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柏逢时告别高扬后,对未来更有信心了。历史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一代替换 着一代。柏逢时想起了毛泽东与林肯。毛泽东与林肯都是内战领袖。他们都是农民的儿子。 他们都经历人生中的种种挫折与磨难。他们都幽默诙谐机智过人。他们都意志坚强,敢于迎 接挑战。他们都没有受过多么高深的教育,但都靠不断的自学获得渊博的学识。只不过林肯 多读法律,毛泽东则熟读中国典籍。内战结束后,虽然有许多人要求严惩内战祸首,林肯却
慈悲为怀,宽容大度,礼待败将,尽力弥合内战所造成的裂痕,以重建分裂的美国。美国在 内战以后,终于一步步繁荣与强大起来。美国人是可以因为有一个不贪恋权位,在一个帝制 时代,创建了共和政体的华盛顿而自豪的。当然,也应该为崇尚自由平等民主精神,并能够 宽容对手的林肯而自豪的。毛泽东笃信斗争,崇尚财富平均。不幸的是,他逝世时,国家处 于派性斗争的混乱之中,人民生活也极度贫困。为什么会是这样?表面上是伟大人物们站在 历史的舞台中心,似乎是伟人们在创造着历史。可是实际上,他们难道不是由历史传统与现 实力量选择出来的吗?他们不论如何伟大,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摆脱选择了他们的那个传统与 现实的巨大力量。华盛顿身退,只任两届总统,为美国树立了良好榜样。我们在赞扬他优秀 品格的同时,也不应该忘记,他周围还有麦迪逊、杰佛逊、富兰克林,等等,一大批充满自 由精神的政治家。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写了《常识》的潘恩。他用通俗的语言,向人们宣扬 着个人与生俱来的自由权利。我们更不要忘记,移民到北美来的英国新教徒们。他们已经在 英国民主宪政与经济自由的传统中受到了熏陶。从经济自由中,不断滚动出来的金元,,使 从英国移来的美国人,一开始就以商场来代替战场,以商人精神来代替武士精神,用追求金 钱来代替追求权力,用统治钱包来代替统治同胞。当他们眉开眼笑地,一边跑着一边拾着自 己前进道路上的金元时,他们一定会厌恶权力对自己的控制和压迫,他们一定会反抗权力对 自己的征讨与杀伐。华盛顿与林肯,正是由这样的传统与现实所培育,也正是由这样的传统 与现实所选择出来的伟大人物。
中国正在走向未来。我们曾经选择了毛泽东,我们现在选择了邓小平,将来,我们会选 择什么样的人来领导我们?显然,在这选择中,知识分子至关重要。中国知识分子,现在是 什么,中国的未来就会是什么。一个能宽容异见,能容纳百川,并能够吸收人类一切文明成 果的知识分子群体与人民一道,才能够选择出具有博大精神的新一代领导人。个人生活与社 会从来就是一体的。我虽然渺小,但我,却必须要努力不断地塑造我自己。使我自己有能力, 来选择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因为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才会努力创造适合于我自己的那种 生活。我的生活是我选择,是我创造的结果。别人不能赐予,也不会赐予,我也不要别人赐 予。人人敢于追求自由,社会才有自由。人人努力去创造,社会才是一个充满活力与生机的 社会。所以,每个人在努力塑造自己时,也就在塑造着社会。每个人在创造自己的生活时, 也在创造着历史。每个人对自己负起责任,也就在为社会做着贡献,也就在推动着历史进步 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为什么还要怨天尤人呢?我必须从我开始,从我的职业开始, 去创造,去变革。柏逢时仰望天空,八月的太阳让人目眩。他不由在心中吟诵: “ 自由,在鲜明的个性中。
强健者,培育她; 懦弱者,畏惧她; 专制者,压制她,摧残她。
自由,一旦在个性中成长, 束缚她的枷锁, 就会在个性发展中脱落。
自由,一旦在个性中成长, 创造之花,就会怒放, 自由创造,永远是历史前行,永不竭止的力量。
自由,一旦在个性中成长, 她就会化作权利之箭,唱响平等, 射向特权者的眼睛。
自由生长智慧。 自由即权利,权利即正义, 自由生长勇气,勇气维护正义, 社会才能有繁荣,有昌盛,有文明。”
柏逢时想,高扬说的,也许是实情。但是,我们不能停滞不前。美国独立后,社会一 片混乱。美国人不改初心,决心建立一个自由民主共和政府,它成功了。以色列人,在强敌 环伺中,在沙漠中的弹丸之地上,决心建立一个自由民主共和政府,它成功了。看来,唯有 民主自由共和,才有稳定,才有繁荣,才有强盛,才能走上文明之途。才能避免不断的瞎折 腾。我们的祖国啊,你已经在专制之下,瞎折腾了一百多年,你还能再瞎折腾吗?
