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中国有一个寓言叫《塞翁失马》,它的寓意是,人生变幻福祸无常,也就是说,有时看 来是好事,却引出个坏结果。有时看来是坏事,却又引出个好结果来。你眼里看着是一只美 丽的鸽子,可一抓到手里竟然是一只胡蜂,你急忙想甩手扔掉,却已经蛰得你手掌肿胀疼痛 不堪了。柏逢时盼望农村变革,现在真的变了,他却必须两头奔波,疲劳困顿,真是苦不堪 言。
有一天,柏逢时正在备课,张宗诚敲门进来,对柏逢时说: “刚才你正在上课,你村里来人说,家里有事,捎信让你赶快回去。” “没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说,反正听说挺急的。” 柏逢时急忙请假,骑上自行车,急急地往回赶,赶到家里,天已经快黑了。柏逢时把自
行车停在院子里,一进屋就问:
“什么事,让我赶紧回来?” “什么事?”张大嫂没好气地说,“你心里能有什么事?眼下就要下种了,你粪不拉,
行不行?你地不犁,行不行?” “咱原来不是说得好好的嘛,星期六下午,星期日,我回来就是了嘛。我准时回来,我
又不是不回来。”柏逢时埋怨说,“我明天还有课!” “课,课,课!你老是课!”张大嫂心里想,天刚下罢雨,太阳又红,再过几天,墒没
有了,种不好,日子怎么过?现在还是生产队那时候吗?地分给了你,你心里能不急吗?你 不见,人人都像疯了一样吗?柏逢时却想,上课是我的工作,我不能扔下学生不管来种地。 我已经平白地荒废了一二十年,也得抽时间补回来呀。再说,再过一二天,就到星期六了嘛, 急什么呀!他就对张大嫂说:“我们现在拉粪没有车子,犁地没有牲口,稍微等一两天,缓 过这忙劲儿,那时也到了星期六,岂不更好?”张大嫂听柏逢时这么说,就大声反驳:“你 等!你就知道等!干脆别人给你种,给你收,你只等着吃好了!你就等着,别人喂到你嘴边 吃自在食好了!”张大嫂原本就是急性子,她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现在地是自己的了,刚下 罢雨,墒情正好。田野里,整个儿是人欢马叫。她早都急得快疯了,她眼看着别人在犁地, 在下种。她一天天地干等,你怎么能叫她去等?课以后能补,老天爷难道能单给你地里下雨? 错过了农时,可就是错过一年的收成!这几天,她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她眼睛红了, 嘴也烂了。没有车子牲口拉粪,她就让三个儿子往地里抬,她往地里担。她一定要把日子过 好。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柏逢时快点回来,跟她一起干,同心协力地干。没想到他回来,没 紧没慢地,却说出这种话来。柏逢时心里想,咱现在一没车二没牲口,稍微等一两天,借个 车子牲口,那么一点儿地很快就完了,又省劲又快当,何必这么精疲力竭地低效率的运转。 他这么一想,就坚持自己的意见说:“不行,我得上课,真是瞎忙!”张大嫂一听柏逢时这么 说,就生气地嚷:“你走!你现在就走!你走!”
天快黑了,柏逢时自己心里也有些犹豫,再说假已经请好了。可是张大嫂那恶声恶气地 说“走”“走”“走”的声音,也真让柏逢时恼火。心想,你说让我走,我就走,还是不敢走 怎么的?成天价就是地、地、地!总得有个计划步骤,有个合理安排。柏逢时越想越气,就 赌气到院子里,去推自行车要走。张大嫂原本也是说气话,哪里真要他走!现在见柏逢时真 的要走,就气上加气,大声嚷:“你走,你今儿走了,以后就别回来!”
柏逢时心里烦燥难耐,就不理会张大嫂,自己气冲冲地推着自行车出门。张大嫂见柏逢 时真要走了,心想天快黑了,万一路上有个闪失怎么好?就冲出门挡着车子嚷:“你说,你 以后还回来不?你不说,今儿走不成!”柏逢时忍受不了张大嫂那蛮缠劲儿,一时性起,就 说:“不回就不回!”说罢推着车子猛往前一冲,撞在张大嫂腿上。张大嫂不由心酸地流下泪 来,就避开在一边伤心无力地说:“好,你走!好,你走!”
