为它竟学了去。"那鹦哥接着念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雪雁听了都笑起来。紫鹃唇边衔笑看姑娘兴致勃勃地戏鸟,心里却满是凄凉苦涩。
只有她知道,她家姑娘这些年来所遭受的风刀霜剑是何等的严酷。远的不说,几日前史大姑娘从家来,带了四只绛纹石戒指,用手绢包着,说是给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样绛纹石的戒指儿原也不是云姑娘第一次送了,上一回是打发人送来给姑娘们的,她家林姑娘并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宝姑娘,每人都得了。那绛纹石色泽纯净甘甜,质地细润通透,灯烛下照着还会泛起桃花般红艳的光晕,人人见了都喜欢,故而此番云姑娘来,宝玉见了面就又张口要呢。他是替他屋子里的袭人姐姐要的。可其实袭人已经有了。上回打发人送来的,宝姑娘转手就送给袭人姐姐了。即便如此,这一躺云姑娘来,还是特地跑到怡红院,把这次亲自带来的四只里的一个送给了袭人。
云姑娘自小是袭人姐姐服侍着长大,情谊自比别人不同。只不该就送戒指这么会儿工夫,就编派出林姑娘一大堆不是来。说我们姑娘小性儿,连别人夸赞宝姑娘都拈酸生气;还说我们姑娘前日把云姑娘给宝玉做的扇套儿也赌气铰了,只因为别人夸云姑娘的手艺比林姑娘的好。事实是这样的么?袭人姐姐不仅不给林姑娘辩白,反添柴加火,甚是无辜地抱怨不知怎么就惹恼了那一位,铰了两段。那云姑娘越发恼怒,恨恨地说她既会剪,就叫她做好了!袭人姐姐竟又编派道,林姑娘才不做呢!老太太宠得紧,大夫说好生静养。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这些人的口舌,为何比刀剑还厉呢?连个影儿都不见,声都不闻,便给他们的暗箭伤了去。你早已在旁人的口中成了奸馋滑懒又嫉贤妒能的小人,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三言两语不动声色就能让你在这园子里住不下去。
林姑娘是这样娇气懒惰的人么?只宝玉一个人,就见过姑娘给人做活多少回了。前几天还见她在老太太的房里做衣裳,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姑娘弯着腰拿着剪子裁衣料,炕上还有两个丫头给她打下手,宝姑娘见了都夸。裁剪制衣可不比日常做个扇套香袋,不是谁都会的,林姑娘一边用熨斗熨那块绸子的角儿,一边随口道宝姑娘不过在哄她开心罢了。这当然是谦虚的话。林姑娘的巧手,园子里姑娘们没一个比的上的,也就宝玉房里的丫头晴雯能比肩,可怜恰恰是这手最巧的两个人,成了袭人口里的'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懒人。
夜深了,紫鹃服侍姑娘睡下,把她露在外面的一只胳膊放回被子里,姑娘手指上那枚绛纹戒指闪过紫鹃的眼。
云姑娘这回给丫鬟们的四个她也见着了,是一个戒指上嵌了两颗小红宝石,和上回给姑娘们的不太一样。
紫鹃心下微叹。人人都说史大姑娘爱说爱笑,心宽。只看她送的这四个丫鬟,便知连这么憨态可鞠的小姑娘,也早早懂得了人情世故,摸清了在大家族里生存下去的法则。袭人是宝玉另眼相看的红人,鸳鸯是老太太最信任的,平儿是琏二奶奶的副手,金钏儿是王夫人不离左右的贴身侍从。这四位'副小姐',背后的主子是阖府最有权势的顶尖人物,难为云姑娘想得这么周全。
从小失去双亲的女孩儿,比别人更多一分世故圆滑。而她们的林姑娘,是比湘云的处境更艰难的孤女。云姑娘说自己和黛玉差不多,都是没有父母疼爱的,她就不似姑娘那么心重。其实湘云还真就和林姑娘不同。湘云是跟着叔叔过,同一宗族,仍然是在自己家,和二姑娘四姑娘是一样的情况。而黛玉是真正的寄人篱下,是无依无靠投奔到舅母的家。这里是舅母的家,王夫人是女主人,不是外祖母的,更不是黛玉的,她连熬一碗粥,都要先将上上下下的人情脸色全考虑到了,什么都不敢说,不敢要。若不是老太太想起了过问一下,她什么都没有。紫鹃心疼地握住姑娘的手。这是五世为侯、翰林之家、探花郎、巡盐史的独生女,落到这样看人脸色的地步。往往娶妇找门第稍微低一些的,而嫁女通常正相反,是往上攀。能在二十年前贾家鼎盛之时把女儿嫁过去的人家,会是什么样的人家?她紫鹃虽然没见过,但不难猜出,林家才是所有戚族里,唯一一个被世人推崇的,真正的仕林清贵、世代书香的高门,非薛、王这等商人武夫之流可比的。
也许这才是林姑娘不愿溶入浊世的原因吧。所有的心计手段,人情世故,她并非不懂,假如她愿意,大可以象云姑娘、宝姑娘那样,去拉拢,结交,收买,上上下下都打理好。可她不是这样的人。她的才情智慧,不是浪费在这上面的。她是世外仙株,她有勇气按自己的意愿活着。一个对自己的生命充满了热爱和珍惜的人,才会情不自禁地脱离他人的桎梏,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舅母来自希望女孩子目不识丁的王家,最见不得女孩子伶俐漂亮,最讨厌女孩子和宝玉接近,喜欢的是粗粗笨笨、苯到连针线活儿都到处求人的袭人。这些,宝钗一一去奉迎,黛玉处处去违背。她做事,为的是她的心。她不愿也不屑于活在他人的眼光里,让只属于自己一次的生命,为别人充配角,为别人的意愿添彩。在宝姑娘陪老太太和其他太太小姐闲谈时,她在葬花,惜荷,读书,教鹦鹉念诗,看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石狮子倚住。这样美如诗、逸如画的生活,值得为王夫人的喜好、袭人们的坏话放弃么?