《二》 柏逢时坐在火车上。窗外的景色扑面而来,又急速退去。沉重的钢轮在坚硬的铁轨上滚
动,发出节奏分明的响声。柏逢时感觉着,自己似乎已融入到那历史的巨流中了。柏逢时的 激情,似乎向广阔的宇宙中辐射出去,与这宇宙融为一体。他觉得自己的力量了。他庆幸自 己这一生,无论遭受多少打击,却从来没有被打垮。他现在,不仅敢于,也愿意面对以后人 生中的一个又一个挑战。他再也不愿意俯就谁,他再也不愿意迁就自己的卑琐与畏惧,让自 己过委屈的生活了。
“啊,柏老师!” 柏逢时从沉思中惊醒,他凝视了那个喊他的女人一会儿,突然惊喜地说: “啊,顾玲?你是顾玲!”
“老师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顾玲坐在柏逢时对面,两个人互相凝视着。
“老师还跟原来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原来是的一头黑髪,你看,现在已经是‘朝如青丝暮成霜’了。你呢,
生活还好吗?”柏逢时问。 “还好。孩子已经长大了。老师家里都好吧?”顾玲隐隐约约听说柏老师成了右派,家
庭离异。因为天各一方互相不知道详情,她试着探问以免过于唐突。 “你毕业后,五七年我划成了右派,后来我跟杨老师离婚。现在不过是混着过日子罢了。” “杨老师怎么能这样?当时我们同学看着你俩,都称赞你们真是幸福的一对。真没有想
到——” “唉!我当时在石料场劳动改造。她一个人怀着孩子,后来孩子流产了。当时她却不能
好好休息。她一个人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就调回西安老家。根据当时的情况,她要离婚也是 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什么不得已啊!关键时候最能看出一个人来的。原来看着你们那么好。这真没让人想 到。”
“离了好,还是离了好。她跟上我——”柏逢时摇了摇头叹息着说,“日子会很苦很苦 的。”
“不能那么说。夫妻俩就是要同甘苦共患难么。”
“爱情是需要面包的。活着比爱更重要。在那样一个时代,要活下来都不容易,那里还 能顾得上谈情说爱呢?”
顾玲不认为柏逢时说得有道理。然而让顾玲感动的是,柏老师对背离自己而去的爱人却 是那么宽宏,仍然显出深切之情。柏老师谅解杨老师,这谅解难道不是基于深沉的爱和广阔 的胸怀吗?柏老师真是一个好人,她想。
“柏老师的孩子——?顾玲犹豫地问。
柏逢时摇摇头,他反问顾玲:
“你有几个孩子?你爱人呢?” “孩子他爸五七年也划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批斗。他受不了自杀了。” 两个人沉默下来。真是沉重而悲惨的二十年。柏逢时想起顾玲的学生时代。那时候的顾
玲聪明俊俏活泼伶俐。她写的作文语言清新简洁,构思新颖别致。柏逢时在心里是喜欢她的。 顾玲也想起那时候的柏老师。他高高的个子,一头浓浓的黑髪。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 气质文雅,谈吐风趣。顾玲在心里是崇敬他的。
“你现在——”柏逢时问。 “我在王城县古岭小学。我有两个孩子。现在都已经长大了。”顾玲满足地笑着说。 “你还是一个人?”柏逢时问。
顾玲点点头。这时列车员喊王城车站到了,让旅客准备下车。列车停稳以后,柏逢时送 顾玲到门口。顾玲下了车回头向柏逢时挥手告别。柏逢时望着站台上的顾玲,心想她仍然像 学生时代那么俊俏。虽然没有了那时的活泼,却添了许多的端庄。她喜欢读书,她有极好的 文采。他从心里欣赏她。
柏逢时改完高考试卷,回到家里,跟张大嫂吵了一架。张大嫂一见柏逢时回来,就气冲 冲地嚷。她说家里忙得要死,柏逢时倒在外面图自己清闲。要不然别的老师都回家,他为什 么不回来?柏逢时说他去改卷。张大嫂哪里肯相信?因为村子里也有老师,他们不是都回来 了么。张大嫂分不清初中高中,她也并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能去改高考试卷的。 张大嫂最看不上眼的是,柏逢时干活那不紧不慢的样子。他那里像自己以前那个男人,干活 时那种风风火火般的劲头儿!柏逢时也厌烦张大嫂整天价吵嚷的样子,他在心里常常不由得 呐呐地骂道:
“简直是,面目可憎,语言乏味!”