眼看着柏逢时推着车子走了,这真让张大嫂伤心。她原以为跟柏逢时吵一吵就罢了,事 情也就过去了,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心竟然这么狠。她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这真 比巴掌打在脸上还让人难受。
柏逢时当时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但在气头上,就硬着心肠推着车子出了门。可是越走越
不对劲儿,就想推着车子往回走。走了几步,心想,一,不愿再听张大嫂那让人烦恼的吵嚷 声。二,明天还有两个班的课。就下决心对自己说,管她呢,先回学校上课。就掉回头,摸 黑返回学校。
柏逢时回到学校,一直到星期五,心里都牵挂着家里的事。星期五买些了菜,到新华书 店给三个孩子买了几本书,星期六一上完课,就骑着车子往回跑。李格非看见柏逢时急急的 样子,就开玩笑地说:
“回家看老婆就急成这个样子?” “上次回家得罪了老婆,今儿个回去,恐怕要缠上几句。”柏逢时说,心里没有底。 “啊呀,那一回去,负荆请罪不就得啦。负荆请罪时,跪在地上不就得啦。万一有人看
见,你就说,你是在那里伸开胳膊量床,啊,量那炕有多长哪,这么一说不就得啦。” “嗨,到底是经验老到。说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柏逢时说,两个人都笑了。 柏逢时骑在车子上,回想起李格非文化大革命的种种表现,心里不由地想,真的是人坏
了呢,还是制度上的问题呢?难道不是制度给了李格非那种机会嘛?反过来说,这制度是谁 制造的?难道不是中国人自己创造的吗?大跃进有那么多人,吹天大的牛皮,文化大革命中, 有那么多人打砸抢,侮辱别人,摧残别人,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且那种事情,在大学中 学尤为惨烈,这不清楚地证明了,中国人的意识里,即使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的意识里,也 缺少很多很多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吗?............柏逢时骑在车子上想东想西。他抬头望着田 野,春天的田野是喧闹的,也是清新的。柏逢时顿时觉得心胸开朗而舒畅。在学校里成天是 备课、讲课、作业、考试、分数、排名、评比、升学,等等等等。语文课本里,没有几篇能 让学生反复阅读回味无穷的。教师上课是满堂灌,下课是题海战。中国人,在从家庭到学校 的社会化过程中,已经在一点一点地剥夺掉孩子们的主动性,创造性,已经在使他们狭隘化。 当你看到朝气蓬勃的青少年被压在教室里,不得不听许多教师乏味的讲解,不得不做许多重 复的练习时,你不仅仅会感到同情和悲悯,也会隐隐地感到恐惧。文革中的年青人,难道仅 仅是一种认知的偏狭?难道仅仅是因为错误的理想,被激情所鼓动?那难道不也是被过分压 制的情绪的,一次破坏力巨大的宣泄吗?然而柏逢时知道,他不能改变什么。因为每个人都 只能做他力所能及的事,都只能做他感情上能够接受的事,都只能做他的习惯,要求他去做 的事,都只能做他充分理解的事。
柏逢时骑车到村口,有人告诉他,张大嫂已经把地犁好种好了,并大大夸奖张大嫂能干。 柏逢时怀着愧疚回到家里,看见张大嫂在做饭,就讨好地把买的菜和书让张大嫂看。张大嫂 不理他,他就拉风匣烧火。张大嫂没好气地说:“火,我不会烧?你没有看见猪圈要垫吗? 眼里就没活儿,非要我说了才成!”柏逢时听说急忙丢下风匣,寻筐担土去垫猪圈。柏逢时 站在猪圈外,看见两头肥猪滚圆滚圆的,让人着实可爱,心里不由地佩服张大嫂的吃苦能干。
大虎二虎三虎从地理割草回来了。张大嫂一见就大声问:“一晌,就割了那么一点点儿?” 大虎二虎不敢说什么,三虎提着他的小筐子跑到张大嫂前讨好地说:“妈,你看,你看!”张 大嫂觉得三虎能知道割草,就已经不错了。就顺着嘴说:“看我娃多乖。”三虎见妈表扬他, 就对张大嫂说:“妈,大虎撵兔子没撵上,又去树上抓松鼠儿,又没逮上。掏了一窝野鸡蛋, 用火烧着吃。不叫我吃,光叫我舔鸡蛋皮儿。”张大嫂一听,就回头骂大虎:“怪不得一大晌, 才割了那么一点点,你一点儿也不争气,就不知道往人前头跑。我说说把你的皮揭掉才好呢。” 大虎听见三虎向妈妈汇报,心里早就不受用了,嘴上却不敢说什么。三虎心里真希望妈妈能 给大虎两巴掌,好解他眼巴巴只看着大虎二虎吃蛋黄儿,却只叫他舔蛋皮儿的心头之恨。可 是,却没有看见妈妈打大虎,就问:“妈,大虎到地里只顾疯,你怎么不狠狠地打他两巴掌?”
