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很奇怪的。你不知道哪里是前面哪里是后面,前门可以是后门,后门也可以是前门。是什么样子呢,我一会儿画给你看。
中间的房子叫堂屋。堂屋两端的门给人和家里的禽兽,哦,没有兽,是给家禽自由出入的。
奶奶对我说,去,给奶奶拿柴火。
在哪里?
堂屋前门窗户上。
我到了堂屋就楞了,不知道哪个是前门哪个是后门。
啰嗦这么多,我只是想巧妙引出我家对面的那家人。不知道该说他们家在我们前面还是后面。很纠结。我也不分东南西北的。为了严谨,是祭出这张画来的时候了。
那是一幢很破的泥砖房。最早住的是姐弟俩。姐姐二十七,八岁,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儿子住一侧。弟弟是村里的老师,和老婆女儿住房子的另一大半。
他家离我们家相距只有大约十来米,弟弟家女儿才几个月大,大眼睛,肉嘟嘟的脸蛋实在可爱,我没事爱去他们家逗她玩。
他们两口子很冷淡,不怎么搭理我。倒是他们家的寡妇姐姐,每次见到我都打开柜子给我塞一把豆子,塞几块糖,很热情。他家的儿子我一点都不喜欢,总是追着我打,追不到就捡起石头砸,砸中了我哭他拍着手笑,砸不中他就躺地上哭闹。这时候就算他哭破嗓子,也没人敢靠近劝,谁去谁得挨他揍。
只因是寡妇的儿子,谁也不敢管,一来怕被人诟病欺负孤儿寡母,二来谁要惹了那孩子,他母亲平日的热情就变成了怒火,站在你家门前骂。骂完回去做家务,做完了还出来骂,中午睡一觉气不顺跑出来骂,大清早还没来得及洗漱先披头散发站你家门前骂,就这样能骂三天三夜。
遇上脾气也不好的对手,那就是对骂。这时候我总是立刻放下手里的作业本跑出去看,生怕错过任何精彩场面,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老爷爷小伙子也都丢了锄头,扔下锅铲跑出来围着看,唯一不出来看的那十有八九是在打麻将。我挤不进去只好在外面跳起脚看,跳起来也看不到急得团团转,伸手要大人抱我看。这时候总有好心的乡邻像狮子王里那只老猴子举小辛巴那样把我高高举起来,说,看吧。也许因为举一个小孩子也是要花力气的,看吧两个字听起来就好像吐出来的两块石头,置地有声,好像是要让我看什么气壮山河的大场面一样。
有人对骂,寡妇就不是平时那样单调叫骂的气概,而是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哭他死去的丈夫,哭她娘家弟弟窝囊不照应她,哭自己命苦,哭着说着,有亲近的人过去劝她,她就更伤心了,拉着人的手一桩桩一件件讲起她一生的不平事。
她家孩子呢,也站在人群里看热闹。
这样能闹到天黑。众人都累了,陆续散去,没了观众才渐渐收场。村里安静下来,风声伴随各种虫鸣鸟叫,偶尔传来狗吠声,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似乎白天的闹剧从未发生过。
我弟弟和他家儿子曾因为抢一窝鸟蛋发生了争执。他儿子哭着跑回去和他老娘告状,我弟还没到家,他娘已经拿着铲勺堵在我家门口骂了足有十分钟。回去火炉上的菜烧焦了,更来气,又跑回来骂。
这样骂了几天。好几次我都想冲出去应战,被家人摁了回来。我恨恨的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弟弟们都伸出大拇指夸我英明神武。奶奶有感而发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说是一家新媳妇伷俚之间有小矛盾,骂了三天三夜没歇脚。回娘家的时候说起来这事,娘家母亲拍着她的大腿说:好样的。为娘刚嫁过来也骂了七天。到了新地方不给点下马威是立不住足的。这让我对未来的婆家充满了向往,觉得那里金戈铁马杀气腾腾,实在是大显身手建工立业的沃土。
过几天她闹完了,气消了,跟没事人一样,还给你笑脸。看见我们几个孩子还照样跑屋子里翻出来炒熟了的黄豆绿豆塞手里。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总有人凑我妈跟前,压低声音神秘的说:“今天烫了头发,是和水塘边住的搞装修的男人搞上了。”说着还不停用嘴朝寡妇家指,“啧啧啧,又换了一个,不要脸。”
这时我要是插嘴说点啥,不仅要被轰走,还要挨骂。
寡妇也骂过一回他弟媳妇。原因是弟媳妇想赶走她们,独占了房子。这可惹怒了她。这回可不是一般的骂。她冲到弟弟家把他们碗柜打翻了,碗也砸了一地。一会儿把她弟媳妇的内衣内裤扔到门外一地,一会儿把屋里拿得动的桌椅拿出来砸,围观的大小伙子看到这个场景都兴奋的鼓掌起哄,还有的端了把椅子坐在一边看,老人看累了回去泡壶茶端出来喝,背过脸去和周围的人聊会儿天,再接着看,那个热闹呀。
也不知道闹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累不累。我睡一觉起来,听不到砸东西的声音了,撑起来一只胳膊问,外面今天不闹了吗?