柏逢时心情烦躁。他在地里边干活边想,我难道就只能这样活下去吗?我为什么不能重 新选择?选择我愿意过的一种生活,难道不合理吗?难道不是我的权利吗?自我价值的实 现,难道是不道德的吗?自己对自负责,难道不算是一种责任?我想专心读书,我也想写出 我的爱与恨,血与泪,痛苦与欢乐,经历与思考。可是,我不能。他想起了顾玲,顾玲现在 还是一个人,她上学时聪明而有才情。她喜欢读书,文章也写得好。柏逢时想,他要能跟顾 玲在一起该有多好!如果跟张大嫂分离,一定会有许多议论。管它呢,我的生命难道是为了 别人无关痛痒的议论而存在的吗?“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但丁的话让柏逢时下定 决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柏逢时回到学校,迫不及待地给顾玲写了一封信:
顾玲:
你好!
俗话说的“千里有缘来相会”,真的是这样的吗?如其不然,我们又何以能在二十多年 以后偶然相遇呢?而且,谁又能想到,我们竟然都是一样的孤单。然而,你有两个孩子,我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
三十多年前,我曾热切地追求自由和光明。可是,在三十多年人生的暴风骤雨和惊涛骇 浪里,我曾经像一颗柔弱的芦苇那样,被风暴摧折,我曾经如一叶小舟那样,被浪涛颠簸。 面对苍天大地,我曾绝望悲怆地呼号,也曾孤独地向隅悲泣。痛定思痛,痛何言哉!经历了 人生中的种种磨难,我才懂得,只是悲痛哀伤,又有何用?我必须站起来,依靠我自己的力 量活下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够拯救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拯救你。你 必须寻找自己,你只有找回你自己,你才能成为你命运的主人。命运就在你手中。当我找到 了我自己,我才觉得,我更有勇气面对坎坷艰难的人生,我也更有了,承受不测命运的韧性 和力量。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随时都会碰到泥泞的沼泽、艰险崎岖的山路,经受暴风雨 的考验,可是,我不是已经经历了人世间种种险恶的境遇了吗?张载说,“贫贱忧戚,庸玉 汝于成也”。所有我经历过的那种种险恶,都像烈火一样,把我锻炼得更加刚强。我已经无 所畏惧了。任何强加于我身上的锁链,只要我想挣脱,我就敢于挣脱。只要我想打碎,它就 会破碎。因为有许多锁链,只在我们心中。
当我们在车上相遇以后,你少女时代的倩影,你这十多年含辛茹苦的坚韧精神,在我面 前树起了一座,让人敬慕的美丽的女神塑像。我愿意向她顶礼朝拜,献上我的爱心,可是她 能接纳我吗?她能以她的爱的春雨,来滋润我干涸龟裂的心田吗?
逢时
即日
每个人都常常会编织自己黄金般的幸福之梦。柏逢时想象自己伏案写作,正当他疲劳时, 顾玲不失时机地给他送来一杯清茶,也许是一杯咖啡。巴尔扎克不是靠喝咖啡来提神的吗? 柏逢时想象自己写好初稿,顾玲边阅读边评论。顾玲十分聪慧,常常独具慧眼,肯定能提许 多独到的意见。有时他们也会有争论。争论以后是修改,修改以后由顾玲帮他抄写,就像索 妮娅帮助托尔斯泰抄写作品一样。也像索妮娅崇拜托尔斯泰一样,顾玲也崇拜着我。顾玲对 我的崇拜和我对顾玲的全心全意的爱,使家庭更加温馨。两个人由共同的兴趣与爱好,联结 起来而心心相印。他由这幻想沉醉在幸福里了。他希望过一种自己曾期望过的生活。在这生
活里,顾玲会成为他合适的伴侣和助手。他把信写好,投进信箱。这信也就带着他的梦想与 期望追寻他想象中的顾玲去了。
顾玲回到学校,常常也想到柏逢时。柏逢时曾是她少女时代崇拜的偶像和心里的神明。 然而她一开始,并没有明确地想过要跟柏逢时生活在一起。她有儿有女,儿女已经长大了。 她可以心安理得地颐年养老,安度晚年了。可是爱的需要,却如冬天冻土之下草木的根茎, 在不知不觉之中滋生出嫩芽。当顾玲意识到那爱的萌芽,已钻出土层显露出来时,她就一遍 又一遍,用理智的手指无情地掐掉它。爱的需要的萌芽,诚如白居易的诗所写的:那离离青 草,虽经野火焚烧,却不断滋生,终于长得漫天遍野都是,在一片碧绿青翠中,感受到那别 离的满怀凄情。顾玲逐渐地感受到这一份凄清的煎熬了。这煎熬,不仅仅是,她对柏逢时的 那一份朦胧之情,还在于,这情,跟她的重重顾虑之间的矛盾。人们会耻笑她的,儿女绝对 不会同意的。顾玲在情感欲望与世俗观念之间挣扎,在她所幻想的人们的鄙视的眼神里挣扎, 在她所虚构的人们的议论里挣扎。因为这挣扎,她不能快乐了。只有在梦中,才有片刻的欢 乐。