张大嫂没功夫再理三虎。她知道三虎也不是个好东西。三虎见妈妈不理他,就失望地提 着自己的筐去掏草。大虎看见三虎过来了,就用手扶着筐梁,弓着腰,背对着三虎就是一窝 心脚。三虎没防着这一招儿,就气得连蹦带跳地哭叫,并连连喊妈,希望妈妈来好好整治大 虎一下。可张大嫂哪有时间管这闲事儿。她已经习惯于三个虎儿之间的吵闹打斗,也就装作 不见,由着他们去打斗。三虎看着妈妈不管这事儿,就从地上拣了一块砖头在手,对准大虎。 大虎占了便宜就忍着笑,拿着筐当盾牌,故意慢慢把背调到朝着妈妈那方向,好让妈妈看见,
而且不断地喊:“妈,你看你三虎子!”大虎看见妈妈端着面盘从屋里出来,就放下筐,立在 那里,防备三虎。三虎这时眼里只有大虎,心里只想报那一脚之仇,一见大虎放下筐,说时 慢,那时快,一砖头砸过去。大虎眼明脚快,往一边一闪,砖头刚好砸在张大嫂脚上。张大 嫂啊哟一声惨叫,差一点失手翻了面盘。她急忙立定一只脚,端稳了面盘,金鸡独立地站在 那里呻吟。三虎一见打错了目标,就噔噔地一溜烟地跑出大门,头从门外伸出来,朝院子里 张望,观察动静。二虎一个人没事干,就在那里拿大顶,不料平衡没掌握好,失去重心,一 下子翻过去,扑通一声,双脚恰好打在张大嫂刚才用热水烫好的猪食上。坐在台阶上呻吟的 张大嫂见猪食翻了一地,心疼得了不得,虽然恨得牙痒痒,无奈脚痛,就顺手拾了一根棍子 在手,吓唬着说:“咋都不死去,一窝土匪一样,活活把人气死。”
“那是你三虎子。”大虎有理由了。心想你老偏心她,你的脚是他砸的,看你怎么说。
“你也不是好东西!还不是你招惹他的!我说说捋你几棍子!”张大嫂举起棍子来。大 虎只好不说什么了。“还有二虎!叫你干活,你懒腰拖得比谁都长,浪起来,就你劲大!”
大虎觉得今天这事没有一件跟自己有关。砖头是三虎砸的,猪食是二虎打翻的,可挨骂 的还是自己。他感到这不公平,就愤怒地大声抗议:
“都怨我,都怨我!是不是我的错,都是我!”