所以林姑娘品性高洁,她不会在明知道是不该听的话时,还上赶着去偷听丫头们的隐私,更不会在宝玉衣衫不整四仰八叉午睡时,坐在他床边给他绣肚兜上的鸳鸯。要不怎么说,宝姑娘果然是个真诚实在的人呢。人家央她她就做,全然不往别处想。她一点不想想这是处处以礼德要求自己的闺秀该做的事么?倘若那时候宝玉醒了,这场面得有多尴尬?"姐姐请先回避,待小弟穿上裤子。"难怪林姑娘看到这副暧昧的午睡鸳鸯图鄢然发笑。都以为姑娘小性儿,爱妒嫉,很少有人注意到,姑娘每回和宝玉闹别扭,都是嗔着宝玉心里有别人,不是因为别人上赶着讨好他。她要的是宝玉的专情。只有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才会特别介意所爱之人是不是拿她当唯一。
所以她不要别的男人碰过的东西,所以她把云姑娘送给她的戒指戴在手上,而宝姑娘是转手送出去结交下人。她看中的是物品凝结的专属情。
宝姑娘眼里,戒指就是戒指。你送给我,我领情,我转送别人,别人会领我这份情。物就是物,就要尽其用,发挥它的最大价值。这在俗人浊世眼里,太平常不过,人人都是这么干的。琏二奶奶把薛姨妈送的宫花转手就赠给可卿,把舅太太送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转赠奶奶姑娘,把舅母送的鹌鹑转送邢夫人,物必尽其用,人情必要通过物才能维系,这才是会做人,才是精明。
幸好林姑娘这份内心的纯净和专一,还有一个人理解珍惜。一次姑娘迫不得已想要把房里的一盆水仙送给宝玉时,宝玉立即说道,琴妹妹送你的东西,断然不能转送他人的。人生贵在相知心。姑娘从不嫌弃宝玉不求上进不走仕途经济,她中意的就是他同样不愿流于俗物浊世。宝玉也从不嫌弃姑娘的孤傲任性,他欣赏的就是她的专一和执着,他懂得这是爱到极至才有的深情。他二人若富贵就是李清照与赵明诚,若贫寒就是文君与相如。富贵时赌书泼茶,贫困时拔钗沽酒。布衣暖,菜饭饱,陋室雍雍,优游泉石,一生一世得一知己相伴,此生无憾矣。
只是宝玉对姑娘的心意,总要想个法让众人都看明白才是,不然今日一个道士提亲,明日一个金玉良缘的,姑娘为这个流过多少泪水。紫鹃翻个身,睡不着觉。她都替姑娘愁了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冷热的?俗语说的好,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怎么也得想出主意来,趁老太太还硬朗,作定了大事要紧。紫鹃在心里谋划着,天蒙蒙亮方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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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大颗粒的那个是红纹石Rhodochrosite。两小粒的那个是薔薇辉石Rhodonite 。 至于红楼梦里提到的绛纹石,有专家考证是红纹石,因为绛就是一种红色;也有专家考证说是红玛瑙。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因为玛瑙当时就叫玛瑙,真要是玛瑙干吗不写'红玛瑙戒指'而非要写绛纹石戒指呢。不过无论是红玛瑙还是红纹石,在当时肯定不是特值钱的宝石,从湘云跟珠宝市场批发商似的,每回一送都好几个,就能看出来应该是寻常物件,随便可以送人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