在梦里,柏逢时那一双炯炯的目光温柔地望着她。他们是一点一点地靠近。顾玲的心快 乐地怦然而动。可是,猛然之间,她恍然惊醒。她所感到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虚, 只是无人知晓的寂寞与惆怅,只是无可名状的孤独和酸楚。顾玲恨着自己了。她不断地恨着 自己。她决心把柏逢时,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驱逐出去。然而,却在不知不觉间,却又如少 女一般,跟柏逢时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奔跑,在花丛中追逐嬉戏,享受着春天的风光与生命 的欢乐。当她突然从这梦幻里清醒过来,她悔愧地诅咒着自己。她也诅咒柏逢时,希望通过 诅咒,抹掉柏逢时的影子。可是,柏逢时伴随着着诅咒,仍然在她心里,牢牢地讨厌地占在 她的心里。她终于不能自持地浑身颤栗,只好掩面而泣。每个人都会变老,但那心里的爱, 永远不会变老。任何年龄的人只要爱起来,都会同样热烈而痴迷。顾玲在丈夫死去后的这十 余年里,把她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哺儿育女上去了。人人称赞她是贤妻良母,别人 的赞赏,给了她很大安慰,儿女的成长,给了她很大安慰,这安慰里有快乐和充实。现在儿 女已经长大,似乎也再不大需要她的关怀与爱抚,有时还带着明显的排斥。顾玲曾暗暗地独 自伤心过。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柏逢时闯进了她的内心世界里。她跟柏逢时不期而遇之后, 她虽然心里思念着柏逢时,却并没有想着,真的跨过由自己的观念所筑的那个樊篱,虽然她 也因此而慢慢地经受着痛苦的煎熬了。
一天,顾玲正跟女儿小燕吃饭,门房送来一封信,女儿问:
“谁来的信?”
“一定是你哥哥。”顾玲漫不经心地说。
女儿接过信,轻轻地念:
“黄原中学?这是谁来的?谁在黄原中学?” 顾玲的脸变了颜色,她急急从女儿手中把信抽出来,下意识地要撕,可又装作若无其事
的样子把信仍在桌子上说:
“我也不知道谁来的。管它呢,先吃饭。你还要上班呢。” “妈,正因为不知道,才要看么。边吃边看,也省得人心里着急,再说,上班跟看信有
什么关系?”
“少罗嗦,吃你的饭要紧!” 女儿看出来妈有心事,知道妈不想公开秘密,就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 “妈,我得要买一条牛仔裤。人家都穿,可你就是不准我买,不准我穿。”说罢噘着小
嘴。 顾玲看不惯年青人的许多装束衣着。现在不知怎么的,她愿意妥协了,就叹了一口气,
无可奈何地说:
“好,你愿意穿,你就买吧。” 女儿高兴地笑了。吃罢饭,小燕撒娇地对妈妈说: “妈,我走了,碗可得你洗了。” “你走,我洗。”
“妈,我衣服在脸盆里你帮我洗一下,能行?”
“怎么不行?妈伺候了你一辈子,还在乎这一次?”顾玲巴不得女儿赶快走开。她第一 次感到女儿是一个障碍了。
女儿对着镜子梳头,左照照,右照照。顾玲急得直咽唾沫,却不能说什么。她想,小燕 这妮子说不定看出了什么,她的脸不由得热烘烘地发烧。心里尽管干着急,要在平常她早大 声嚷起来,今天却只有尽量忍耐着。
“我走了。”小燕好像是故意磨蹭够了,这才说要走了。出门时眼里带着调皮的笑意, 望着妈妈。顾玲避开小燕的眼神,心里巴着她快点走开,却也为自己有这种思想而愧疚。女 儿一走,顾玲把门关起来,撕开信封,急忙抽出信,展开信纸,眼里刚闪出顾玲两个字,听 见有人砰砰敲门。
“谁呀?”顾玲不耐烦的问,随手把信塞在被子底下。 “是我,妈,你怎么把门关起来呀?” 顾玲开门,用不耐烦和戒备的目光望着女儿。小燕眼一瞟那封信不见了,就说: “我忘了带手巾,可能丢在床上哪儿了。” 小燕说罢就要翻床上的被子。顾玲急得说: “不准乱翻!你老是爱东翻西翻的。着,拿去!我的手巾!”顾玲把自己的手巾扔给小
燕,心跳着,只怕那封信给暴露出来。“除你不爱收拾,还要胡翻八翻的。” 小燕接住妈妈扔来的手巾说: “今儿怎么啦?一会儿脾气那么好,我说什么答应什么。一会儿脾气那么大,好像什么
都不顺眼似的。妈好像吃翻了什么药似的?” “去去去,快上你的班去,小心又迟到了。”顾玲催小燕快走。小燕好不容易走了,顾
玲从窗口望着小燕这一回确确实实是走了,这才长长喘了一口气,急忙从被子底下拿出柏逢 时的信读了起来。她读完信,把信贴在胸口,仰着头,呐呐地说: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三》
