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米勒故居出来,空中低悬的湿气渐积成雨。太阳穿梭在波谲浓云中时隐时现,地面便跟着时雨时晴,我们时冷时热。拐角处一户人家,门前矮墙上的爬藤玫瑰开的正艳,一眼望去如天边云锦。此时的太阳刚好从浓云中跃出,金色光芒喷薄乍现,眼前突然明媚,数十朵黄玫瑰在风中慵懒地摇摆,滟滟吐露着清香。
这次在法国的几个小乡村里,见到许多人家门前种的爬藤玫瑰,每棵都令我眼馋。他们怎么能把花种得这么好呢?我也种过Climbing rose,白色的,在自己家的后院,花倒是很漂亮,洁白如堆雪,可老长虫子。各种虫长了个遍,我们这里还把杀虫剂都给禁了。我用自制的什么胡椒水肥皂沫,都不灵。自己动手捉,费了牛劲,每天早上都要捉,提早起床,钻到全是刺的花丛中,清理比芝麻粒还小的蚜虫。那蚜虫和萼梗的形状颜色几乎没有区别,很难发现,于是怎么都灭不尽。一气之下连根刨了。现在看人家的花养得这么好,只有流着口水偷拍的份。
回到主路, 太阳又缩到乌云里去了。光影重叠变幻下的小镇风景尤其能入画--准确地说不是景如画,而是画如景,所有的画不都是照着真实的景色创作出来的么。再高超的画家,也无法将真实的美景完全描绘出来。画家笔下的颜色,永远比不上大自然的色彩丰富。
绿野仙踪?
不过是一处普通的民居。可我却觉得下一刻就会有精灵从树林中闪现,挥动着魔棒。
难怪住在这里的米勒能画出这样的画。
(春天 Le Printemps,摄于奥赛)
隔断城西市语哗,幽栖绝似野人家。屋头枣结离离实,池面蓣浮艳艳花。
-- [清]汪琬
这是古老的东方人对理想中的园林庭院的诗意描绘,眼前这纯正的西欧小乡村竟也十分吻合贴切,可见东西方的审美在很大程度上高度地一致。芜草青苔覆满青石幽径,花瓣零落满地,微雨落花,踏上去轻软无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人离去。恍惚之中以为自己置身于某江南云水间,因为…这里真的有翠竹耶!
庭院里竿竿细竹青翠欲滴,微风动处枝叶沙沙摇曳。幽篁荫润,花影浮动,隐含东方禅宗意境。竹子在西方很少种植,法国的这处小画家村里竟然偶遇,画家选的居住地果然不一般,我不免诗性大发 :
竹荫翠影落花,细雨雪瓯亭茶,古道边上犯傻。夕阳西下,迷路人在嘬牙。
马致远要被我气活了。但我们真的是迷路了。这处带竹林的庭院已是Grande Rue的尽头,再往下就是森林入口,而我是很想进林子里看看的。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枫丹白露森林呢。可是爸妈已经很累了,偏这时候雨下的更大,黑黝黝的森林,怪石,青苔,令他们望而却步。我说要不你们在森林入口处等我,我进去转转,至少要看到那个酷似大象的巨石,枫丹白露森林里有许多裸露在地表上的岩石,经过长期风化后形状各异,吸引了很多画家将其入画,
爸妈见我特有兴致,只得勉为其难地跟着我走上Trail。留在路口等我他们也害怕。阴雨连绵,冷风沁骨,游人无踪,对他们来说都是很不习惯的困难。
偏我是那么的笨,一进森林就迷路了。那个堪比藏宝图一样的地图对我来说犹如天书,沿途的树上也完全没有标志,手机信号全无。我因为常在野外露营所以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慌张的,爸妈可不行。我觉得泥土苍苔是清香的怡人的,他们眼里是肮脏的无处下脚的;我想象中森林里钻出的是花仙子,他们脑海里钻出的是猛兽。年老体弱又淋不得雨,直嚷嚷着要回去。
我一边嘴里哄着一边心急火燎地找路。总得让我见着一个景点吧。大象石就不奢望了。从地图上看那个什么米勒和罗梭的刻像是最近的,就在森林入口处,怎么走了这么远还找不到。此时雨下的越发大,爸妈落慌而逃,我不甘心,揪住一个林中跑步的身影,在林子里走了20分钟才见到的唯一的人,指着地图上景点#6问他怎么走,那人一脸懵逼,我说话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人到是很热心,见我着急的样子,拿过那费解的地图,也是研究了几分种,才看出来哪儿是哪儿,这还是当地人。"Médaillon de Millet et Rousseau…"他看着#6旁边的小字注释,恍然大悟。"Ah oui!",我猜他心里一定在说,"这就是你要找的呀这有什么可看的?"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把我带到靠近入口的一堆石头边上。"ici".
天!我围着这堆石头转了好几圈,愣没发现其中有块石头上有我想看的东西!
