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的胶东,桃花乍开的时节,春日融融,时而春寒料峭,海水漾漾,却是水寒澈骨。
我跟着林业队的队伍去海边刨地。每刨一镢,干燥的春风都会扬起一股尘土,刨地的人个个眼睛干涩,嘴唇皴裂。队里一个喜欢拽文的人说,“春风裂石柱,何况皮肉乎?” 一天下来,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对劲儿,感觉随时都会散架。
有句古诗,好象是苏东坡的诗,云,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个年代的人纯洁,大家都把“春宵”理解成“春天的夜晚”了。诗意又恰好与人的感觉吻合,春天的觉也的确睡不醒。于是有,春天的夜晚,知青点的大炕上,刨了一天地的人,鼾声一片,如春雷滚滚。贼若入户,只要不割器官,其它东西尽管放心拿,搬家也无妨。只是,怪对不起贼的,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拿。
一夜,村里突然吹起军号,而且是紧急集合号。队长拿着棍子进来挨个敲,才止住滚滚的春雷。损失了若干千金的人们满脸不悦,揉着眼抱怨,“干什么呀? 大半夜的,明儿还要刨一天地呢。”队长吼道,“刨什么地! 赶快穿衣服,到海边抬鱼去!” 一听到鱼字,大伙顿时来了兴致,迅速穿好衣服,奔海边而去。
去往海边的路上已经有点赶集的意思了,三五成群,影影绰绰,不时地,还有手电筒灯光来回闪烁。不知情的人兴奋地打听,“哪儿来的鱼? 有多少? ”知情的人兴奋地说,“渔业队下的牛牛网碰上大群了,再不起鱼,就要鼓网了。”我听得朦里朦懂,但大意明白,鱼太多,再不捞,网就要破了。平日里,抓住一条鱼都能让我兴奋半天,何况群鱼乎? 于是,撒鸭子朝海边跑去。
离海边最近处有一道防风林。进入防风林,已闻海边人声鼎沸。出了防风林一看,海滩上,灯火点点,有电灯,有气灯,还有手灯。黑影里,两人抬一筐,来去匆匆,整个场面有如大集开市,热闹非凡。走到水边细看,十几条舢舨抢滩,每条舢舨周围都有几个大筐,舢舨上的人不断从舱里舀鱼倒进筐里,筐一满,便被人抬走,倒在潮水够不着的沙滩上。
鱼的腹部泛白,在灯光下,银光闪闪。看着堆积如山的鱼,我恨不能扎进鱼堆,在里面打上几个滾。前几年,有一部电影叫,让子弹飞,里面有这样一个镜头,汤师爷面带微笑死在一堆银子里。我当时的兴奋与感受,可用这个镜头作形象的描绘。
正在兴奋之中,有人塞给我一根杠子,“抬鱼去! ”我未加思索,抄起杠子奔一条舢舨而去,看到一筐鱼满了,把杠子伸进筐绳,叫一声,“来人!”黑影里一人出现在杠子另一头,叫一声,“起!”我一屁股坐到沙滩上。那筐鱼太重了,我毫无思想准备。杠子那头传来笑声,还是女声,我定睛一看,是林业队的。
我觉得丢了面子,站起来,咬咬牙说,“再来!” 这次抬是抬起来了,可两腿已然颤微微了,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肩头的压迫感让我感觉脑仁儿要爆炸。杠子那头是个女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漏这个怯,这个念头让我咬着牙,数着点,朝鱼堆逼近。离鱼堆只差几步,终于坚持不住,我再次倒下。杠子那头的说了句真没用,便消失在黑暗里。