顾玲常常坐在那里发楞。有时似乎是面有喜色,有时似乎又愁容满面。小燕看在眼里, 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想,真的是那种事情妈?那个人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那个 人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认识妈妈的呢?她因为一个陌生的她不了解的男人突然进入到妈妈 的世界里感到生气,感到怨怒了。她常常对妈妈发脾气。她再也不帮妈妈做家务了。她甚至 无缘无故地寻畔而挑起事端,这真让顾玲生气伤心而又莫名其妙。有一次顾玲终于忍不住对 小燕一边哭泣一边诉说她十多年来对儿女的含辛茹苦,她自己所遭受的种种磨难。这才多少 缓解了小燕心里的敌意。但是小燕因为似乎要失掉母爱,仍然难以释怀。所以她尽管心里减 轻了恼怒怨恨之情,脸上却仍然带着几分悻悻之色。母亲心里有了另外一个男人,这让小燕 深切的感到自己孤单了。成长到青春期的少女,原本会有许多无端的苦恼,现在这苦恼因为 母亲对自己的背叛而加深,她还因为另外一个自己不了解的男人的突然闯入而感到忧惧。这 些心理上的原因不断引发这母女之间的冲突。这没来由的冲突加上柏逢时的来信所激发的自 己内心的矛盾,让顾玲心神交瘁。一天顾玲正坐在屋子里伤心地发楞,有人在院子里喊:
“顾老师,有人找你。”
顾玲一下子惊跳起来。她拉开门,柏逢时站在她的面前。尽管她曾经想到他有一天会来, 她还是对他的到来感到愕然。她望着柏逢时心情复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让柏逢时进屋。 柏逢时满脸是汗。他放下提包也不等顾玲招呼安排,就自己倒水洗脸,顾玲想,这个人怎么 这么随便,就像到了他自己家里一样。柏逢时洗罢脸,从皮包取出苹果对顾玲说:
“去洗洗。” “去洗洗。”顾玲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去洗洗。”你不情愿,却不能抗拒。 “我知道你喜欢吃苹果。”
“你怎么知道?”顾玲疑惑的问。 “怎么知道的?有一次我上街,正好碰上你们几个,一个人手里一个,吃的正甜,猛地
碰到我面前,那措手不及的狼狈就甭提了。先是脸红低头,接着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声一溜烟 跑得无影无踪。真是一群小馋猫哪!”
“真的?”顾玲问。二十多年前的小事,他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难道不是真的?”柏逢时反问。
顾玲避开柏逢时那灼灼的火热的让人心烦意乱的目光。她手里捧着苹果,走了几步,轻 轻的问:
“还有谁,你还记得吗?”
“我只记得你一个。” “你说谎。”顾玲不相信柏逢时说的。吃苹果也许是真的,但只记得我一个人绝对是假
的。他怎么可能只记得我一个人,难道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会在他心里?不可能!这绝对是男 人常常使用的惯伎,这绝对是他精心编造的谎话。她用咄咄逼人的眼睛望着柏逢时说:
“我不信!我绝对不信。你只记得我一个人?”
“我没法说清,这是说不清的。”柏逢时无奈但却严肃的说,“说实在话,也许正因为有 你在里面,我才记得这件事。理由很简单,老师总喜欢那些出类拔萃的学生。”
“啊,天啊!”顾玲深受感动。“也许他真的记着我。已经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他还记 着我!”但她把激动藏在心里,态度仍然冷冷的。这时她想,小燕就要回来,一切都瞒不过 她的了。她无法跟小燕一起面对这件事。她洗好苹果放在座子上说:
“你说错了,我根本就不喜欢吃苹果。”
柏逢时楞住了。疑惑地说:
“这怎么会呢?” 顾玲心里想,他怎么会知道,我近来心里有多少矛盾斗争和痛苦呢?看他那轻松愉快,
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一切,对他都是手到拿来,唾手可得一般的容易。她简直要恨着他了。 她强忍着不再看柏逢时一眼。柏逢时感到顾玲的冷淡,从而有点灰心丧气。看来,顾玲并不 欢迎自己。但是,他不能就这么一无所获,空空如也地离去。不,即使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他也要争取。他不会轻易放弃。柏逢时想,她为什么会这样冷淡地对他呢?即使她不同意, 这也不是待客之道呀?”
