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渡》下部 《二》凌波人痴情

长洲是个小城镇。阿韶他们的船一到埗,行李都还没搬上岸呢,阿韶和麦哥坐上人力车先行一步,而王家大女阿韶离奇失踪十年,今朝荣归故里的消息,却与车夫的脚步比快,在热情的街坊间口耳相传,很快就传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阿韶还未到达家门,住在附近的亲戚都闻讯赶到了,包括二叔一家,众人拥着王父耀宗,等在大门正厅里。阿韶一下车,“噼啪噼啪”的炮仗声就在大门两边脆响起来。阿韶冲进家门,一眼就看到端坐在中间的父亲,他的头发全白了,神情老迈,老了又何止十年?她心痛难抑,泪如雨下,跪倒在老人脚边:“阿爸!不听话的阿女今日终于返家了。。。”耀宗见到梦魂牵绕的爱女,顿时手抖声颤,老泪纵横,蹲下身,像小时候那样紧抱着她,好像怕她又溜走似的。父女二人只顾着抱头痛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一阵子,二叔耀祖才擦着眼泪,上前把大哥和侄女一起扶起,坐在酸枝长椅上,仔细端详阿韶,见她从一个单纯俊俏的少女,变成风韵优雅的少妇,心酸之余,又觉得很是安慰。

耀宗在爱女失踪之后,性情大变,不再专注行医济世,不再注意饮食健身,整天整夜坐在阿韶的房间发愣流泪,谁劝都不听。他作为一位名中医,如果想爱护自己的身体,总有办法调理好的,唯他心如死灰,只关心唯一儿子敬仁的学业和医术。他不再出诊,每天只教敬仁认中草药,看医书,讲病例。心想好歹把这儿子调教好了,他也就可以放心离世了。可惜敬仁的天资远不及阿韶,十年下来,进展不大,每每让他摇头叹息,更加怀念聪颖敏思的阿韶。

阿韶在蒙大拿州的铜矿场和钟凌定亲之后,曾经给父亲写过一封长信,报平安,顺带介绍夫婿,当地景物,言语间充满了新生活的喜悦,两情相悦的幸福,又说如果一切顺利,过多一年半载,赚够船费之后就会回家。耀宗读到信之后,大为安慰,想到爱女快要归家,连带身体也大好了!连着给她寄去好几封信,却都似泥牛入海,没有回音。从此阿韶再没有来信,海外排华的小道消息却源源不断地传来,耀宗又开始担心失眠,健康大损,却不管不顾。

在焦虑中又挨过了两年,王家在那一年的冬天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自称是钟凌,是阿韶在海外的夫婿。耀宗赶出来一看,此后生身形高大,星眉朗目,一表人才,与阿韶信上的描述甚为相似。可是阿韶人呢?他茫然问道。那后生一听,凄然泪下:“岳父大人,我和阿韶在一年半前失散了,我找了她一年多也没找到,想到她聪明能干,可能已经想到办法回家了,我就努力打了数月工,一赚足船资就来长洲找她。没想到她还未回来啊。。。”想到从此不知去哪儿寻她,竟一下瘫坐在地,捂脸泪长流。耀宗见他可怜,自己也喜欢这个飞来的女婿,就劝他住了下来。可是二叔和阿韶的堂哥们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他们觉得此人来历不明,又没用,生生弄丢了阿韶,自然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钟凌在长洲呆了数月,养好身体后,辞别众人,去佛山开了家武馆,收徒教授北拳和刀棍,倒也很红火。逢年过节,他必定带足礼物去长洲拜访耀宗,行女婿之礼,又指挥徒弟们把王家大院前前后后修葺一新,该补瓦的,该油灰的,该清草的,该修枝的。。。把王家前院后院,花园天井,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再走。耀宗曾劝他再找一门亲,好传宗接代。他凄然一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岳父大人,您自己不也一样,少了个阿韶就觉得全世界都不对了么?您也别劝我了,好好保重吧!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回家见您的。我就不一定了,那么多的男人都喜欢她呢,说不定,她早就把我这没用的人给忘了。”抹了一把脸,拱了拱手,走了。

又过了年余,钟凌听说很多的长洲人往夏威夷谋生,乡里眉叔特别能干,还当上了夏威夷的农场大王,有钱有势,对家乡来人特别帮忙。“听说还有很多讲长洲话的女子也去了,有一个和原来的王家大小姐很相像呢!”钟凌一听,心动难抑。很快他就把武馆关了,只身一人前往夏威夷。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长洲的王家,佛山的徒弟,全都失去了他的消息。

现在好了,阿韶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回到家了!耀宗刚想问她见到钟凌没有,眼前却走来一位中年男人,高大挺立,面带威容,老人不禁吓了一窒。却听那人笑道:“小婿参见岳父大人!我叫麦洲,本地人,阿韶六岁那年走失,就是我带她回家的,岳父还记得吗?”耀宗当年虽没有见到他本人,那件事当然深深记得,于是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和小女也算是有缘,有缘啊!”见阿韶不言语也没表情,心想钟凌已经远走夏威夷近五年了,不知死活,这种不着急的旧事,还是以后再慢慢跟阿韶提吧!

