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58)广场的最后一夜

第五十八章

 

1989年6月3日下午5点20分,陆远征乘坐的麦道-82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三天前玉翎在电话中告诉他段干老跌倒住院的消息。玉翎在电话里哭了,嗓子也哑了。这使陆远征心急如焚。玉翎从小到大很少有哭泣的时候,起码是在他的面前,很少哭。68年在北师大为“子弹事件”挨了打,她没有哭。70年他们刚刚定情即要分手,她没有哭。76年感情挫折后他泪如泉涌,她坐在一边就是不哭。她哭得最厉害一回是在伯母的葬礼上。今天是伯伯病了,生命垂危,她哭了一天一夜。他是一定要到北京来探望的,但是他这边确实离不开。第三炼钢厂铁水罐倾覆,总经理又出车祸,公司上下乱作一团。上面不断派人来,先头部队是冶金部主管计划和钢铁的副部长,带了七八个人的团队,风风火火半夜到达。第二天来了国家安全生产总局局长,也是一个团队,也是风火霹雳。第三天尚武出事之后,冶金部的方家典部长来了,当然黑山省主管工业的副省长也要到场,省冶金厅姜东望厅长和省安全生产局局长自然陪同在侧。副省长来了还不行,再过半天,省长大人钱耀也来了,因为一个小时后更大的大人物要出场。果然,国务院副总理童作光出马了,来去匆匆只在蓝屿市停留四个小时,在蓝钢停留两个小时,并参加了此次事故的记者会(副总理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在媒体前暴光)。直到童作光的到来,蓝屿市代理市长项凯来方才在蓝钢露面。项凯来从来不买草民出身的钱耀省长的账,他的出面是冲着童作光的,本来蓝钢也不是市政府管辖的企业。项凯来曾在干部会上耀武扬威地说:“钱耀管得了黑山省吗?他这个人不懂得发展,只知道要钱。”等到各色人等在蓝钢转悠完了,清静了,可怜的尚武在蓝钢医院里嚥了气,因此最后一个节目便是总经理的葬礼了。在这个短暂的言论自由新闻自由的时期,居然有好事者在葬礼的当天,把总经理的头像和孔含小姐的头像并排贴在大白楼前的广告栏上以示羞辱。

在记者招待会上,有外国记者向童作光问起学潮和戒严的事情,被副总理一口回绝了。

这么多的“婆婆”,光是接待和陪同视察就要用去陆远征大部分的时间。现场他去了十几次,爆炸和燃烧的遗迹清理掉了,剩下一大块铁圪瘩堆在那里,如同黑色的坟包,八个死者的尸骨化作了青烟。经历60年的建设和发展,蓝钢的钢产量终于达到1000万吨,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特大型钢铁联合企业。在看过日本和欧洲的冶金工厂之后,陆远征眼里的蓝钢就是一个“破大家”,设备主要是60年前日本人建厂时期和30年前接受苏联技术改造时期留下的,改革开放十年,新建了两座高炉,两座转炉,一条冷轧线,仅此而已。陆远征管的线材生产线在炮崖机场那边,不在老厂区范围内。老厂区的铁道上跑着60年前的日本蒸汽机车,不停地喘着粗气;三个炼钢厂中,有两个厂仍然用平炉炼钢法,此种方法早已被淘汰,且没有除尘设备,冒出一股股红烟,罩住小半座城市;一个个散发着灼人热气的铁水包放在火车的平板车上,摇摇晃晃地从炼钢厂驶出来,而发达国家早已采用了连续铸锭技术,看不见铁水包了;无缝钢管厂的厂房锈迹斑斑,那是50年代引进的苏联最先进技术,如今早已陈旧了;到处是建筑垃圾,厂区道路坑洼不平,这个大企业无论是技术还是管理太不像样子了。庞大的国有企业,残破的夕阳工业,落后的设备,架床叠屋的管理方式,这个企业确实需要改变了。

陆远征总算脱身来到了北京,他从一个困顿难耐的环境走出来,却走进一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国峰和蓝钢驻京办主任到机场迎接。机场正常开通,第二条跑道建成后,首都机场的吞吐量大大增加,第二座航站楼也在筹建中。但是今天的机场显得冷清,看起来学潮以后航班的数量减少了,候机楼给人以陌生空旷的感觉,人们的脸上带着凄清和迷茫。远征叫国峰头一天开“蓝鸟”车进京,后备箱里是洮河大米、北芒山菇、岐峰猴头、浪田蛤士蟆油,这些土产是带给父母家和玉翎家的,在北京有车用有国峰服务当然是方便多了。

矮小的兴致勃勃的驻京办主任接过陆远征的手提包说道:

“哈,陆总!幸亏国峰的车来了。我们门前的马路被坦克车装甲车塞死了,办事处的车根本开不出来!套房给准备好了,陆总,我们新聘了一个一级厨师,做苏扬菜,您尝尝!”