正当柏逢时顾玲尴尬地相对时,小燕回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五十多岁六十岁的男 人坐在家里。顾玲看见小燕回来了,就装着去做其它事,她回避着跟小燕对面,以免心里感 到难堪。小燕心想,他难道就是那个人吗?她端详了柏逢时一会儿,感觉还不错,就问:
“妈妈,这位伯伯是——” “噢,”顾玲突然醒悟过来,就背对着小燕说,“她是你柏伯伯,你柏伯伯。” 小燕走到妈妈跟前用嘴对着妈妈的耳朵说: “客人来了,你也不倒茶,你还常常说我不礼貌呢。”小燕说完,就冲了一杯茶送到柏
逢时面前的桌子上,轻声问:
“伯父在黄原县中学工作?” “噢,你妈妈早告诉你了?”柏逢时睁着眼睛问。顾玲侧着耳朵听,只怕小燕再问出什
么说出什么不雅的话来。 “是我猜的。”小燕露出狡黠的眼神。侧着耳朵细听的顾玲,心想,这小燕也太鬼了,
以后可得防着她点儿。柏逢时听小燕这么说,就好奇地笑着问: “猜的?我倒要问问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凭直觉。” “真有意思。凭直觉能猜出一个人的籍贯地址?”柏逢时话锋一转,“我猜你喜欢读书,
而且喜欢文学,我猜的对吗?” “呃?”小燕感到惊奇,心想这个人真不简单,就问,“你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就凭你用‘直觉’这个词。”柏逢时用含着深沉笑意的目光看着小燕说,“‘直觉’这 个词只有喜欢读书的人才能懂得使用它。你能使用这个词,说明你当然喜欢读书了。你不仅 仅只读文学作品,而且你还肯定喜欢读文学作品。你读过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 你读过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你读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那》《复 活》,还有海明威的《老人与海》?”
小燕高兴得无以复加,心头疑惧的阴云一扫而光。她从小失去爸爸。她在心里一直在塑 造着一个爸爸的形象。也许一个女孩儿在心理深处更渴望有一个爸爸成为她理想中的典范男 人。今天这个满头白髪的男人坐在这儿就似乎是她理想中的爸爸。柏逢时知道处于青春幻想
期的女孩喜欢文学,尤其喜欢诗。因为她会从诗里去,探索生活并满足自己内心的种种憧憬, 寻求种种安慰,并在无意识之中,宣泄着自己内心不断积累起来,让人烦恼的种种情绪。看 来,他在打一场爱情的攻坚战之前,应该先要扫除外围的障碍了。他就谈徐志摩的诗,谈徐 志摩的浪漫的爱情故事。谈托尔斯泰,谈托尔斯泰跟自己妻子爱恨交加的人生。谈巴尔扎克, 也谈巴尔扎克跟韩斯卡夫人几乎达近二十多年的曲曲折折的爱情经历。等等等等。柏逢时的 娓娓谈吐,让小燕着迷。顾玲在一旁装着冷淡,心里却觉得,他的魅力仍然不减当年。不过, 当年是意气风发,挥洒自如的壮年,现在,却已经是经历了诸多沧桑的老年了。
小燕喜欢柏逢时,喜欢他的渊博与滔滔不绝,喜欢他的温文尔雅,喜欢他偶然的幽默诙 谐。小燕上班前,用一双赞赏狡猾的目光打量妈妈。心想,妈妈真有一副好眼力!顾玲见女 儿笑着望着他,就冷冷地说:“看什么,还不快走!”小燕一笑,爬在妈妈耳朵根笑着说:“妈 还装正经呢。我当然该快点走了,省得碍事。”这一句话把顾玲说得红了脖子烧着脸,不由 得瞪了女儿一眼小声说:“什么话,死丫头!”
小燕走了以后,顾玲单刀直入地问:
“我并没有答应你,你怎么就来了?” “晚上一想起你就老是睡不着,总怕让别人捷足先登嘛。与其老是牵肠挂肚,还不如触
而即发,这就来了呀。” 顾玲听了心里想,你听他说起话来多么轻松,可是他哪里知道我自己因为内心的矛盾而
煎熬痛苦。不,她决然地板起冷冷的面孔说: “我不会答应你。我已经熬了十多年。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孩子小的时候我都能熬
过去,现在孩子大了,我反而要去嫁人?不行,那种事情绝对不行。” “难道一个人可以没有感情生活吗?一个人心里可以没有爱吗?”
