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是想哭穷。
2011年快到暑假的时候穷到账上只有几十欧元。那个学期重修了两门考试,第二次不过就要被勒令退学,被退学了签证就要失效,没有签证就得卷铺盖回家。我只能背水一战,没时间打工,悬梁刺骨也要把考试通过了。
没钱怎么办?房租250欧,还要吃饭。还要付手机费,还要买,最少也还要买一包卫生巾。女人真是麻烦,费钱!
就算立刻去打工也已然来不及了。没有人会预付工资。
给房东打电话,想告诉他下个月的房租要晚一点交。电话那头质问我门前的绿植为什么都死了?是不是没有按时浇水?我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道理来,陌生的语言在吵架的时候尤其不够用。最终也没说出来我想说的。
放下手机,它躺在小桌上屏幕渐渐暗淡下去。这张桌子是我从二手市场买来的,其实是一架陈旧的电子钢琴,盖上盖可以写字,还可以吃饭,推开就可以弹小曲。声音哑咽,但我自得其乐。下面还有一道放书的隔板,买的时候自带很多琴谱,便成了我的书架。有时候我在外面摘一朵花插在玻璃杯里,挤在桌子上,也有古董式的美,或者说凌乱美更恰当。若是在上面铺开报纸摆一个炉子吃火锅,屋里热气腾腾,也像个家。它真是一个百宝多媒体书桌。
我想我搬着这架琴去大街上卖艺吧。也许能挣出来几百块钱解燃眉之急。弹一曲笑傲江湖?弹一曲红豆相思?可我什么也不会。
我把琴卖了吧?买来的时候才20欧,被我砍到15欧。再卖能卖250欧吗?
要不,我住在琴里面?可我太大了。
我的房间在一私宅的地下室,大约12平米,对90来斤的我来说算是很大了。
地板是老式木头条拼接而成。已经满是伤痕,翘起来的地方一不小心会刮破我的脚或丝袜。这私宅大约有一百年了,我脚下踩的自然都是前人的足迹与历史的尘埃。历史的尘埃便在少女急躁的震蹋里飞扬进狭长逼仄的光束,再缓缓落在鞋面和我身上。我的两边一间是房东存放酒水的储藏间,另一间住着一个从俄罗斯来的大学生,白天很少见面,只有晚上听到他用俄语打电话。或是深夜酒醉归来拿钥匙开我的门,我也不敢开门,眼见不怎么牢靠的门要被他踢烂了才战战兢兢把脸贴到门上告诉他走错门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划破黑夜找不到地方停留骤然消失,好在他停止了敲打咒骂,又跌跌撞撞去折腾另一扇门。
房间虽说在地下室,但是打开窗户正对着花园。此时花园里大片薰衣草正怒放,蚊子也比先前少了很多,不用再把脑袋蒙在被子里睡觉。花园里有一棵樱桃树,樱花盛开时,白天会在我的窗前形成一副画,晚上则在我的玻璃上倒映出别样的剪影美。等到夏天,樱桃就爬满了树枝,在阳光下闪烁等着人去采摘。我很少去花园里,我只在没人的时候从窗户跳出去,在院子里到处看看。各种花香闻一闻,见到蜻蜓小动物们追一下,追是追不到,只是想吓唬一下它们,顺便站在树下吃举手能摘到的樱桃。
有时候能看到前来找吃的松鼠。那行动的速度是极快。一眨眼上树了,再一眨眼又下来了,再去看不见了,揉揉眼睛看见它又跑到树上去了。大尾巴举得高高的。
我要是松鼠多好啊,在这里生活,谁也不管我要房租。
我要是这棵树多好啊,谁也不会管我要房租。
关键我还不要花钱吃饭。
我饿。
越饿胃口越大。什么时候都想吃,肚子里咕噜咕噜。起床也不需要闹钟了,肚子一叫我就要起来,房间里有一个小冰箱,先打开瓶子喝一大口牛奶,还是饿,再拿个鸡蛋煮了吃。这回好了。不饿了。可是等到中午又饿了。食堂的饭菜太贵了,即使这样前几天输进去20欧元也早就被我吃空了。那就吃樱桃吧,吃路边还没有长熟的野苹果,大口大口的吃。吃到胃口大开,更饿了。
我妈说买点土豆煮着吃准能管饱。据说昔日俄罗斯民族就是这样艰难度过战争年代的。我买了土豆,果然很香,差点噎着,可是没过两小时肚子又开始造反。它想吃肉。
我惊叹于自己的食欲,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怀孕了。第二个耶稣又要降临人间吗?不会不会,这不科学!那大概是二次发育?不会不会,除了肚子,该发育的地方都没动静。
我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要我去努力赚钱。并且念出来一张清单,某年丢了三个手机共计4000人民币的事情都人脏俱在。
我外婆告诉我穷困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吃饱的问题。太奢侈了。嘴里能有点咬的就满足了。说完又心疼我直呼要我快点回家。
我的穷困显然还不够那个境界。我还摘了蒲公英做凉菜,有点苦,但很香,它让我想起来家里时光。
堡垒是我的同胞加师姐。我跟她提起来经济困顿,没好意思说困顿到什么地步,她给我出主意要我赶紧结婚。即使嫁的是个穷学生也可以夫妻共保省了70欧元的医疗保险。我摇头,不好。这不是每个月70欧元出租自己吗?不行。士可杀不可辱!