“我回父母那儿住。”

车子从机场出来,暮色渐浓,进入三环陆远征就看到了军车。但是军车上没有士兵,周围也很少有堵车的市民。在6月3日的下午,北京城的东边显得懒洋洋的,静悄悄的。国峰把车开到虎坊桥。远征父母的家从团结湖搬到这里好久了,国峰到这里来过多次,很熟悉。父母的家就在前门饭店的对面,几幢红砖的四层公寓。

远征敲开二楼的家门,国峰拎着土货跟在后面。开门的是新来的安徽小保姆,十六、七的样子,远征没见过。因为昨天打了电话,家里知道他今天回来,远途也过来了。远途结婚后住在前三门大街靠近东交民巷的地方,生了一个女儿两岁了。她的丈夫叫阿科,群众出版社的编辑。远征父母的家从团结湖搬过来变成四室一厅的大房子,有一个客厅,两个书房,一个客房和一个佣人房。远征叫国峰回办事处等电话,晚上要去复兴医院看段干老。

远途跑出来迎接,她接过土货说道:

“哥,你瘦多了!”

陆刚毅摇着一头白发迎过来:

“蓝钢这个副总经理也不是好当的!”

乔南在自己的书房里打电话,她朝儿子招招手。

陆刚毅是闲人,整天呆在家,有时候三天五天不下楼。陆刚毅的书房是用来读书写字的,远征看见墙上挂了父亲新写的字,乃是临摩赵孟頫的小楷《汉汲黯传》,一篇长卷足有三米长。父亲78岁还能写这样的小楷真叫人惊叹。还有一篇是临的陶源明《归去来辞》,也是赵孟頫的帖。

乔南打完电话回到客厅,一家人在沙发上坐下,远途给哥哥端上西瓜。这个季节,北京供应的是海南西瓜。

远征说道:

“妈,你的白头发又多了。”

乔南说道:

“老了就是老了嘛!”

“新一期的《开放》呢?”

远途把新杂志递给哥哥。《开放》杂志是半月刋,每个月的一号和十五号出版。杂志的刋名是胡耀邦题的字,这一期的封面是自由女神像的照片。乔南说道:

“形势越来越紧张了。”

远征上次回家是春节,几个月时间母亲不但白发多了,眼角的皱纹也多了。

陆刚毅说道:

“不是紧张了,而是学生和市民都累了。这一个星期大的游行没有了,广场上的人也减少了。”

乔南说道:

“广场上还有十万人。外松内紧,部队已经到了广场的旁边,大会堂里是27军,65军,公安部大院里是24军。刚才从大会堂冲出一拨军人,打伤了十几个学生。”

母亲这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消息,都是通过电话传递过来的。时局这么紧张,母亲也顾不得电话的监听了。正说着,电话铃又响了,是阿科打来的电话。自从学生占领天安门广场,阿科天天呆在那里,有时一夜不回家。

远途接听阿科的电话,忽然变得十分紧张。陆刚毅、乔南和远征在等消息,不知道是什么消息。远征看母亲的脸涨红了。

原来阿科是在北京音乐厅打的路边电话,六部口刚刚发生了民众抢夺车辆的事件。民众抢的不是军车,而是一辆大客车,车上装满自动步枪、机枪和子弹。阿科是听到消息从天安门骑车子赶过去的。为了抢这辆军火车,部队出动了上千人,有从新华门里杀出来的,有从大会堂赶过来的,使用棍棒和催泪弹,打伤上百人,也许有打死的。来了不少救护车,还有光着膀子的北京爷们踏着三轮平板车运送伤员。这件事激起了民众的义愤,上万人围堵在长安街上,交通完全堵塞了。

陆刚毅说道:

“军队开枪是不可能的。”

远途说道:

“那为什么运枪运子弹?”