麦哥把礼物打开,分派给众人,宾主尽欢颜。王家当晚大排筵席,欢迎阿韶平安归家,又贺她喜结良缘。麦哥从小机灵醒目,能说会道,出手又大方阔绰,说他在港澳做酒楼餐馆生意,所以不缺钱,很快就把王家上上下下一大群族人都应付妥当,大家也都觉得阿韶嫁得好。唯一不出声的却是精明老到的二叔,他因为做生意的缘故,在港澳黑白两道都有些见闻。麦哥的大名他曾经隐约听过,那是跟许多远洋大生意都有关联的大佬级人物。他不清楚阿韶是怎样傍上这种人的,倒不是担心他的黑道生意,只觉得此人年纪不小了,又有钱,三妻四妾的应该少不了。阿韶看上去不太开心,嫁给他岂不是亏了?说不定头上还有大婆呢,越想越替她不值,气闷,又无法跟别人说,只好一径喝闷酒。

耀宗看着红光满面的麦哥,勉强堆着笑的阿韶,心情又开心又复杂。阿韶多年前写的信,却在此时,浮现脑际:“阿爸,您当年对阿妈特别好,我现在才能明白呢。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样的幸福,换了别人,感觉会不一样的吧!  我虽然惨被绑架,还到了异国,受苦受累又回不了家,好在因此能遇着他,又觉得非常幸福!难道这就是天意么?阿爸,等我们赚够了船钱,就一起回家,承欢您老膝下,一家人,一辈子,再也不要分离了!”

耀宗不敢问,这个让宝贝女儿受苦受累也觉得幸福的“他”,怎么就换了人呢?又想到那远在天边的钟凌,此刻他在天涯何处飘泊?是生还是死?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撇开钱和威势不说,论才貌论能力,钟凌其实一点都不比眼前这个麦哥差呀,还更年轻,高大又靓仔呢,跟阿韶真是绝配啊。。。唉,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反正现在爱女已经回家,其他的就不管了!老人家胡思乱想,勉强喝过两杯淡酒,推说不胜酒力,早早就回房休息了。

在家千日好,这话对阿韶来说,是最贴切不过的。时光荏苒,阿韶怀胎十月,在翌年春天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王家老老少少都非常高兴!一脉单传的麦哥就更不用提了,天天乐得合不拢嘴,一有空就回到长洲的家里逗儿子玩。他怀念那风暴之夜在海上的一晚疯狂,遂给儿子起名麦念海,小名海仔。海仔长相随父亲,性格却很文静,更似不问世事的外公。他喜欢外公药房里的一切,三岁就会认药材,包括那药味。小小年纪就有此天赋,让耀宗欢喜不已。麦哥却大感失望,他希望儿子能成为武将,不能太文弱,想要海仔长住澳门,在他身边学武。耀宗同样觉得童子功特别重要,坚决不让,阿韶爱父如命,自然是依了他。海仔在两边拉扯之下,只好天冷时在长洲学文墨和医药,天热时去澳门习武兼练枪。

王家佣人多,阿韶不想儿子太受宠,于是不太理会他,对麦哥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平日无事,她帮父亲整理药材,抄写药方,在弟弟的敬仁药房帮忙执药,还开了个小小的书斋,教儿子和街坊学童们简单的英文字母和单词。她的容貌,她的温润,她的经历,尤比过去更添成熟优雅的韵味,她俨然成为王家,甚至整座小城最美丽奇妙的一个身影。只是,每年总有那么几天,她会变得忧郁沉默,一个人坐了车去到海边,静静地看海,直到日落才肯回家。

海仔五岁那年的秋天,耀宗偶感风寒,吃了好几个月药,病势却越发沉重。他一生从医,心内清明,知道自己快要油尽灯灭了。时值隆冬,有一夜,他把女儿阿韶唤到床边,把其他人遣走,哆嗦着把一个小布包塞到女儿的手里。

“阿韶,你不要怪我,一直瞒着没有告诉你。。。你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回到我身边,我是万万不能再让你走的。。。请你原谅阿爸的自私,也谢谢你给了我这五年最幸福的晚年时光。。。阿韶,我走了之后,你应该再无任何牵挂了,要走要留,你自己作主吧!海仔聪明孝顺,虽然你不太喜欢他,他却还是最亲你。。。有他爸爸照顾,我也放心。。。你回家之后一直都不太开心,我都知道。。。阿女,这个小包,在我走之后再打开看好吗?。。。我只是不想你走,不想你走哇。。。”老泪横流,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阿韶吓坏了,抓紧老爸的双手,流着泪说:“阿爸,我听你的!听你的!我不会打开这个包的,放心吧!您会好起来的!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家,怎么会再走呢?打死我都不会再走的!爸您别吓我,千万别乱说。。。”耀宗含泪笑了,自此不再说话。又挨过了些日子,他在睡梦里安祥离世。