吃饭时柏逢时想,三个孩子这么下去怎么能行?吃罢饭,就拿出来他买的安徒生的童话, 给三虎子讲那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大虎二虎一听,也就都围在柏逢时身旁,睁着一双 好奇的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柏逢时,津津有味地听讲。张大嫂忙着刷锅洗碗,听柏逢时没忙 没闲地跟三个孩子说闲话,心里早就不耐烦了。她原本不准备再说柏逢时什么,可是越听越 不耐烦,终于忍不住了,就没好气地说:“缸里没水,也不说挑。大虎、二虎,拿扫帚扫院 子去。看院子都脏成什么了?像个猪窝一样,也不说扫一扫!”大虎、二虎、三虎一听都觉 得扫兴,心里不愿意,却没法子,只好失望地看着柏逢时。柏逢时自己也没意思地合起书本 去寻水桶去跳水。大虎、二虎只好慢腾腾地去拿扫帚。大虎扔给三虎一把笤帚大声说:“扫! 不要只顾自己自在。”
《14》 晚上,三个虎子睡着以后,柏逢时对张大嫂说:这三个孩子不笨,应该好好学习。“管
他呢,人到世上该吃那一碗饭,是命里注定的,人强不如命强。农村里人多着呢,也没见饿 死了哪一个。你念了一辈子书,又能怎么样?也没见你比别人强到哪里去,也没见你比别人 吃得好,穿得好!”张大嫂边做活计边说。那口气是很不以柏逢时的话为然。柏逢时语塞。 因为张大嫂说的事实。柏逢时想了想,又说:
“社会还要向前发展么。有些先进国家农民只占少数。将来不论干啥,没有文化总不行。” 柏逢时说。
“去去去,你老是说城里怎么样怎么样,农村怎么样怎么样,农村怎么样?你嘴上老是 文化长文化短的,我没有文化又怎么样?你有文化又能怎么样?都想着进城当官坐轿,谁又 抬轿打锣?”
“学文化也并不都是为了当官坐轿嘛。不论干啥,有文化总是好的嘛。”柏逢时说。 “三队的菊花没有文化,谁来不是提着白面馒头,搁着红绸布?有的人还敬奉钱哩。” “菊花当神婆,那是搞迷信,骗人!” “能混上嘴,有钱花就行。千里做官,还不是为了吃穿么。” 柏逢时没有办法说服张大嫂。难怪在一个贫穷的国家里,吃饱穿暖就是理想,荣华富贵
就是是非。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精神世界。一个人只能生活在他能够在 其中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任何人都不会接受一个自己不能在其中生活的世界。任何人面对一 个自己无法在其中生活,自己不能理解的社会,都会感到困惑,都会本能地排斥和反抗。事 实上你不能强迫任何人,你也难以改变任何人。柏逢时理解到了,为什么各个国家从贫穷到 富裕,从农业社会到现代社会,总会有那么多的混乱与动荡了。柏逢时不愿再说什么,只是 背对着张大嫂,就这么想着想着睡着了。
柏逢时张大嫂两个人说不到一块儿,心里就慢慢冷淡了。加上课务繁忙,周末体力劳动 繁重,精力实在不济。柏逢时心里为自己辩解说,弗洛伊德 40 岁后就断绝了性关系。难怪
他知识渊博,著作等身呢。以前每次性交后,第二天,总是头脑木然,反应迟钝,读起书来, 只见字,不知道意思。看来康德劝年青人推迟感官享受,还真是人生的金玉良言呢。可是, 时间长了,张大嫂不耐烦了。张大嫂给猪喂食时,用搅食棍敲着猪食槽骂:
“我养着你,你一天吃饱了,只知道懒睡!说说一刀子把你戳了!” 后来脸干脆对着柏逢时骂:“睡到人跟前,跟死猪一样,你还算个人?” 柏逢时听着心里实在气恼。心里想,你骂吧,狠劲骂!我就是不沾你,看你怎么着! 有一天,邻居的女儿找的对象是个高中生,兴冲冲来夸耀。张大嫂撇了撇嘴说:“还是
咱庄稼人好。先粗粗壮壮结结实实的。”
“啊吆,那你咋找了个识字的呢?” “要不,我咋能这么说呢。你可千万别图那名儿。找个里面是草,外面好看的绣花枕头,
中看不中用,那可害娃一辈子呢。” 邻居走了以后,张大嫂看着柏逢时,气上加气地骂:“黑夜没一点动静,白天干起活来,