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弟弟一家。悄无声息的搬走了。没多久她也搬了。据说他们家老爷爷还在,只是住在别处,也觉得这个女儿太蛮横,就把老房子卖了,谁也别想住!
而这个老爷爷听我妈说也是个厉害人物。当年我家门前一棵树长得过分热闹,树枝挡住了他家的大门口,那还了得?那可就挡了风水了!他敲着锄头骂了一天一夜,最后还亲自把我家那棵树砍了。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想如果有照片应该还是黑白照。
他们搬走了之后进来了一对年轻小两口。外地人。女的身材瘦小,五官清秀,漂亮。男的很高大,比那女的要高一个头。两口子很少出门。平时见不着人。
直到有一天大上午,那男的敲我家门,很着急找我奶奶,大意是要生了。
我奶奶鞋都没穿好就从床上跑下来,拿了床我的小被子跟他去了。把孩子们推回屋子反锁在屋子里。不许跟着。
我爬到桌子上透过小窗户看,看到钟家奶奶也柱这拐杖去了。好多小媳妇也陆续进了对面家。
看着看着我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我醒来,奶奶已经回来了,她往我嘴里塞糖,糖纸捏在她干枯的手里发出好听的声响。
对面的生了。生了个可漂亮的小女崽。奶奶抱着我说。
我一听也不困了,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嚷着要去看。
“不许去。明天才可以去。”
“不。我想去。现在就去。”
“不行,明天去。产妇房里小孩子去不得,旧鬼投胎,血光灾刚过,去不得!”说这话时还故意把窗户敲得嘣嘣响。吓得我直往她怀里钻。
这时弟弟说他膝盖青了一块。奶奶紧张的过去看。
我生气了,说:“只有他是你们的天使。他哪里疼,你一定说,来,给奶奶看看。可我的脚也麻了。”(是真的窝在桌子上麻了,还没来得及说被弟弟抢了先)
“来,给奶奶看看。”
“不给!”我心里充满了对投胎鬼的恐惧。不仅不给看还想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忘记了鬼的事,不等奶奶我就自己去了。新做了妈妈的女人还是个小孩子样子,边上睡着的婴儿更小。裹着我的那床小被子,被子上有一只大狗,裹那么严实,像个粽子,也没什么好看的。
后来那小两口也搬走了。据说是婆家接回去结婚去了。
是从开发区私奔来的小年轻。
他们走了才有风言风语传来。不过私奔的小夫妻很快又被人忘记了。
只偶尔我奶奶提起我的那床小被子。派上了大用处。那家人孩子都要生了,什么也没准备。啧啧啧。说着连连摇头。
没过多久,又搬来一个大约四十岁多一点的年轻奶奶带着小孙子。小孙子四,五岁,很白净,每天骑个生锈的三轮车在屋前晃。少年奶奶还是少女打扮,一对长到膝盖的大辫子,很黑很亮。穿衬衣,衬衣下面是裙子,也许是腰身大了,衬衣放在外面,看着很得体。早上经常看到她歪着头在门前梳头,松开的头发有波浪。晨雾中,很美。
一老一少住了大半年,和邻居相处很好,经常给东家送茶叶,给西家送自己揉的馒头,微笑的听人说这个说那个,却从不说自己的事,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底细。
别人问,你儿子儿媳妇呢?孩子爸妈呢?