我沮丧了几秒钟,转头看到舢舨里舀鱼的人,心头一喜。我跑到船边,努力地卷了卷裤腿,那时里面还穿着春秋裤,想把裤腿卷过膝盖,很要费点劲。腿一沾水,顿觉寒意澈骨,本能让我往后一缩,但理性告诉我,自己已无路可退。咬了咬牙准备翻进舢舨,被人拦住了,那人指了指船里的人说,“他们都有水裤,你不行。” 看着一舱还在动的鱼,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个滾翻,坐进舱里。
海水很快就把裤子湿透了,膝盖以下凉得已经有痛感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亊发生了,一股温热顺裆而下,一阵羞耻逆面而上。好在四周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无人看得见,无人闻得到。再看那一船活鱼,兴奋很快就盖过杂念,我抄起一个木撮子拼命往外撮鱼。还别说,这个活儿正适合我,一次量不大,但频率高,不一会儿,裆部以下已经感觉不到凉意了,脑门竟有些许微汗。
穿胶皮裤的都是渔业队的人,看我干活挺玩命,他们有几分怜悯加欣赏。一船鱼卸完,其中一个说,“想不想跟我们去起鱼? ”“当然想!” 于是,一个人摇櫓,载着三个人朝外海驶去。船走了十几分钟,我身上热气散尽,裆下一片空白,仿佛不存在,上牙敲击下牙,欲罢而不能。摇櫓的说,到了,前方不远处,手电筒光一闪一闪的,隐约能看见几个舢舨。再近一点,见舢舨上的人,象十几分钟前的我一样,在忙着舀鱼。不同的是,我是从舱里往外舀,他们是从外往舱里舀。
顿时,我又忘记了寒冷,眼里闪出的光贼亮,自己都能感觉到。黑夜沉沉,看不淸四周,更看不淸水下,但是有一点我看清了,这几个人在海上找到一眼喷涌的鱼泉,抄家伙往外捞即可。轮到我们,船到近处,手电筒光一闪,我看到,水里黑压压的,一网兜下去上来,舱里立刻白花花的。黑压压,白花花,黑压压,白花花,......,只十几个回合,小舢舨就满了。摇着舢舨返回,又是一阵忙活,如此反复,不知多少来回。
天亮时分,数里长滩,一片鳞光。沙滩上的人筋疲力尽,东倒西歪,脸上却洋溢着喜悦。晌午,各队场院上一片分鱼忙的景象。那天,几乎家家炖鱼,整个村落上空都飘着鱼香,连鸭子和鹅都象过年一样。饱食了鱼杂碎,鸭子们沿街夸赞人们顶呱呱,大鹅则象是被撑着了,每隔一会儿就打一个响亮的饱嗝。村头的大口井边,那个喜欢拽文的人在破鱼,手里舞弄着剪刀,口中念念有词,“长铗归来乎! 出无车,长铗归来乎! 食有鱼。”
第二天,村里派拖拉机进城,给每个知青家都送去二十条鱼。知青点分到的鱼装满一口大缸,四五个女生忙活了一下午才把鱼全部腌上。看着那缸鱼,大伙七嘴八舌,“今冬明春,有咸鱼吃了。”可惜,没等吃上咸鱼,我就离开了农村。
若干年后,我再次插队,这一插竟插到了地球的另一侧,时称“洋插队”。一日闲暇,随手翻阅领事馆赠送的国内期刊,《中国建设》上的一篇文章引起我的注意,大意是,胶东某渔村成立了远洋捕捞船队,远赴莫桑比克进行捕捞。某渔村,那不是我插队的地方吗? 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当年,渔业队的看家装备是七十马力机帆船,如今都换装远洋渔轮了,乡亲们干得真不赖。转念一想,不对,莫桑比克在印度洋,去那里捕鱼,那得带多少淡水和柴油? 捕什么鱼才能赚回油钱? 整船的鱼翅,梅花参? 家门口的鱼都哪儿去了? 没有桃花汛了?
