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底,世界金融海嘯發生,在短短一週內,冰島從國民平均所得排名全球第四的富裕之國,變成人人自危瀕臨破產邊緣的國度。人口才32萬的國家,卻負了1,380億美金的債務。當時的總理哈德先生(Haarde)心臟病發入院,並勸告國人重拾老本行,當個快樂的漁夫。我的賣魚生涯曾與冰島結下不解之緣,對冰島此次巨變的感受自是非同一般。
1992年春天,波士頓海產博覽會冰島廳的原料魚卵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是春季盛產在冰島海域的Capelin Fish(日語shishamo)魚卵。此魚卵脆度高,韌性大,價格低廉,加工調味後叫Masago,是做壽司的好材料。在美國這種橘紅色調味魚卵Masago 是由日本加工進口,所費不菲。美國市場用量日增,直接從冰島生產 Masago 極為可行。於是,我計劃在冰島找廠商合作生產Masago。在會場上卻找不到有意願合作的夥伴。有位經紀人艾索( Eyther)先生很委婉地告訴我,冰島是產魚大國,他代表的幾個漁業公司做的是千百噸的買賣,說返回冰島時會找其他廠商談談,但他回冰島就失聯了。
1993年春季波士頓博覽會中,又看到艾索,只是這次他沒空與我討論 Masago事宜,再向其他漁業公司詢問,都對調味產品沒興趣。同年秋天,在洛杉磯博覽會中,艾索讓我枯等了三十分鐘才講上話。這次我不給他機會,辟頭就問:「艾索!今年Capelin Roe魚卵 一噸多少錢?」 他說:「出口日本的一級貨的大概3,500美金。」我接著說:「那我付你7,000美金一噸,但是我要這樣規格的產品。」當場我就給他一些日本制的Masago 樣品。他看了看,又嘗了嘗,約我第二天見面。見面時說:「昨晚連絡了許多工廠,也請教了許多冰島專做日本生意的專家,都認為困難度太高,機會不大。」後來,我直接寫信給冰島廠商,也都不得要領。
三年過去,1994年初在舊金山的國際食品博覽會場上,再一次見到艾索。他問我:「有人對Masago有興趣,你願去冰島跑一趟嗎?」我說:「我願意,下周就去。」
上飛機前,朋友給我講了個故事,讓我非常興奮。他說:「在冰島,美麗的溫泉仙女們都裸體躲在叢林的大樹後,等待白馬王子的出現,如果你找著她,她會溫情地陪你直到離去。」飛機到了冰島首都雷克雅未克(Reykjavik)機場,艾索來晚了,我一點也不在意,趕緊走出機場,像失群的候鳥,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天邊是覆雪的大山,平地上是無盡的火山礫巖,石間青苔蔓草滿佈,遠遠的魚粉工廠冒著白煙,帶來陣陣剌鼻的魚腥味。我趕忙問路人,叢林在那裡?那人答道:「冰島沒有樹,只長地衣!」
晚餐吃的是冰島特產,深水龍蝦 (Longostino)與鱈魚,北歐式做法,美味得無法挑剔。交談得知,冰島人是北歐維京人後裔,說維京古語,耐寒苦,不畏堅險。早先移居此地的族人不多,小孩用父親的名字後加上son為姓氏,例如:Eric Augeirson的兒子就姓Ericson了。冰島靠近北極,火山及溫泉遍佈,地熱隨處可取,夏天植被茂盛,滿山遍野長著黑草莓,為天然的牧場。又得天獨厚位於墨西哥暖流北端,魚產豐盛,屬極北的溫帶氣候。祖先覺得此「極地綠洲」不可輕易示人,告知族人,若有人問就說,吾等定居處「冰島 Iceland」,就在 「綠地 Greenland」 附近。其實格林蘭(Greenland)地處北極圈,是終年被冰雪覆蓋的荒野大陸,一點也不綠。
旅店在市中心廣場邊,所謂廣場就是一塊刻了西洋棋盤若籃球場大小的空地,臺階邊擺些石椅。雖是下午,但位於極北的冰島天早已黑了,廣場冷風颼颼,只有三兩個急急穿梭的行人。冰島冬季晝短夜長,下西洋棋是冰島人的普遍愛好。旅店古老樸實,陳設簡單,卻古色古香,房間用地熱水管增溫,和暖如春,毫無燥熱的感覺。此地熱水及電都是公共設施,低價無限供應。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洗澡的樂趣就是那晚了,噴水的蓮蓬有我的頭兩個大,純淨的甘露淋灑在身上的感覺是無與倫比的。艾索說:「冰島的地下水由火山地熱經千百年反覆蒸發聚蓄而得,非常純淨。」我想,難怪冰島小姐會嬴得多次國際選美冠軍。是夜,我盤算著,如果能運一船冰島的火山水,出售給愛漂亮的臺灣姑娘們,或許是一樁好買賣吧。想想就入了夢鄉。