远征看见茶几的下面有一张纸,拿起来看,原来是打印出来的一封信:

 

首都戒严指挥部并转中央军委:

  鉴于当前事态极其严重,我们以老军人的名义,向你们

提出如下要求:

  人民军队是属于人民的军队,不能与人民对立,更不能

杀戮人民,绝对不能向人民开枪,绝对不能制造流血事件。

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发展,军队不要入城。

         签名:张爱萍 萧克 叶飞 李聚奎

            杨得志 陈再道 宋时轮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一日

 

远征过去只是听说,并没有见到七上将这封信的原文。

乔南说道:

“这封信将会永存史册。远征,搞这个签名活动的是罗瑞卿大将的女儿罗点点。”

远征说道:

“罗点点和我同在育英小学,我认识她。她很淘气,小学一年级就掏男孩子的小鸡鸡——如今是英雄了!”

小保姆做好了晚饭。端起饭碗陆刚毅对乔南说道:

“老乔,你要准备出走了。这样发展下去,你要变通缉犯的。”

乔南说道:

“出走?去哪儿?我不走。”

吃过饭远征叫来国峰的车,去复兴医院。

“早点回来吧。”乔南这样说。

远征叫国峰走和平门,从六部口拐上长安街。

六部口空无一人,大客车早没了踪影。

长安街上只有路灯闪烁。

天朗气清,北极星依稀可见。

车过西单路口,过复兴门,过南礼士路路口,在白云路左转。

到了复兴医院的大门口,远征下了车就撞上段干玉山。段干玉山在门廊的灯光下抽烟,这位大哥穿一件肮脏的牛仔衬衫,一脸疲倦,一贯的寸头忽然间变白了。远征紧紧抓住玉山的双手:

“怎么样?”

“大夫说不行了。”

“为啥送这个医院?”

“这是关系医院,院长是沈阿姨的同学。”

玉山领着远征去“干诊病房”,玉翎站在走廊的门外,她似乎知道远征会在这个时候到来。她一把抱住远征,泪水夺眶而出。粗头乱服不掩天姿绝色。她变得如此凄美如此娇媚,像一枝带雪的腊梅。远征的鼻子也酸了。

陆远征走进段干钺的房间。段干钺仰面躺在床上,额头上青筋暴露,高高的鼻子上插着氧气管,双目紧闭,神态却是孤傲而威严的。他的手上打着滴液,枯瘦的鹰爪般的手背上布满了老年瘢。远征抓住段干老的手,玉翎则轻轻趴在段干老的腿上。远征第一次见到老人是17年前,段干钺刚刚从秦城监狱出来。那一天是圣诞节,段干老心情极好,兴致极高,讲了许多笑话。几年以后的“四五事件”,远征被抓进公安部大院蹲了一宿,是段干老找到吴德把他放出来的。最近十年远征来北京的机会多了,玉翎不在,远征也要到柳荫街走走,看看段干老和南溪伯母。段干老喜欢和他高谈阔论,并且多次写长信回答远征的问题。段干老的每一封信都是最好的教材,他的深遂的思想和秀丽的行书是送给远征的最珍贵的礼物。段干老是学者是大师是泰斗,他的自尊和不屈是民国时代知识分子的天性,是最可贵的品德。而这些旧时代的学人,哪一个不在毛泽东时代吃尽苦头?祈祷吧,让乌云散去吧!让死神走开吧!让光明重现吧!

段干家的人都在这里,走廊里和房间里,玉块、玉山、赵朵一,以及欧阳家的两个孩子,唯独没有段干薇红。

陆远征说道:

“薇红呢?她在哪里?她没来看爷爷吗?”

段干玉山说道:

“没有。前天我到广场找她,没有找到。”

段干玉翎说道:

“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这时候欧阳昆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手里拿了一张印刷品,原来是刚发出的《紧急通告》:

 

          紧急通告

  当前北京的事态发展已十分严重,极少数暴徒大肆制造

谣言,煽动群众,公然诬蔑、围攻、殴打和绑架解放军战士,

抢夺军火武器,围堵中南海,冲击人民大会堂,并企图纠集

各种势力,随时可能制造严重的暴乱。为了维护首都的社会

秩序,保护广大人民群众,北京市人民政府、戒严部队指挥

部绝不能置之不理。为此,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

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

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避免遭

受不必要的损失。

  特此通告。

           北京市人民政府

           中国人民解放军戒严部队指挥部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

 

欧阳昆说道:

“刚发下来的,今天晚上要动手了!”

段干玉山说道:

“只要当兵的不开枪,他们也无可奈何。”

赵朵一说道:

“不管有没有事,快去把贝贝找回来!爷爷病成这样,她不要来看一看吗?”

陆远征说道:

“玉山,我们这就去找吧,正好我有车在楼下。”

玉翎仍然趴在伯伯的脚底下,她微微扭转脖子,朝远征点点头。她的目光是灼人的,好像穿透了远征也穿透了楼房,望到无限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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