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

I dream of souls that are always free, like the clouds that float. ~Nella Fanta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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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张静之回美的飞机过境程康居住的城市——香港,屈指一算程康离开美国到香港转眼也已经十多年了。周五的下午刚过五点,她实在没把握能否找到他。倚着机场的公共电话亭,她按着事先抄在小本子上的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他的秘书,听了她的英文名字顺口问她“哪家公司的?”她一时愣住不知道怎么回答,过几秒才说“是程教授在美国时的朋友”。

接通电话后,程康熟悉的上海口音在彼端响起,问“哪位?”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像以往的习惯回答“程老师,我是静之!“程康的头衔可以是博士,是院长,是学会的会长……然而不论程康有再大的头衔,她喜欢叫他”程老师”,这中有敬有爱。他的惊讶在预料之中,让她有种调皮得逞后的痛快。接下来程康便怪她怎么没安排时间停留,至少一起吃一顿饭尔尔;又是静之老早想到的,回答也早准备着。应付完客套话,他们谈话终于可以慢慢接近那起初的关系,两人可以没有顾忌,敞开心地说。程康的学问和声望仍然处于高峰阶段,快六十岁的人了,能够这样“历久不衰”,按他自己说,年轻时下的苦功夫是基础,再加上几十年的努力不懈,才有今天的成就;除此之外,更难得的是他对后辈的提携不遗余力,国内很多重点大学都有以他名义设立的奖学金,不仅仅是一位很受学生爱戴的师长,也是学术同侪敬仰的先进。静之结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成天埋在生活的琐碎中,一直到这些年才又联系上程康,他们时不时总用电子邮件联系,除了报平安外,偶而也谈及生活中比较深的层面,但究竟隔着天涯,很多细节部份不容易说清楚。

程康的言词里仍然难掩心中对静之的关心和在意,只是人世的历练已把静之由一个原本胸无城府成天嘻嘻哈哈的女孩变成一个安静的女子,这些程康都看在眼里。诚如那年程康恰好带一群博士班学生到静之居住的城市开学术会议,程康启程前刚联络上静之,于是在会议的空档中,他们见了一面。十年不见,再次见面时,程康,静之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们之间还是有着说不完的话,程康一如以往,像长辈般对她关心,这其中又夹着那种属于只有同辈之间才会深入分享心境的情谊。他仔细耐心地听她说着十年来的总总,喜的,悲的,得意的,无奈的,而静之在程康面前也好像回到年轻时候的她,心情轻松很多,脸上少了那些年来惯有的沉静,那种沉静对程康来说相信是陌生的。在程康印象里,静之一直像只快乐的小鸟般,尤其静之的声音甜而不腻,即使唧唧喳喳的,听起来也叫人分外悦耳。这些关心和理解,静之都放在心上。程康走前对静之的由衷劝告,“如果为了孩子不能分手,那就认命,好好过日子!“他之于她,一直是种“亦师亦友”的情分;而她对他,还多了一份孺慕之情。

其实静之并不是程康系里的学生,认得程康那年是静之在学校的最后一学期,只剩一门课,学者学生联谊会邀她担任刊物的编辑,由于她向来喜欢写作,就欣然答应下来。编辑中有个同学陈少华是程康的学生,一直想写篇关于程康的介绍,就找了静之一起去采访。那次采访是少华主导的,静之多半仔细听着,快速地记笔记,采访过程中,程康的眼神在少华和静之间礼貌地轮流看着,转眼看她时,她会适时点点头,笑一笑,偶而才就着他的回答提些问题。从访谈中,静之发现自十八岁由上海到香港后,程康就像来到了深水的蛟龙,开始展露他的科学才智,二十八岁拿到著名理工学院的博士,三十八岁拿到正教授,后来又担任全美学会的会长,加上对学术研究的严谨态度,早早就赢得国际学术界对他的尊重和敬仰。学经历的显赫,自然成就了他的沉稳和自信,却也同时让人有种不容易亲近的严肃。访谈过程中,她隐隐察觉少华对程康是又敬又怕,这中间很大因素是因为程康是少华的指导教授;相反的,也许正是因为不是他的学生,静之没有心理包袱,反倒有种自在。采访完后,程康交待静之写好先拿给他过目后再复印。

几天后静之写完稿子,约好时间拿去他系里的办公室。古老的系馆在流经大学城里的河畔,乘坐着用铁门拉上的电梯上楼,看着门外的景物,从一楼经过一道冷冷的水泥墙,再上到二楼,铁门缓缓拉开,那感觉好像走进黑白电影里的场景,让静之觉得很有趣。午后的系办公室很安静,静得可以听到潺潺的水声,隔着桌子看着他专注地读着自己写的稿子,静之忍不住环看着他的办公室,看到书架上一张他全家福的相片。像片里的他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头坐在像片中间的一张扶手椅里,身后是他的妻子和三个女儿,看得出是个很和乐的家庭。放下稿子,程康很满意的点点头,眼神中有着赞许,让静之悬在半空的心一下放了下来。程康从前不认得静之,读了她为他写的介绍,两人一下好像熟稔了起来,关心地询问着她的学业和生活,当他知道那时静之的男朋友葛斌也是上海人时,更觉得亲切。不久感恩节快到了,程康便邀请静之及葛斌到他家和其他国内来的学生,访问学者们一起聚餐。

