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主要是气质的原因吧,每一次我回到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感觉。有的只是近乡情更怯和一丝淡淡的惆怅。在夜里回到北京,斑斓的霓虹灯让人感觉找不到方向。二月早晨,晴朗而寒冷。在冰雪覆盖的芝加哥,好久没能走路,终于在北京走了五公里,神清气爽。想起35年前诗句:“冬日的长风,拖着明亮的翅膀……”当我写这两句诗的时候,想到的是1975年的天坛公园。冬天的下午,从西门进去,空无一人,道路两边是高高的落叶乔木。那天风很大,感觉很冷。我回头望去,万里无云,阳光非常亮,树木无言伫立,高处的枯枝被吹得噼啪作响。
几年前回国时看到一本1975年的日记,赶紧带回来为自己的人生留一点记录。以前由于缺乏自恋倾向,对自己的文字多不满意,所以很少保存,现在发现其实应该留下来弥补记忆的遗漏与误差。比如说,读这本日记我才发现,在1975年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还在教育部大院听过贝多芬《英雄交响乐》和《命运交响乐》。我也早就忘了那一年我曾经写过一笔记本诗词,寄调清平乐什么的。这本日记是这样开头的:“新的一年开始了。在这一年来临的时刻我抽着一只在去年点燃的烟,五分钟后这支烟灭了,从1974年抽到了1975年”。14岁拙稚乱爬有别字的笔迹,写下貌似深刻少年不知愁的诗句:
飘摇人世乱纷纷,
怅望苍山莫断魂。
作画懒看荣落梦,
吟诗不问浮沉尘。
他悲他喜度他日,
我静我思执我身。
一曲新词歌已了,
菊花凋谢到霜晨。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泠冽的早晨,出门走五公里,感觉暖和起来。时间尚早,就坐车去了西单。从地下升起,照例要先辨认一下方位。原来我就站在1979年的西单墙旁边,如今是一片宽阔的广场,有警察站岗。和昨天的东单一样,十字路口已经不可辨认。三十多年的光阴,北京从一个第三世界的首都进化成一个世界都市,几乎没有留下一点旧痕。走不了多远往左边转,就是大木仓胡同,自然也是完全认不出来了。路南是一个时尚的购物中心,里面看到许多熟悉的美国品牌。小时候觉得蛮远的路,如今走来不过几分钟而已。岁月的流逝也是如此,觉得很长,其实过得很快。40年前唐山大地震后避难的教育部大院,门厅还在那里,当年的平房院子已经盖了楼。从这个大院走出的王小波、汪国真已经是故人,他们的故居也不复存在,我的记忆也在漆得鲜红的大门前开始褪色。
重新回到大街上,西单商场还是在对面。半个世纪之前的那场大火已经走入历史,而且不像1871年芝加哥大火那样被人记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的历史还有多少被人记得呢?忽然看见吉野家的招牌,那是在日本留学时,旅行搭乘夜行列车每次都要去的牛肉盖浇饭快餐店。重温久远的味道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在味道依然的时候。我记事的时候也恰恰是半个世纪之前,所以抄家批斗会一类的情景记得特别清楚。以这种方式开始记忆,让我很难如食指那样“相信未来”。在1975年的日记里,我已经相信人生是一个及时行乐的过程。此后我徜徉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中,行走在记忆里的昨天和感觉中的今天里。这二者合而为一的百味杂陈,构成了我们的当下。
二
从日记里看不到的是,1975年冬天是一个肃杀的季节。虽然还没有公开批判,但是在北京报纸上已经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谁也看不见文革何时是尽头,我家兄弟四人,两个在插队,一个在工厂,我辍学在家已经七年。看得见的出路是留在城里当售货员,还有一种模糊的可能性就是学声乐,考文工团去唱歌。此前两年多,家兄学习声乐极获老师欣赏。他的老师张畴先生,当时不过40岁出头,是沈湘先生弟子,是唱得非常好的男高音。不过张畴先生更擅长的是教学,后来培育出好几名在国际上获大奖的学生。张畴先生的夫人,是北大中文系林庚教授的女公子林容老师,他们伉俪和家母一见如故。
本司胡同67号是坐北朝南的一个院落,二十世纪上半叶不知是何人府第,我在1974年去时院里已经住了许多户人家。从小小的门户穿过窄窄的走道,摸着黑走入最里面一进院子,在东北角里是张畴先生的家。在记忆里,房子老旧而凌乱,却有美妙的音乐潺潺流出。几十年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幸运:卡鲁索、吉利、比约林,那些传奇般伟大歌唱家的歌声,我居然能在闭关锁国的年代、在收音机里传来的是《战地新歌》和样板戏的夜晚聆听,而且听的是如今在发烧友里最被推崇的开盘带。