这堆石头是一进森林就遇到的第一群大石堆,爸早在刚进来的时候就给它们照了像了,而在他照这张像的同时,我竟然还在着急地寻找,全然不晓得我要找的就在眼前,只要稍微走近一点,就能看见。
这就是我要看的,景点#6
这是一百多年前的样子。
据说十个中国人九个把牌上那俩人当成了伟大的革命导师,剩下那个不是大陆长大的。我就在一个国内的旅游坛子里看到过一贴,感叹法国人对无产阶级共产主义等等理念一直有向往的传统。不然世上第一个共产主义试验田为何是巴黎公社,不是罗马公社纽约公社呢?即使在巴黎边上的森林深处,也有纪念伟大导师的碑像。咱们这些从小就被革命武装过的头脑,觉悟倒底先进。
此纪念铜像建于1884年。左边那位是罗梭,右边那位是米勒。两位画家是好友。
自拍后赶快跑回父母身边,他们已等得不耐烦。赶快给出租车司机打电话,约好了在巴比松的镇政府所在地门口等。
多么质朴的City Hall 啊!
等车的时候才发现,森林出口处还有一幅马塞克的画,是罗梭的La cabane des charbonniers。 整个巴比松有20幅马塞克画,全是巴比松画派的。
车来的时候已是大雨,湿淋淋地钻进去,司机大哥火速向AVON车站驶去。"下一班去巴黎的火车是六点。"他不等我发问就这样跟我解释,他早知道我会问他为何要开这么快,下大雨路上可不好开。我心里感激,这司机大哥真挺为我们着想的。六点的火车要是赶不上,再下去就是七点一刻的了,又冷又饿饥寒交迫在火车站等两个小时,可不是什么美妙的人生体验,尤其对父母来说。人老了越发娇贵,一点儿苦不能吃,稍不注意就病。快到的时候瞥见路边有个加油站,三个不同的价格,最便宜的1.49。 我自言自语,"per liter…per gallon,",司机大哥咬牙切齿"per LITER!"。天。一块五欧元一升?!
"汽油在法国非常,非常地贵。"司机逐字逐字往外蹦。我心想这是不是法国人喜爱手动车的原因之一啊。此刻突然猛地想到,六号那天自驾游,还车之前忘了给人加油了!心里打鼓不知道车行会怎么处理,也许会从我押的信用卡里划走油钱吧。不过回来以后也没发现他们Charge,不知道是不是再过几个月会有惊喜!
从巴比松到AVON的出租车费要40,比从枫丹白露宫去巴比松要贵,因为路程更远。此番画家村半日游,在交通上花了70块钱,要是自驾肯定不要这么多,不过这样更省心。巴黎附近的画家村不少,巴比松就算是繁华的了,还有一些游客慕名而去,尽管交通不方便。另一个叫Auvers-sur-Oise的小村,就是梵高生命中最后度过的地方,简直可以用'荒无人烟'来形容。
我们是在去巴比松之前的两天,也就是五月八号去的Auvers-sur-Oise 。过程也不顺利。比起其他画家村,这小镇其实离巴黎市区是最近的一个,在ZONE 5,所以我们买了1-5圈的DAY PASS。小镇名字太长,不知道怎么翻译,有人干脆就叫他'梵高小镇',因为梵高在这个镇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70天,在这70天内他创作了70余幅作品,疯狂地高产。但实际上在这个镇留下足迹的画家很多,塞尚、毕沙罗、莫奈、多比尼,都曾在此流连忘返,有的还住在这里,留下了天才的笔触,此镇风光旖旎,当属画家眼中灵感之地。
八号那天下午四点,我们坐上了Transilien H线,中间要倒一趟车,也是H线的城铁。上了要倒的那班车,半天也没动静,显示牌上标明的出发时间早过了。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车厢里忽然响起广播,我就捕捉到了一个词 un accident ,其他的不知所云。车上的人纷纷下去了,我问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年轻人,答曰前方某段铁路被人扔了危险品,还有大石头,排除要很长时间,叫大家想别的办法。倒车的这个站已经在ZONE 5了,离巴黎已很远,眼看太阳偏西,我顿时有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我给那几个高中生看手机,说我要去这(不知道怎么念),其中一男生说"不远,有BUS可以到,跟我们出站吧,我们也得去坐BUS"他的同学冲他挤眉弄眼"yeah你的英文真流利耶人家都听懂啦…"男生顿时脸红了,和上回租车行那小伙子一样。在加拿大也是,第一语言是法语的特不情愿说英语,迫不得已非说时,害羞的不得了,不害羞的也被起哄着害羞了。其实他们英语真挺好的。
火车断了线,所有人都只能坐公交。爸在那里抱怨破坏分子,给多少人造成麻烦。他不知道的是,这在法国算很平常的了,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们这次没碰上司机罢工或者什么恐怖活动,很幸运了。好不容易挤上了公交,晃晃当当四十多分钟才到。路上交通本来就很慢的,站都很小,走不了多远就是一站,还经常绕着住宅区转圈。等到了这个叫Auvers sur Oise的地方已经六点,游客中心刚好关门。所谓的Main Street上空无一人,晚风呼呼地刮过,更显得小镇荒凉落迫。尽管如此,这里还是有很多'梵高踪迹'值得看。整个小镇忠实地保留着梵高在时的样子,一百多年过去了,丝毫不曾改变。大概是为了纪念他,镇上他画过的建筑,民居,教堂,门前都树立了他的画。