聚餐前,程康的太太在厨房里忙着,屋里人很多,喝饮料的,闲谈的,吃着土豆片儿的,好不热闹。趁着火鸡还在烤箱里,程康领着她和葛斌看着墙上的照片,并一一解说。知道葛彬写了一手好字,他还把回国时人家送给他的字画拿来请葛斌鉴赏。静之后来发现程康很喜欢和她谈话,在她面前,他不再是什么博士,系主任的,可以就是他自己,两个人可以像同辈般轻松地谈笑。

隔年夏天静之毕业离开了大学城,生活有了很大的转变,其中最大的还是和葛斌的分手;而程康生活也起了很大的变化,那时最小的女儿上大学后,他认真考虑着回到亚洲教书的可能性,主要的还是想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把心力贡献给中国。依程康的学术成就,国内很多高等学校争相聘请并不稀奇,海外的如香港,台湾,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几个名校也都在极力争取。那时正是九十年代初期,香港在“九七大限“的阴影下,很多有能力的人都忙着办移民,在各方面考虑之后,他却很坚定地选择了去香港,当时很多人弄不明白。然而他的决定并不令静之惊讶,在过去很多的交谈当中,她早已了解了程康对中国有着“舍我其谁”的心理负担,可以说几乎到了如传教士般的虔诚了。那年他快满四十八岁,按程康说,循着前半生的轨迹,他是该走到另一个阶段了。决定前夕,他们正好在同一个城市开会,静之很庆幸能够及时分享他的心路历程,而更欣慰的还是程康把她当成一个知己看待。知道那时她已和葛斌分手了,他有心为她找一个好归宿,后来还积极地为她介绍自己系里的得意门生,可惜他的好意被静之辜负了。

接下来她在美国结婚生子,埋首在生活里的琐碎中,认真过了几年为人妻人母的日子,一抬头才惊觉日子过得飞快,十年一晃而过。而在大洋彼岸的他,又经历了人生的另一个巅峰,除了在香港主持系里的业务,来回在国内各重点大学里演讲,设立奖学金,学术上也有着继续的突破,最安慰的还是他能把国内年轻的学术精英带到国际的学术舞台。静之最佩服的就是他的谦虚无私和全心全力的奉献,这样的人真的不多。这些都是在十年后再相见时程康说给她听的。那次她陪着程康在城里有名的大湖边走走逛逛,并且在湖畔的餐厅一起吃午饭,静之想起很多年以前,当她要离开大学城时,程康和他太太也曾带她到当时城里最好的餐厅吃饭,那餐厅在河畔,两次都是在水边,也许是巧合,也或许和他学的专业有关系吧!

临走前,静之开车送他回开会的大学,在路上一聊天,不小心一转给转丢了。很快的静之就沉不住气想开到加油站问路,没想到程康在车上气闲若定地指挥向左向右的,弄得静之这个地主觉得丢死人了,末了程康还开玩笑说“大不了地球绕一圈就又回来了!”。那次很难得的,静之在程康面前开怀地哈哈大笑起来,程康过后才说“看你这么开心,我就放心了!“静之来不及想些什么,车子已经来到了他住的大学旅馆。进了旅馆的大厅,厅里正好有几位他的学生看到他进来,恭恭敬敬地称呼他“程教授”,他向他们微微点头,交待着一些事情,她在一旁,心想,她的”程老师”又变成”程教授”了!回家的路上,她很惊讶脑海里居然有种近乎“狂野”的想法---“如果,如果他们可以那样一路迷路下去……大不了地球绕一圈又回来!”车子走过大湖上的桥,看着桥那端尽头的大山和湖上的白色点点帆船,那句“看你这么开心,我就放心了!”一直在她脑海里徊旋着。

倚着电话亭旁的柱子讲久了,静之想换换姿势,听筒不小心滑了一下,等她准备再开口时,广播传来她的飞机要准备登机了,和程康匆匆说着一些珍重的话并应允下次来一定去他家拜访,临挂掉电话前,程康说起他家那扇面对着香港海湾的落地窗,说“希望你下次来能看到窗外的日落和夜景!”静之谢了再谢,不得不把听筒挂上。

飞机起飞了,坐在靠着窗口的静之,看着灯火辉煌的城市在黑暗中渐渐消失,胸口一阵紧,回国两星期以来的疲惫,一下子都堆到眼帘来。待一觉醒来,耳边响着嗡嗡的引擎声,她看着窗外黝黑的天空,想着他和程康之间,不就正如这次的过境吗?从十几年前的相识到今天,彼此的信任,惦记和关怀,他们是那么真真切切地触动彼此心田的一角!

够了,她想!嗡嗡声中,再一次把疲惫的自己丢入梦中。

之云 发表评论于
回复 'qun0' 的评论 :

可惜静之后来再也没机会见到程康。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 静之从朋友处辗转知道程康去世的消息。她是那么的惊讶! 那年成康 才61岁, 走得太早了。 人生无常,有时错过了, 就永远没机会了。 叹!
qun0 发表评论于
写得不错,好像是真事呢。不知是相见好,还是不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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