我没有学上也没有家长管束,在完全野放中自由自在地成长。既值得庆幸也浪费了生命,幸好我倾向于生命本来就是被用来浪费的,比如说儿时的记忆力就浪费在了背诵全本《智取威虎山》和头两本《战地新歌》上。唱着唱着就变了声,童子鸡变成了牛犊。我从来没有上过一堂正儿八经的声乐课,却旁听过张畴先生给多名学生分别上的课。不知道是否有所关联,我从一变声就自然具有头腔共鸣,或者说声音从一开始就是通畅的。虽然有一颗硕大的头,身子骨却是好像纸糊的。在不合比例的少年唱罢《老人河》后,张畴先生说你的声音条件很不错,好好练练可以上中央音乐学院。
张畴先生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而且和我一样,有着不爱夸人的毛病。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肯定对我是极大的鼓励。从此以后,我走哪儿唱哪儿,尤其喜欢在野地里唱歌,感觉声音在空气中散去。其中的一次,就是在未名湖畔惊动了芦苇丛中的情侣,也把自己唱进了北大合唱团。在一个爱乐人群的生日聚会上,我重逢阔别35年的北大合唱团团长和几位闻名不曾谋面的师兄。当年团长面若傅粉、文质彬彬,人气极高,如今也不免鬓发稀疏了。说着旧事与故人音讯,杯觥交错,尽兴而散后,人已微醺。周末晚上十点多的街上,依然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看见南新仓几个字,不禁心中一动,这里是载满回忆的一片地方。往南面走了一段,却没有找到我熟悉的地名,不知是我眼神不好或者是夜色苍茫,还是本司胡同和别的胡同已经消失。位置是绝对不会错的,但是胡同口去了哪儿呢?
本来说好等到变声完毕后,就跟张畴先生学声乐。如果晚生20年,也许我会像许多八零后那样做一场歌星梦。可是在1970年代中期,谁也不知道歌星是什么,倒是1977年恢复高考唤醒了一代人的大学梦。不管怎么革文化的命,万般皆下品,唯有大学高的意识根深蒂固。在家兄考上清华后,连张畴先生自己都对我说,既然你能够考上北大,就不用再想去音乐学院的事了。就这样,虽然我或多或少有一点舞台梦,后来也上过不少次台,却渐渐离本司胡同越来越远,改做燕园梦了。
三
我自幼喜读古诗,林庚先生和冯沅君先生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是我少年时读得很熟的一本诗选,所以早就知道林庚先生的大名。早在一1973年,以家兄从张畴先生学习为契机,见到林庚先生,了解到先生出身世家,年青时曾是1930年代重要诗人之一,尔后专研古诗词,是北大中文系名教授之一。文革期间,我属于社会闲置少年,无事可做之间,就开始学写旧体诗。大约在1978年秋,我在独游江南后,忽然狂写起诗来,常在上课时两眼直视前方,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就写满了薄薄的一个练习本。诗自然写得很不灵光,但由于囫囵吞枣地读过几万首诗,学了些基本的格律,大致还不离谱。
我那一代人,当时大多是不读书尤其不读古书的,我便显得有些怪异。我又从小脸皮较厚,便想到请教林庚先生。搁着今天,我是断然不敢拿那些少年习作给林庚先生这样的大家看的。林容老师一向对我厚爱,想必在林庚先生面前多为谬奖,于是林庚先生专约我到他家中面谈指点。时隔多年,我已记不大清楚具体经过。好像是先将习作托林容老师转呈,然后去的燕南园。依然记得很清楚的是,那是1979年一个晴朗的秋日,林庚先生衣著简朴而整洁,清癯俊朗,精神极佳,虽年近70而全无老态。林庚先生思路极清晰,语言很优美,舒徐道来,一直谈了两个多小时。对一个17岁高中生的习作,林庚先生仔细地阅读了每一首,并且分析了其中部分诗句。这一点我至今不忘,因为这里有为人师表者的态度。更如在眼前的,是林庚先生谈诗时清澈柔和的目光,让我感受到他对诗的挚爱。其实林庚先生只夸奖了我的一句“一弯水月落谁家”而对其它都有批评。但是,他很认真地说我写的“有一定的根底”。林庚先生知道我正在半世纪前他毕业的中学读书,很开心并建议我报考北大中文系,我从小便惯于在长者面前做好学深思状,骨子里却是浅薄疯癫,那日从先生家出来上了332路公共汽车,便飘飘然高兴得唱起歌来。
然而我当时少年心性,兴趣转得甚快,且更喜欢的是西方思想,历史与文学,终竟没有去报中文系。虽然如此,我一上北大,就开始去旁听外系的课而旷本系的课。中文系的课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是吴小如先生的唐宋词赏析,一是袁行霈老师的宋诗词解读。袁行霈老师论张元干词的课讲得已很精彩,人也风度翩翩,而当时我就听说袁老师是林庚先生的弟子,先生的课更为著名,可惜已不开大课了。