“谁说我没有爱!我爱孩子。难道爱孩子不是爱吗?” “顾玲,希腊哲学家说过,一个女人爱她的情人,会远远超过爱她的父母,同样地,一
个女人爱她的情人,也会远远超过爱自己的儿女的。如果你确实爱他!” “不!绝对不是!我爱我的孩子超过一切。”顾玲生气地望着柏逢时,“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真不明白!” “莎士比亚写了一出悲剧叫《李尔王》,它在揭示人性本质的同时也揭示了爱的真谛。女
儿爱父亲,然而更爱她的丈夫;同样的,儿子爱母亲,却更爱他的妻子。我们往往不愿意接 受这个事实。然而确实是这样。而这样的事实才是符合人性的。俗话说,‘吃娘奶,跟娘亲, 娶了媳妇变了心’。儿女的心没有变,但是儿女长大了,他们要离开父母,他们需要另一种 爱。难道这不合理吗?谁都会爱自己的儿女。这是一种义务,一种责任,更是出自天性的人 类至情。动物尚且关爱自己的儿女,何况人类?还有一句俗话是,‘巴儿巴女是枉然,不如 巴望自己的死老汉。’难道在你这一生里,仅仅爱你的儿女就够了吗?你的儿女真的就是你 的一切吗?除了爱儿女,再爱你应当爱的,不是你的权利吗?”
“儿女是我的一切!”顾玲费力地说出这句话,“对我而言,儿女就是一切!”
“顾玲,你听我说。我们需要一个充实而丰富的感情世界。你爱你的儿女,我也会爱他 们的。但是爱儿女是一回事,爱自己所爱的人又是另一回事。爱自己的儿女并不一定非要以 剥夺自己去爱另一个男人的权利为代价。难道人生一定要以一种爱代替另一种爱,这人生才 显得高尚纯洁吗?难道非要在这两种爱里选择一个丢掉一个,你的生命才有价值有意义 吗?”柏逢时从桌子上拿起一面镜子送到顾玲面前说,“你瞧瞧自己吧。你已经苦了你自己 十多年。你已经失去了你的壮年时代。你何必再苦自己呢?我们来到这世界上只有一次,你 应该获得的,你为什么不应该去获得呢?你本不应该失去的,为什么一定要它失去呢?我并 不是要求你牺牲一个,而是给你再添一个。我爱你,我也会爱你的儿女的。难道有更多的爱 不好吗?”
顾玲呼吸急促,心胸起伏,可是她仍然强迫自己说:
“不,我不愿意。我说过了。我不愿意。”她看着柏逢时用力加重语气说,“我不会同意 的。”在顾玲心里,她这样的年龄再结婚,不合理不合情。别人会指着她,耻笑她,议论她。 她不能对这些无动于衷。柏逢时能够听出顾玲声音里的犹豫和挣扎。他百般无奈地长长地叹 了口气。他不全是为自己不能说服顾玲而叹息。他叹息人们的心灵为什么要担负那么多不必
要的负担。柏逢时若有所思地轻声说:“儿女迟早会结婚生子,就像小鹰,迟早要飞出去, 离开抚育它长大的父母,离开它从小生活的家。因为它有它自己的世界。”其实顾玲心底里 的忧戚正在这儿。她已经感到儿女要离开自己,要离开这个家而去了。更让她揪心不下的是 他们的那个家还需要自己吗?儿媳会孝顺吗?女婿能体谅人吗?可是当着柏逢时的面,她决 不承认这一点,她说:
“他们再成家,他们也不会忘记我受的苦,他们不是那没良心的孩子。”
“不会的。顾玲教育出来的孩子怎么会呢?”柏逢时语气里稍带一点玩笑与揶揄,“不 过,他们结婚以后,你一个人难道不感到孤单吗?”