懒腰拖得长长的,你还是个男人!” 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无奈,很伤心。 这很让柏逢时心里不是个味儿。晚上,柏逢时躺在炕上,不料,张大嫂突然用手抓着柏 逢时的那个,狠狠地揪着骂:“人家的男人都是个男人!你软囊囊的个软蛋儿,你还算个男
人!” 说罢,狠狠蹬了柏逢时一脚,柏逢时差一点儿滚到炕下。柏逢时光着身子,赤着脚, 站在炕下,感到又气恼又羞愧,却也毫无办法。一直到张大嫂脸朝里睡了,他才睡在炕沿边 儿上将就。柏逢时越想越气愤,就用手摆弄他的那个,一定要让它硬起来,想想她!可是, 不论如何摆弄,他的那个,都软不及及地塌在那里,一点也不争气。柏逢时大为颓丧。心想, 怪不得,中国的圣贤说,仁者,人也。仁,就是一男一女,一上一下,行那天地阴阳交合之 事。你不能行那天地阴阳交合之事,你也就不是人了。柏逢时既惊心又羞赧。因为,你不愿 是一回事,你不行又是一回事。后来,柏逢时干脆不回家,免得受张大嫂那鄙夷不屑,让自 己毫无脸面的恶言相加。
《十五》平反以后,柏逢时一直想去看看高扬。高扬已经是省会的市委书记了。他也曾 犹豫过,因为再好的朋友,也会因为地位的变化而产生出许多隔膜。这大概就是严光不愿意 在刘秀手下做官的原因。以老朋友对老朋友,会失去皇帝的尊严。皇帝感到自己失去尊严, 那严重后果不言而喻。照臣子名分对皇帝,又全失去了那亲密与坦诚。反倒不如在秀丽的富 春江钓鱼,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柏逢时自有一份内在的自尊,他并不打算高攀一个高官来显 示自己的尊荣。但是,他倒十分想跟高扬深入交谈,看看这个历史关口,高扬心里有什么念 头。也许从高扬一个人身上可以看出执政者的心理趋向来。中国这艘大船究竟会驶向何方, 这不是《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也关切的么?
柏逢时改完高考试卷后去拜访高扬。高扬把柏逢时迎进自己的书房,柏逢时羡慕那四个 大玻璃书柜里满满的书籍。高扬说:
“我请到书房来的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你喜欢读书。走时,你可以挑上十本,做 为我送给你的礼物。”
柏逢时这才收回自己贪婪羡慕的目光,满心高兴地坐在沙发上,说: “没有想到你身居高位,却仍然手不释卷。” 这时高扬妻子送来两杯清茶。柏逢时抬头表示感谢。高扬妻子清秀的面孔,娴雅的气质
以及她那甜柔的微笑,让柏逢时突然想起了张大嫂的粗野。柏逢时心里感到嫉妒了。 “一九四七,年我们进入解放区,那一天是八月二十九。我记得咱们走时,天正下着雨。
没有想到,阴雨连绵,一路饱受淋漓之苦。到了解放区,天气刚好放晴,真是解放区的天是 明朗的天啊。”高扬说。
“现在我还能回忆起,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时,那快乐舒畅的情景。”柏逢时 说。
两个人沉默了,似乎都沉侵在沉重的历史回忆里。他们互相对视端详对方脸上的皱纹, 如丝的两鬓,心里不由感慨,一弹指,一挥手,三十年已经过去了。这三十年对永恒的宇宙, 对滔滔的历史,只不过是如闪电般的一瞬,可是对一个人却是那么艰难曲折而又漫长心酸。
“噢!”柏逢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眨眼,可三十年了。”
书房里的挂钟,不慌不忙,滴答滴答地响着。时钟就这么不紧不迫地送走着一个时代又 一个时代。这时高扬打破了沉默,似乎是自我解嘲地说:
“抗战时期我们读张天翼的《华威先生》,对官僚到处发布指示,曾感到无比的厌恶和
愤慨,可是,现在你看,黄包车变成了小汽车,长袍马褂变成中山装。我是不是成了华威的 子孙了?”
柏逢时眼里闪出光亮。他没有想到高扬会如此直率坦诚。他也就打开自己的心灵之窗说:
“改革,必须改革。而且,改革的思想哲学基础必须是人。一切为了人,一切应该是符 合人性的。人的本性中最为宝贵的难道不是自由吗?”