在外面打工呢。
常回来看孩子吗?没见着啊。
欸。来看的。都忙。
大半年后还住着。大半年后也没见过有儿子儿媳妇来过 。
突然有一天她们家门口围了很多人,恶狠狠的。她没了平日的风度,低头承受着那些陌生人的辱骂。
村子里的壮年人也来了,站在她们前面对抗着来闹事的陌生人。妇女们做了好吃的好喝的请来闹事的人吃饭,好言语劝着,吃也吃了,喝也喝了,骂也骂了,那些人也就走了。
不是少年奶奶人缘好,是乡民善良,不能眼睁睁看着一老一少被人欺负。
也许是乡亲们的仗义感动了少年奶奶,也或者是觉得那帮人骂的时候反正也透露了不少信息,她说起来她们的故事。她们本来住30公里外的村子,儿子和儿媳妇的确在外面打工,孙子一直她和她的老伴带着。小两口也经常回家看孩子。最近一次回来的路上,两口子在长途车上都睡着了,醒来时他儿子发现自己老婆还睡着,脑袋靠着邻座一个男人的肩膀上。他怒火上来不由分说甩了他老婆一巴掌。儿媳妇莫名其妙挨顿打,等车停下一站时一个人下了车。他也没追。当时天还没亮,黑乎乎的他也说不清是哪里。此后她手机打不通,再也没回来。也找了好多次,花了不少钱,都打了水漂。儿媳妇娘家三天两头来要人,把他们家也砸空了,房子也拆了一半,没办法安身,她只好带着孩子跑外地来。儿子和老伴也各自外出打工谋生。
周围听这故事的人无不动容,有的还擦眼泪。大家也更疼那个小孩了。还有出主意去某村某路找某神仙寻人的,说是谁家大黄狗丢了就是这样找回来的,还有人说县里老法师扶乩才灵呢,得去找他。少年奶奶都不言语,最后实在是盛情难却才说,这儿媳妇丢了快两年,找到估计也是要不得的了。
大家细细一想觉得有道理。也都闭嘴不再说找人的事了。
“那小维(就是那小孩)就没妈妈了。那他妈妈被人拐卖了也没人救了。那小维长大了会恨她奶奶要报仇的。”我在家里对奶奶说,甚至连小维劈山打怪兽接母亲回家的情节都想好了。
爷爷说这家少年奶奶表面功夫做得好,实际没良心,丢了人家女儿换谁谁也不会罢休。
下次人家娘家人气势汹汹来要人,爷爷还是会要我妈泡茶给他们喝,劝他们有时间不如去找人,追着妇道人家和小孩子闹有几个意思?
晚上在家里又说,这家少年奶奶心狠。人家好好的女儿嫁过去就没了。
没过多久,小维和他奶奶悄无声息的也搬走了。
早上我妈着急的问我被狗咬了,狗主人不在,能等主人回来再打针吗?医药费怎么算?
我火气来了。问谁咬了她?
我妈说不是,是老家钟家大孙子在微信群里问,他妈被后门家的狗咬了。
哪个后门?
什么哪个后门,自己家你还搞不清前后?是以前寡妇家那个房子。现在住了一对卖卤菜的夫妻,养了两条狗,上次回去你没看见,那两只狗成天被栓着,成天挨打嚎叫。今天挣脱绳索跑了,把钟家大儿媳妇咬了。他们家敲门没人。
等什么啊?命要紧还是钱要紧?
也是。我告诉她要她快去医院。
我一边起床一边想,那里的故事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