“不。我永远不会孤单。我不爱听你说。”顾玲心里的忧戚被柏逢时一个一个指出来, 她觉得柏逢时真是太残酷太无情。但是她又不能不承认柏逢时说的是事实,或者是可能要发 生的事实。她突然觉得自己将要面对的就是这个。她不能不正视这个,她不能回避这个。顾 玲心里突然变成了空洞。她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当她将要收获时,一切却显得那么渺茫。 也许在人生中,你只要尽心耕耘,耕耘本身就已经是快乐的了,如果一旦耕耘停止,你若不 指望收获,你空落的心里还会有着什么呢?人需要充实地生活,个人心灵的空白需要填补。 顾玲渴望儿女回报,因为她晚年的精神世界里所有的就是这个了。可是这一切都捉摸不定。 这未来的渺茫难测,让她陷于忧虑重重的苦恼之中。顾玲感觉她内心里已经在向柏逢时倾斜, 她听柏逢时感情真挚地述说他们在一起相处的那些日子:
“我们相处尽管只有三年,我却从来没有忘记你。我记得清清楚楚。新学年开始了,我 让学生先写一篇作文。有一篇作文的开头是:‘春天来了,不知不觉地。地上的草绿了,树 上的芽发了,鸟儿叫着,孩子们笑着。’我读到这里不由赞叹:多么清新的句子!这是谁写 的呢?我看了一下名字,是顾玲。当时我就想,顾玲会是什么样儿的呢?我站在讲台上,用 目光扫视全班,在心里猜测着。我提了一个问题,叫了你的名字。你站起来了。你穿着农村 孩子的土布衣服。你闪动着两只纯洁而明亮的眼睛。你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就这样,我一 下子就记住了你。你聪明好学,成绩优异。我心里一直非常喜欢你。在人一生中,总有一些 人,你是不会忘记的。既有你所恨的,也有你所爱的。我这一生里,遭受过许许多多的打击, 有时也灰心。但我一想起我爱过的那些人,或者那些爱过我的人,我就振奋起来。有时也似 乎是为了那些我恨或者恨我的人。那些人不知为什么总千方百计打击我,嘲笑我。他们总希 望我一败涂地,他们总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可是,我还是要从地上爬起来。尽管我浑身伤 痕,我绝不屈服,我仍然要挺起胸膛站起来,走我要走的路。我绝不自甘沉沦,我继续挣扎 奋斗。我活着,我绝不让那些恨我的人快意,我也绝不让那些爱我的人失望。我感觉着,那 些爱我的人,都在支持我,鼓励我。是他们,给我以勇气,以力量。”柏逢时突然不说话了。 一种人生奋斗的悲壮之情,洋溢在他的心头。他感觉着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了。柏逢时的这些 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激起了顾玲心中层层波澜。她回忆起了,她充满浪漫幻想的中学 时代。也许正因为她踏入社会以后,经历了种种坎坷不幸,才让她对那个明亮快乐而又单纯 的学生时代,无比依恋和向往。而柏逢时恰恰是她那个时期记忆里,最亲切最值得崇敬的一 个。现在,他仍然是那么意气风发。他仍然是那么温文而雅,他讲起来仍然是滔滔不绝。他 仍然充满着魅力。然而,他的有些议论,却让她感到迷惑和疑虑。啊,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 的人呢?
柏逢时没有想到顾玲会这么固执。他灰心伤感地说:“唉,我希望有一个人能理解我。 那个人就是你。看来,你,......”柏逢时摇头叹息着不往下说了。
“你......什么......你说呀?”顾玲睁着一双期待的眼睛。她拒绝他,却又怕失掉他。
“如果你真的不爱我,我当然不能强你所不愿。不过,孩子真的会成为我们之间不可逾 越的障碍吗?都是什么时代了,你难道还需要一座贞节牌坊吗?过去是为了死去的丈夫,现 在是为了活着的儿女。过去是立在地上,现在是立在心上。你认为这种牺牲,真的是那么有 必要,有价值,有意义吗?”
顾玲嘴唇微微哆嗦,她面对柏逢时无言以对。十多年来,孩子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她 劳累却也充实。可是现在孩子长大了,一天完结之后,再也没有了儿女绕膝的嬉戏吵闹,她 总感觉,自己的生活里好像缺少了什么。到底缺少了什么,只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从 来没有认真想过,没有让那感觉明确起来。现在,她才一下子明确地知道,自己所缺少的, 所需要的。她知道,柏逢时正凝视着自己,她却不敢抬头跟柏逢时凝目相对,她怕对视柏逢 时那情意切切的让自己不由心动的目光。可是她又多么想看他一眼,想看一下这个站在自己
身边的男人。她抬起头,目光闪动了一下,又急速移开。啊,他的眼睛里满是深情,满是祈 求,满是温柔,温柔得让人心醉。她多么渴望那目光里的神情。她的目光闪烁地躲避着,却 又被他吸引着,那吸引犹如磁石一般。她的脸红了,这让她显出了明媚的光彩。她多少有点 儿难为情地,忐忑不安地,抬起她的眼睛,闪动了几下,终于跟柏逢时的目光相对而视。没 有言语,两个人用明亮的眼睛,互相点燃着对方心里的激情之火,那火焰终于在他们心里沛 然地燃烧起来。柏逢时庄重地用微微发抖地手从顾玲的头上抽出一根白丝,叹息着:
“人一生过得真快。真是人生易老天难老啊。转眼之间,你那一头光亮的黑髪,已经夹 着缕缕白丝了。”
顾玲没有动。她慢慢抬起头,目光里有忧伤,却也在泛滥着欣喜的春光。生命,只有对 于生命的所有者,才是一种真切的存在。不论是痛苦还是欢乐,只有生命的所有者,才享受 着她。每个生命有权利充分享受它,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