在1980年的早晨穿过燕南园,常看到身躯瘦弱、面貌清秀的朱光潜先生的背影,也曾几度邂逅林庚先生和住在隔壁的王宪钧先生并向他们问安。建于燕京大学创校之初的燕南园,自北大1952年迁入燕园,便有名教授未必住燕南园、住燕南园必是名教授之说。马寅初老校长就曾住在这里,直到他因坚守己见被赶出北大。在我上大学时,还有不少劫后余生的老先生住在那里。他们那一代学人的学问与教养,当时已令人向往;而他们经历的坎坷起落,更令人无语。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时,我返校参加同学聚会。那天校园里喧嚣鼎沸,到处是人群。我也在人潮中东游西荡,直到天已黄昏。从图书馆出来,忽然想起,要回当年的宿舍楼看一眼。于是,我匆匆向38楼走去。去那里,自然要穿过燕南园。十多年不曾走过这条小径,竟是景色依旧,只似乎多了一分荒芜。外面的热闹,与这里的宁静恰成对比,就好象燕南园那些几十年不变的灰砖楼墙,与妆扮一新的主建筑看上去颇不协调。我在沉沉暮色里驻步,深深的看了一眼燕南园:依然健在的老一辈,已不过林庚先生数位而已。这天晚上,见到许多阔别十多年的同学,做东的,是一位经营文化事业有成的系友,地点在他的一处做为副业的酒吧。
四
“幸福没有号码
在天堂里绽放”
早春二月的周末晚上,寒意依然。又一次去国家大剧院,听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张立萍的独唱音乐会。这是一台水准很高的音乐会,张立萍状态越来越好。音乐会结束时掌声雷动,返场为了让听众开心,免不了唱中文歌《那就是我》:“我思念故乡的小河……”其实张立萍的优秀,在于外文歌唱得远比中文歌好,不过谷建芬的这首歌远比巴赫的《圣玛利亚》更加脍炙人口,连我这样去三十多年、到本世纪才第一次听到的人都耳熟能详。也许,我多少会有些故乡明月的感触吧!
听着相当熟悉的巴赫、莫扎特、舒伯特,四十年往事纷至沓来:全国追悼会开完刚刚没几天,传来林老师分娩、早已过不惑之年的张先生终于得子的消息。我随家母家兄前往祝贺,回来路上感叹许久,东四南大街的路灯灰白,104路无轨电车在哐哐当当中行进。新的生命总是带来新的希望,又过了没有多少天,“四人帮”被捕,文革结束,确实是一个新的时期开始了。
余华的小说我印象最深的是《十八岁出门远行》,从《活着》以后我就不大读了。不过他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还是很精辟,大意是我们这四十年等于经历了四百年。夜晚站在国家大剧院外,火树华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令人沉醉也令人感到时光变迁:都市越来越璀璨而一代人渐渐老去。我仿佛又回到了1975年:点燃一支烟,从昨日抽到今天。在轻烟里,我看见张畴先生从远处走来,看清时已是白发苍苍。他的公子佳林也穿过岁月的大雾,从摆在家母屋里儿时的照片,到青年时电子邮件寄来的诗句。我对他诗作的喜爱,远胜于他外公的作品。虽然我一直深感近百年来代旧体诗而起的新诗,其形式与格律都远未成熟,林庚先生对于新诗格律的主张与探索,有待后人的继承与发展,不过他的九言新格律诗我读来没有多少感觉。
恰好十年前,我曾经写过一段笔记,评论佳林的《圆圈》:
绕了一个圈
又回到出发点
什么都没带走
多看了几眼脚面
离开的时候
也就是把自己忘掉
还你一个圆圈
给我一个句点
“圆圈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唯一清楚的是,人类从古希腊到现在并不曾也不见得该有多少长进。时间是什么,又有谁能说得清?我说时间并不前行,没有方向,这只是我的叙述,你听不听,其实没有关系。几十年已是半生的岁月,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圆圈,套在许多大圆圈里。
如此说来,现在与那时也并无分别,虽然信纸已经发黄。别人也许在字里行间读出了爱情与年华,我却在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感觉到历史与遗忘。这些,也并无分别。我想,无论写诗或读诗,所谓有感觉,在于感觉到某种不可言说的存在,而不在于说出了什么。”
很少听到女声唱舒伯特的《小夜曲》,张立萍却唱得柔和节制:
“我的歌声穿过黑夜
向你轻轻飞去
在这幽静小树林里
爱人,我等待你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
树梢在耳语……”
这场音乐会的上半场伴奏是清馨巴洛克乐团,下半场伴奏是当前国内最负盛名的钢琴艺术指导张佳林。张立萍和张佳林合作十分默契,坐在一层池座第五排的我,看见阔别十年的朋友人到中年,如此优秀,心中充满温暖的喜悦。我想起少年时背诵的滇池大观楼长联句式:四十年往事,注到心头。没有人想回到也不可能回到那个贫穷的年代。
(原载2016年3月14日《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