阿韶心碎了。她狠心抛下两个孩子,历尽辛苦回到家乡,还给老父送了终,应该是如愿了呀。可她,此时却成为孤儿了!悲凉凄徨,四顾茫然,天井里仿佛看到自己童年时开心玩耍的身影,父亲的笑脸,一屋子回荡的笑声。。。泪水无声地滑落,又滑落。。。

麦哥从外地匆匆赶回来,看到阿韶被悲伤压倒的后背,他的女人看起来如此孤单无助,让他想起了英文的一句话:I’ve got your back。

“我会是你的后盾!”他环抱着心爱的女人,轻轻地说:“我和你,现在都只剩下彼此了。”确实,流浪半生,他也只剩下眼前这个女人,还有五岁的海仔两个亲人了。他想和她重办一次盛大的婚礼,想和她再生一堆的孩子,可是她偏偏就是不肯,对他和孩子都不冷不热的,令他特别恼火。他没有看到她与别的男人有过瓜葛,却知道她心里一直有人。这让他嫉妒如狂,却又无计可施。心情不好时,酒醉时,他喊着她的名字,把她按在床上折腾到天亮。而她却是逆来顺受,不跟父亲告状,不让儿子察觉,平静沉默得让他抓狂。

办完丧事,又过完一个惨淡的新年,麦哥对阿韶说:“我们一起回澳门吧,这里已经没有你需要照顾的人了。”阿韶道:“我想一个人在老家先静一静,整理一下旧物。过几个月再走吧。”麦哥无法,只好带着儿子先走了。

等到把阿爸的旧物都整理好了,想想还有什么遗留的物事,阿韶才突然记起老爸临终前递给她的小包。会是什么呢?让老爸如此郑重又如此紧张?难道是老人家不想让别人看到的遗嘱?她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小布包找出来。打开,里面原来有一封信,还有一枚金戒指,一小束黑发穿在其中。

她稳住心跳,轻轻地打开信函。跳入眼帘的,居然是离别了十年的钟凌的字迹!原来,原来他真的回来过!

“爱妻芳韶亲启:你我离奇被拆散,自那日起,我日思夜想,茶饭不思,悲愤难抑,野餐露宿,处处寻妻,历时一年有余,却日日失望。我在西行火车上苏醒,问清方向,日夜兼程赶回渥伦斯小镇。没想到镇上人事风物自我离开之后,经已大变。所有的店家酒吧,客馆饭店,统统易主。镇上我们认识的洋人竟全部消失。甚至连“芳草园”的亭子和横匾,全都不见。我真以为遇到鬼了!终于寻到一路过女客,她曾经住过店,认识你我。在她层层分析,又各处寻问之后,觉得唯一可能就是店主韦伯干的。渥伦斯镇的所有店铺原来都是他的物业,他抽身一走,把旧伙计全解散了,自然就没有痕迹。可是他会把你绑去哪里呢?我费尽心思,又在周围的山岭城镇全部走了个遍,皆毫无所获。最后我决定回长洲寻你,等你,替你侍奉父亲。如此周折又半年,终于赚够船资,回到你的家乡长洲。你父甚好,还劝我再寻一门亲事。我唯苦笑应之。他哪里知道,此生我已无法再爱上别的女子,每每唤着你的名字方能入睡。唯你我分离已足五年,若我们的孩子还在,应已五岁了吧?每每念及,泪落不止,总怪自己没用,悔恨难安。遂决定重新出洋寻找妻儿。此行如有不测,亦无怨无悔。正如大海捞针,除非天意,能让你我夫妻重逢。夫已无别的生趣,唯祈求上苍,你和孩子,能逢凶化吉,一生平安。。。

 “又:我在澳门寻得一金铺,应是你当年去过之地。我特意打了一双戒指作为留念。大的已戴在我手上,小的那个,我托付给岳父留给你。店主问我要不要刻字留念,我思忖良久,本想刻一“韶”,一“凌”,指环太小写不下,遂决定刻一“芳”一“草”为念。你的本名带“芳”字,我愿成为你脚下的小草,衬托你一身的芳华,一如我们曾经幸福的“芳草园”。不说了,我这就寻你去了。。。 夫:凌 泣字。”

阿韶终于明白,为什么老爸要把此信物留到他生命的最后,为什么会担心她会再走。她含着泪,把那刻着“草”字的指环戴上无名指。把他的黑发和信函,仔细包好,放在自己首饰盒的最深处。

 

 

cornfield 发表评论于
等着
米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cornfield' 的评论 : 哈哈,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_^
cornfield 发表评论于
看来阿韶要去找钟凌了,好希望麦哥成全他们,再领回在美国的孩子们就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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