Auvers sur Oise 市政府。一点没变。
山坡上的民居
Auvers sur Oise 教堂。把妈妈的帽子借过来,模仿画上行人,摆拍。
梵高曾在南法的普罗旺斯地区住过一年多,就是那个熏衣草的地方,那几幅向大师米勒致敬的画大概就是在阿尔勒(Arles)和圣雷米(Saint Remy)完成的。只是现在那里一幅他的真迹都没有。阿尔勒有一个博物馆,里面的画是他的粉丝模仿他的画作风格而建的。
《播种者》(米勒〈左〉梵高〈右〉)
《午休》(米勒〈左〉梵高〈右〉)
梵高生前患有癫痫病,当时的人都以为他是疯子,那城市还有当时他住的疗养院。在圣雷米小镇还有一个精神病院,梵高也曾在那里治病。这可能是为什么现在有旅行社把普罗旺斯和梵高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旅游项目的卖点。
与被开发的旅游点普罗旺斯相比,这个Auvers小镇简直是无人问津。同样是梵高呆过的地方,刚一过六点街上空无一人。公交车到那站时就下来我们三个。
梵高于1890年5月20日来到巴黎近郊的Auvers-sur-Oise,以每天3.5法郎的价格租下沃拉客栈的5号房间。这是我们去时的沃拉客栈。现在叫'梵高之家'La Maison de Van Gogh. 我们由于到晚了没能进去参观。平时周三到周日对外开放,门票6 €, 晚上六点关门。
这是梵高租住时的沃拉客栈。招牌、窗纱都没变。
梵高的医生加歇(Dr Gachet)曾建议他租镇上的另一间客栈,但那房间每晚要6法郎,梵高一生穷困潦倒根本住不起,连3.5法郎每晚他都嫌贵呢。
这是梵高画的加歇医生,摄于奥赛。
梵高在这个小镇上的生活非常规律。他戒了酗酒的恶习,每天早晨五点准时起床外出写生,中午12点准时回客栈吃饭,下午在Lobby画画,晚上九点准时睡觉。他在这里创作了大量的风景,还有人物。他为客栈老板拉沃先生13岁的女儿画过两幅肖像画,连同他画的Auvers Town Hall (就是上面出现的那幅市政厅),都赠与了拉沃一家。
我们去的时候,拉沃客栈侧面的参观入口处,就悬挂着他为那13岁的女孩Adeline Ravoux所作的画像。
7月27日,梵高象往常一样外出写生,但这次他没有在中午准时回来。他在晚上回到客栈时,胸前有大片血渍,和一个枪射中的伤口。至今没人知道他这是自杀,还是被当地的熊孩子射杀的。主人拉沃先生立即通知医生,并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直到他的弟弟Theo 从巴黎赶来。29日,梵高死在了拉沃客栈的5号房,弟弟Theo的怀里。
梵高著名画作之一《乌鸦群飞的麦田》。有说他在这片麦田开枪自杀的。
通往麦田的山路。
照下面这张像时我爸站的地方,就是梵高和他弟弟的墓地所在之处的墙外。照像之前真有乌鸦在麦田上空叫,声音之刺耳凄厉,徘徊在空旷田野上,尤其令人心惊。我本来摆好了姿势,被那叫声吓了一跳回头去找,就照成这样了。
虽然荒凉,但这小镇的确很吸引人。令人驻足的景色到处可见。随手一拍就是幅画。
夕阳残照,朱扉静掩,两侧的墙上,一边是棵红玫瑰,一边是棵白玫瑰,悄悄开放,不以无人而不芳。
去往教堂的小山坡路旁,一丛丛的鸢尾花,不知是否梵高是对着它们画的那幅名画。
教堂前,路的拐角处,有画家杜比尼的纪念碑。
杜比尼是巴比松画派的七位代表人物之一。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几年。现在他在这镇的故居成了杜比尼纪念馆。我们去时已关门。
Musee Daubigny, Auvers-sur-Oise:
没敢告诉我爸的是,这博物馆里正举办柯罗的画展,门外的招牌上写的法语,有画展的简介,从五月初到七月底,我没吱声。这要是让我爸知道了,柯罗的画没看上,更要捶胸顿足了。
八点多了回巴黎,还是得坐城铁。看看这小镇的车站!巴黎五圈,等于还没出大巴黎地区呢,就这模样了。
我们就在这萧瑟的近乎于废弃的车站上等了20多分钟。别说爸妈,连我都有点害怕了。车站在修,没有一个工作人员,门上的锁早已生锈,满是杂草的月台上有蛇的踪迹。耳边呼呼的风声,不冷也打寒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火车啊,你一定别欺负我们啊,一定要准时来啊。
火车不负众望,准点进站,50分钟后到达巴黎北站,人头攒动灯光闪烁喧嚣非凡,如同进了另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