高扬没有立即回应柏逢时的议论。高扬经历了大跃进,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他更加懂得 这个社会,这个社会里的人了。难道我们现在建立的这个社会,是不符合人性的吗?稳定与 安全,难道不是人性的要求的吗?计划体制,正是符合了人性中的安全需要。现在看来,这 个计划体制,不仅产生了一个极端权力,而且滋长了人的惰性,社会当然也就缺乏创造生机。 个人自由精神,的确是创造的泉源。然而,西方的自由精神,在希腊时代,就已经由海外贸 易与民主制度在培育着,由哲人们在倡导着了。后来,经过不断的政治变革、社会变革、宗 教变革与思想变革,它已深深扎根于人们的意识之中,固定于法律之中,表现于国家制度和 人们的行为之中。改革要考虑人,但这是中国的人,是受中国历史传统和社会条件制约的人。 想到这里高扬说:
“从原则上说,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是,不同传统习俗中的人,思考问题时的视野和角 度,是不同的。有人说,你如果了解陀氏妥也夫斯基笔下的人物,你才会理解俄国会有什么 样的制度去统治他们。就中国而言,你如果了解鲁迅笔下的人物,你就会理解改革是多么困 难。”
“可是,不能因为困难,就迁就阿 Q 呀。”
“对人们的旧习惯固然不能迁就,但是,脱离现有的观念习俗,就可能一败涂地。改变 旧习惯,显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熟读《水浒传》《三国演义》的中国人来说,使用暴力 乃是常态。改革一旦启动,利益矛盾一旦暴露和激化,你闭起眼睛想有多么严重,而实际上 就有多么严重。因此通向未来,不可能只凭空洞的自由的口号。即使将来实行了自由市场经 济,自由市场经济,也不等于自由精神。因此,我以为,在历史发展和社会变化的这样一个 阶段,中国可能仍然需要专制,或者说叫权威。西方已经建立起了它们的法律制度的权威, 有了大家大体上认同的价值。我们没有。正因为没有,社会才极不稳定,正因为社会极为不 稳定,才更加需要政治上的权威。面对中国现实,一个权威政府,可能比自由更为重要。”
“高扬,可是,我们当时,正是为了反对国民党蒋介石的专制独裁,才参加革命的。我 认为,不论什么样的专制,都必然是暴虐和腐败的。腐败和暴虐,又必然引起社会不满和愤 怒,从而引发动乱,那么,这种专制还能有理由维持下去吗?如果这种专制本身已经成为引 发社会不稳定的根源,这种专制的必要性又从何谈起呢?”
“我承认这是一个悖论。我国有一个成语叫‘相反相成’。毛泽东对这个‘相反相成’ 有很好的解释。他说‘相反’,就是两个矛盾方面,互相排斥。他说‘相成’,就是在一定的 条件下,两个矛盾方面,获得了同一性。如果我们创造了恰当的条件,比如,我们尽可能地 清除腐败,比如,我们尽可能快地建立法制。比如,我们如果推行市场经济。当人们投入市 场之中,获得了具体的经济利益后,有了问题,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我想,人们尽管 不满和愤怒,却不大可能使用暴力。如果社会有了足够的稳定力量,如果人们初步具有了法 律意识和理性精神,专制才有消亡的可能。因此我真正忧惧的,并不是你这样的自由主义者。 我真正忧惧的,是对社会不公和不义,总倾向于采取暴力手段的,那些情绪化的反抗者。社 会,会有许多不公与不义,但暴力永远摧毁不了它。我主张专政或者说权威,是因为,只有 它,才是消除暴力的唯一手段。比起无序混乱的暴力这个大巫,专制只不过是一个小巫罢了。”
柏逢时默然。他想,也许只能这样。人类为了善,有时不得不做恶,有时恶,的确比善 更有力地创造着历史。哲学家往往都是最彻底的自由主义者,但又往往是最具驯服精神的人。 因为他懂得恶的价值,并在理性上接受和容忍某些恶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