带着这些问题,我认真查阅有关资料。以下是查到的信息。
当年沙滩上的鱼在当地叫青鱼,学名太平洋鲱鱼,每年一到四月间,洄游到黄海特定海区产卵。鲱鱼游向近岸产卵,每条雌鱼可产四万枚卵,产卵后鱼群分散。约两周幼鱼孵出,幼鱼约四年后成熟,寿命可达二十年。密集的鲱鱼群,在海岸附近水深八米左右的地方游弋一两天后,便进入海藻丛生的浅水处进行生殖。雌鱼产卵、雄鱼排精。鲱鱼的卵子是粘性卵,受精卵粘着在海藻或岩石上,新生命也就随之开始了。鲱鱼的产卵场所水深通常在一米左右,鱼群非常密集,所以,上层的鱼头部和脊背都会露出水面,雄鱼排出的大量精液常使海水变成乳胶色。
这就与当年的所见所闻对上号了,据说渔业队的人头天下午就发现海水颜色有变。显然,青鱼不来产卵了,海水污染是罪魁祸首。海带加工厂排出的污水染黑大片海域,这一景象我见过。为了验证这一想法,当天晚上,我给国内朋友打电话,询问此事。朋友的父辈是渔业公司的,对捕鱼业很知道些内情。
朋友说,桃花汛早已成为历史,海水污染只是原因之一,捕鱼方法的发达与残忍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渔船之多就不必说了,现代拖网比用炸药炸鱼差不到哪里去,网眼小到连鱼苗都不放过。底拖网更绝,所过之处,鱼鳖虾蟹,无一幸免,这是让鱼虾断子绝孙式的捕捞。
放下电话,我感慨万千。当年七十马力机帆船,不用出远海,就可以捕到鱼,如今上千马力的远洋渔轮要跑到印度洋才能捕到鱼。为了自身活得更好,人类断了鱼类的活路,被断了活路的鱼类,反过来,又断了一部分人的活路。被人类断掉活路的物种越多,人类自身的活路就越窄。最后,人类可能把自己逼上绝路。这可真是,人在作,天在罚。冥冥之中,我仿佛听到庄子刻薄的冷笑,我早就說过,勿以人灭天,你们就是不听。
没过多久,细心的岳母寄来一个包裹,霸道的女儿手一扬,“都别动,海关要检查。”她用身体遮住我的视线,打开包裹,一样样翻看。她在找麻糖,姥姥知道那是她的最爱,所以,每次寄包裹总会夹带几包。女儿翻出两样东西,不解其意,朝厨房那边喊,妈,这是什么? 我一看,一副护膝,一个暖水袋。厨房那边探出一个脑袋,看了一眼说,“你爸年轻时逞能,落下了病,暖膝盖用的。”
这功夫,女儿已经找到麻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包,拿出一片,送入口中,随即闭上眼睛,发出满足的一哼。然后,又拿出一片,坐到我身边,边吃边问,“爸,你年轻时逞什么能了? 是不是在女孩面前逞能? ”看着她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心想,应该让她受受革命英雄主义教育。于是,我放下读书人的架子,拿出说书人的劲头,一脸认真,满怀深情,讲述了开头的那段故事。当然,我不会告诉女儿我尿裤子了。
故事讲完,我为自己年轻时的壮举激动不已,右拳一击左掌,“能打那么多鱼上来,别说得关节炎,死都愿意。”继而目视远方,作向往状。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抬起左臂,臂弯曲,肘朝前,右臂伸直后略。有个经典的芭蕾舞动作,叫常青指路,在那个动作组合中,通讯员小庞好象就是这个姿式。
女儿显然听进去了,她沉思了几秒钟说,“爸,你们那时候人够傻的,傻得可爱。”这句话如同针扎气球,我的目光立刻垂了下来,满腔的激情泄得无影无踪。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没好气地打断她,“哪有你们精怪,打从会说话起,一个个猴精猴精的。不过,你们这代人不傻,也不可爱。”
女儿有点急,“我们怎么不可爱了?”“老爸演了半天说书人,说得口干舌燥,你这儿靠着,听着,一个人吃着,喝着,也不说把姥姥寄来的麻糖让我和你妈尝尝,真自私。” 女儿有点不好意思了,拿出一片麻糖,正准备往我嘴里送,厨房那边的脑袋又探了出来,“再自私也是你生养的,怨谁呀?” 一听这话,女儿手里的糖又缩了回去。眼看娘儿俩要合兵一处,我赶紧边打边撤,“没怨谁,全人类都在自作自受,我是人类,因此,我自作自受。”
几年前,回国探亲,我决定去插队的那个村子看看。村子周围已经成为开发区,到处都在修公路,建高楼。乡亲们明显富裕了,不少人家房前都停着小汽车。我时间不多,又不想张扬,于是,戴着一副大号墨镜下车。知青点的房子仍在,已是物是人非,在附近新建高楼的映衬之下,显得非常破旧寒伧。我手扒门缝,翘首引頸,总算看到院内的一角,全然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偶然回头,见一老人迎面走来,那人面秞黑,背微鸵,头发花白,步履踉跄。我认出来了,他喜欢拽文,心里一热,很想摘掉墨镜,与他相认,一个奇怪的想法打消了这一念头。
战国时期有个军事术语叫“不擒二毛”,二毛就是头发花白之人,意思是,头发花白之人当战俘都不够资格。如果与他相认,极有可能出现以下情景: 两个二毛执手相看泪眼,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长铗归来乎! 出有车,长铗归来乎! 食无鱼。
悲乎? 欣乎? 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