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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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浦是国营江南轮船货运公司的驾驶员。老浦当驾驶员的时候,社会还处在这样一个年代,人们在大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国营的样字——国营幸福食品店、国营惠民烟酒批发站、国营向阳物资回收中心……老浦工作的地方正是这些“国营”之中的一个,属于极普通的单位。

老浦还有一张极为普通的中年男人的国字形方脸,脸色酱红,那是常年在水上飘在风里吹在太阳底下晒弄成的。

老浦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单位里工作,却有着不普通的身份。他被评为公司的先进工作者,船开的好,开的平稳,在轮船公司开船三十年,三十年没有出过一桩事故。公司里年长的船佬大都是老浦带出来的徒弟,后来老浦不带徒弟了,公司办了航校,年轻的船佬大都是航校毕业的学生,老浦带出来的徒弟在船上给这些学生当实习指导。

公司的人都说坐老浦的船放心,老浦识天气辨水情,收音机里的局地短期天气报不准,春夏的时候雷暴说来就来,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瞬就是狂风骤雨,船常常在这时候出事,老浦凭经验看风向的变化看水流的缓急,预先就估测到了。老浦开船的时候,站在驾驶舱前,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稳稳的像一座高大的江岸上的灯塔。船头在水中一昂一俯的前行,水沫泡子从外飞溅进来,溅在他脸上,聚成水珠,顺着年岁刻蚀的沧桑的褶子往下淌,这是他最为满足的时候。

公司里上上下下都叫他老浦,上到公司领导,下到家属小孩。公司领导老浦老浦的叫,体现出一种领导对员工的亲昵平和的工作关系,小朋友也这样叫就有些没大没小了。小时候我家住的离公司近,没事我常跑娘上班的地方去玩,见着老浦也这样叫。

公司领导说:老浦啊你这些天辛苦啦,等这趟出船回来好好在家歇两天,陪陪老婆。

家属小朋友说:老浦老浦下次开船什么时候去太湖,带我一起去。

老浦因为开船技术好,又因为是先进工作者,政治上可靠,被公司从船队调去开游艇。那时候旅游业还不时兴,公司置办一条游艇,是落实市外办的一桩政治任务,专门为市里接待外宾服务的。外宾到市里来参观访问,办完了事,市领导陪同外宾坐老浦的游艇游览太湖三山,吃着银鱼白虾做的船菜,外宾一高兴竖起大拇指“你们中国的,这个!”市领导很有面子。市领导一有面子,公司领导也就有面子,于是老浦在公司里更加得宠,从公司的先进工作者又晋升为市劳动模范。

八十年代初期,政策刚刚开放,外宾没有现在这样多,市外办也不是天天有接待任务派下来的,然而游艇并没有闲着,老浦也总是很忙。没有外宾的时候,游艇成为接待内宾的工具。市里都知道了国营江南轮船货运公司进了一条游艇,各行各业的头头脑脑、领导们的老首长老上级、从外地来市里取经学习的这个团那个团,还有老首长老上级的亲家公亲家母,排着队来公司检查工作,完了就坐老浦的游艇。

在接待内宾的时候,老浦就把公司里的家属小孩子带上游艇。一个暑期,我和其他几位小朋友上了老浦的游艇,我们躲在底舱,趴着舱窗,开心的看外面的水浪、水浪上的鸥鸟和远处的小岛。游艇上层来的是贵宾,男男女女,有说有笑,脖子上挂着闪光灯照相机,说的是我听不懂的北方话。到了湖中的小岛,贵宾上岛进了接待室休息买礼品,我们沿环岛的小路蹦蹦跳跳,四处张望,老浦指给我们看岛上的花鸟鱼虫。那时的日子充满欢乐。

老浦喜欢孩子,脸刮的干干净净,平时话不多,见着小朋友就喜开嘴呵呵的乐。他有一个好脾气,把公司里的小朋友当自己的孩子疼,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女人身体有病,半瘫在床上,养不下孩子。那时候,娘在公司里当工会主席,娘去他家探访的时候,我跟在娘后面一起去。

老浦的家在公司大楼后面的职工宿舍里,那是一个堆着建筑材料和瓦砾的小杂院,娘推开院子西边一间棚席隔断的平房木板门,里面光线昏暗,一张大床占去了室内的一大半空间。老浦的女人躺在床上一堆凌乱的衣服被褥里,面色苍白,娇小虚弱的像个纸片人。相对室内的萎糜,院子里阳光强烈,瓦砾堆旁一棵梧桐树长势旺盛,绿荫如盖。

“是曹阿姨啊,坐坐坐”老浦女人见到我们挣扎着从被褥里爬起来,把床沿的衣物推开,给娘挪出坐的地方,说话的声音如游丝一样纤细。

“这孩子是牛牛吧,喔哟哟,长这么标致”女人看见娘身后的我惊异的说,脸色活泛起来。

“翠花你躺着,别忙”

“我给咱牛牛拿点吃的”