我看着堡垒问:你和你男朋友结婚不会是为了省70欧元吧?你们那是长期卖淫嫖娼好吗?性质恶劣的。
堡垒要我滚,推我,推着推着还娇滴滴给了我一粉拳。我笑。笑得喘不上气。
可我该怎么办呢?
在超市门口看到推着满满购物车的中年人,我心里默默地想,我要是他们家孩子该多好啊。人穷就是志短!
天那么大,地也无边无际。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去。
堡垒的老公的朋友的老乡,在德国生活,正在找靠谱的babysitter,假期照顾两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见我困顿就把我吹嘘一顿介绍过去了。连住的问题都解决了。多亏了堡垒,多亏了她嫁了个有朋友,朋友还有老乡的男人。她省下每月70欧元,又能救我于苦难。可以说得上是金玉良缘。
可我也不想把我的地下室扔了。再找就找不到这么便宜又有大窗户和樱桃树的房子了。一咬牙我把我的笔记本电脑当250卖了。
卖完后我傻了。没钱买车票去德国。
走吧?两三百公里怎么走?那滚呢?也不行。飞也不行。我又没翅膀。
只能搭便车。我一个不到20岁的弱智女流?那也顾不上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成语用得不太对。总之我是豁出去了。人穷命贱。
好处是没钱无人惦记。搭了一个老爷爷的货车,他白胡子白头发,活像马克思,开着一个巨大的man大卡车,犹如驾驶一个城堡,一路上也不和我说话,我昏睡过去,醒来他正看着我,摇晃我的胳膊,告诉我到了,他要往前开,我迷迷胡胡道谢后下了车。这时候一个小瘪三过来找我要钱,5毛钱也可以。我正发愣,马克思过来只瞪了一眼,那人就走了。再回头,马克思已经上了卡车缓缓启动,这才发现马克思特意把我送到了火车站。马克思就是靠谱!!
到了他们家,吃了一顿异常可口的中餐。有辣椒炒肉,有大白菜,还有萝卜干和老干妈,我吃饱了。吃得很饱,那晚睡在梦里都在幸福的笑,现在想起来,那米饭还在嘴里散发香味。
在德国照顾两个小女孩是快乐的时光。她们一个已经四岁,另一个才两岁。她们自己睡一个房间,我只要早上叫醒她们,陪她们玩给她们做饭,晚上她们的父母回家我就可以休息了。到了周末她们通常都会出去玩,我一般都选择在家主动打扫卫生。他们家很大,我收拾完了,光脚在地上走,听到脚丫子和地板发出来的叹息声,我要是跑起来,声音就变宏大了,咚咚咚的。等他们一家回来,都会很开心的夸我是清洁小能手。
那个暑假我挣了足够交半年房租的钱。认识了一个友好善良可以终生交往的家庭。
2011年的夏天过去那么久了。小孩子们都长大了,长高了。
我也不那么容易饿了,饿了还是会不舍得去吃大餐。但我还是偶尔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