次晨去工廠開會,老闆是兩個三十幾歲的年青人,老大奧古斯特掌管業務,老二林德管財務。為生產各式魚卵專業工廠,如冰島魚子醬(Lumpfish Caviar)、煙燻鱈魚卵及其他魚卵產品,專銷歐洲市場,頗富盛名。我們會中決定,將要生產品質可與日本貨比擬的冰島Masago,由我獨家代理,以優質產品及合理價格與日本貨抗衡。由原料供應轉變成為終端產品的製造廠商,還要去沖擊新大陸市場。這種角色變換,對千百年來都在捕魚,並且從沒吃過壽司的冰島人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冰島國家實驗室的博士科學家也要來湊一角,說是支援研發。後來,技術部門決定,冰島Masago將使用閃爍耀目的德國食品染色劑、荷蘭調味料,挪威耐低溫的包裝物、歐洲風味設計等等,只有料酒味醂是在美國加州生產的日本貨。
走出工廠,天已漆黑了,看看錶還不到下午四點,從北極吹來的風冷得鑽心。當晚我們以吃黑草莓的冰島羊排配搭維京人烈酒來慶祝,並佐以山蠔(註:山蠔者Mountain Oyster也,為羊睪丸的戲稱)。經過三年多的窮追苦纏,想不到一天就拍板定案,有若夢幻成真。往後的二十多年,我們公司向冰島進口了將近萬噸 「冰島Masago」調味魚卵。
回美的行程定在兩天後,也難得地在冰島偷得兩日閑遊覽一下。那時冰島對外交通全由「冰島航空公司」負責,外國公司不得參與。冬季可選擇的航班不多,夏季是冰島的旅遊季節,此時往返美洲歐洲航班增加很多。冰島大多數公司行號及工廠夏季休息一至兩個月,大夥出國渡假。這時許多歐洲人也來冰島渡夏做越野、健行、垂釣等戶外活動。到冰島渡假並不便宜,鮭魚季節時,河岸垂釣最佳位置每人每天需花費三千美元。冰島也是歐洲名門貴族、搖滾明星呼吸新鮮空氣、躲狗仔隊的好地方,夜裡走在大街上絕對沒人來打擾。在雷克雅未克市的普通公寓動輒百萬美元,一般酒店每晚也要三百元美金左右。
冰島冰川覆蓋,火山遍佈,某些特殊地形地貌幾乎與月球表面相似,美國登月太空人曾在此訓練,在路上看到火山礫石中有些像人工整治的平地,我問艾索:「那是甚麼?」他說:「是高爾夫球場,夏天在冰島可以整天打高爾夫球,一年總有幾天太陽不下地平線的。許多觀光客專門來參加子夜高爾夫球賽,球費約350美金。夏天時你來冰島可安排參加比賽,會頒一張証書給你,並印上你開球的時間。」看看球場並不出色,飛機票球費可不便宜,我就算了。
參觀了黃金瀑布,蓋歇爾間歇噴泉,地熱發電廠等首都雷克雅未克附近的著名旅遊景點後,艾索說:「我們去 Blue Lagoon,這是世界有名的健康溫泉。」溫泉離機場不遠,停車場大得出奇,泊了許多大觀光巴士,在彎曲火山巖小道中走進溫泉大廳,其中有許多健康保養品的專賣店,也有租借沐浴裝備的地方。泉水是藍色的,面積很大,各區溫度不盡相同,溫泉裡的人不少,有許多慕名來治病的觀光客。天上飄著細雪,池裡冒著輕煙,人頭鑽湧,倒別有一番滋味。
晚餐在克裏士船長家吃烤羊腿,並配冰島傳統小食醃鯊魚肉(Hakarl),這是北冰洋的一種深海大鯊魚,分解後先掩埋在地下三個月,然後掛在通風處風乾數月,才切成小塊做為零食,相傳是維京海盜的下酒菜。鯊魚肉尿酸含量高,醃製後有股濃郁的阿莫尼亞沖味兒,吃起來怪怪的。為了尊敬冰島人的海盜祖先,也硬是嚥下好幾片,配幾杯冰島伏特加後,臭鯊魚乾竟也回味無窮。克裏士船長喝多了,便聊起在鱈魚戰爭中,如何用破漁船打敗了英國正統海軍的英勇故事。臭鯊魚、冰島伏特加及克裏士船長,讓我渡過了難忘的一夜。
2008年底,世界金融海嘯發生後,冰島克郎幣值大跌,冰島銀行的國際信用停滯,冰島突然成了金融的孤島。所有民生物資、包裝材料、東歐外勞,運輸等等費用必須立即以外幣現金(歐元、美金、英磅)支付,國內百業幾乎停頓。基於雙方之互信,我們預匯了數批定單的貨款,借以舒緩工廠現金缺乏的燃眉之急。困在金融孤島的爾馬先生來電郵說:「On a time like this,it is good to know that we still have friends out in the world. 」(在這種時候,知道在外面的世界上,我們還有朋友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