叫翠花的女人贴着床边弯下半个身子,从床底下吃力的拖出一只纸箱子,从里面悉悉窣窣摸出两块干柿饼子,塞到我手里。

娘告诉我,老浦跟翠花是一个村的,从小一起长大,翠花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炎,做不动田里的活,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家里人嫌弃翠花,老浦就把翠花接到城里来住,好有个照应。

娘告诉我,老浦对翠花好,每次开船出远门,老浦再忙也会给翠花买东西——一盒苏州枣泥饼、一包无锡惠山油酥,要不就是一袋常州芝麻糖。

娘还告诉我,翠花除了煮开水,不会烧饭不会做菜,家里家外的事都等老浦下班回来做。老浦开船出远门的时候,把几天的菜饭给翠花预先配置好,翠花饿的时候就从床上爬下来,把现成的饭菜放在煤炉子上炖熟炖热就吃了。老浦是算好日子的,每次在翠花把最后一份饭菜吃完的时候,老浦必定回到家里。

有一天老浦死了。

老浦得的是癌症,等医院检查报告确诊下来,已是晚期。我记得,老浦死的时候,他家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正在抽绿,毛绒绒的芽尖一粒一粒从枝杈的节点往外爆,树上的悬铃炸散开来,炸出花白的絮絮漫天飞舞,迷的人睁不开眼。

老浦躺在医院的时候,娘扶着翠花守在床边,老浦已经不能讲话,抖抖索索伸出手将一样东西塞在娘的手心里,然后直盯盯的看着他的女人,慢慢合上了眼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老浦塞在娘手里的那样东西竟是他家的一把门钥匙。

几天后,娘和工会的人安排好一个日子给老浦开追悼会,那时候翠花还在医院里躺着。追悼会的前两天,娘在公司里跟人吵架,吵得很凶。楼上楼下的人都在惶惶的议论,说曹主席曹阿姨发火了。

娘发火的时候,我正趴在娘办公室的椅子上做作业,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缘由。公司临时接到局里的通知,老浦追悼会的同一天,有检查团来检查,主要领导一个都不能离开。通知说这次检查团规格很高,带团的是市里主管交通运输的一位新提拔的常委,陪同的是交通局局长。领导考虑再三,决定派一位办公室主任代表公司领导出席追悼会,其余的干部都留在公司里等待检查团,当然正餐就在游艇上解决了。

娘站在楼里大骂:天杀的你们不怕遭报应啊?摸摸你们的良心,家里老老少少谁没有讨过老浦的好处?老浦不就走了才几天吗,尸骨还没冷,好啊你们做得出来,竟这样对他,一个一个不怕被雷劈死?你们都出来评评理,老浦算不算个劳模?在你们眼里劳模究竟算什么?为公司工作三十年,三十年的苦劳都看不见吗?

娘文化不高,早年在缫丝厂做童工,在缫丝车间隆隆的噪音中娘得了一个职业病,就是大嗓门,娘在公司里一旦发起火,没人敢劝。

老浦的追悼会如期举行,公司领导一个不少的都去了,他的徒弟们也都到全了,各个船队还派出了代表。追悼会上,公司二把手主持仪式,一把手致悼词。老浦走的体体面面,翠花在娘的搀扶下给老浦跪下,磕了三个头。

老浦死后,翠花的身体更差了,娘去棚屋看翠花,去一回,翠花就抱着娘呜呜的哭一回。翠花每回哭都有一个不同的哭诉点:煤炉点不着,药瓶快见底,盐要涨价了,手被开水烫……没了老浦,房间里东西摆布脏乱,空气也变得污浊不堪。

公司房管处的来找了娘几次,商议着要收回老浦的房子。房管处的说,曹阿姨你看呢,按说老浦是市里的劳模,这事也不好紧催,但房子总也得收是不是?公司里新来年轻人曹阿姨你也知道都等着房子住,大家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每天都是顶着压力在工作。再说人走了房子不收回,成了惯例,其他人有样学样,以后我们的工作更不好做是不是?

房管处的让娘去和翠花说,做做翠花的工作,说翠花只听你曹阿姨的。娘思前想后没有想好话该怎样跟翠花说,娘知道房子要是收回去,翠花只有回乡下老家一条路,对翠花那是一条绝路。每回娘去看翠花,见着翠花的眼泪,到嘴的话又吞了回肚里。

房子的事一直拖着,直到翠花死的那天。

翠花死在了那张大床上,预先没有征兆,前一天她托人捎信给娘,托娘买一斤杏仁桃酥饼。第二天娘一早起来,想到杏仁桃酥饼,那是老浦活着的时候经常给翠花买的点心,心头咯噔一下,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娘胡乱扒了几口早饭,撂下碗急急的推了自行车出门,娘没有去公司,而是骑车直接去了小院。娘敲门不开,用那把钥匙打开门锁,进去看到翠花已经没气了。

翠花死的时候,刚好是起秋风的季节,这时间离老浦的走正好过了半年,那棵梧桐已经发黄,院子里一地的枯叶和着尘土在风中打旋。

娘说其实她应该想得到的,那天夜里她看到老浦回家了。老浦放心不下翠花,怕他的女人一人留在世上受累,老浦回家把翠花接走了。翠花是个有福的女人。

兵团农工 发表评论于
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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