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店与中国“政治生态” ------ 回国见闻之二

上海理发店也“与时俱进”,经历着时代的“制度创新”。“创新”理发店与“南京”、“紫罗兰”、“白玫瑰”等沪上老店不同,采用“麦当劳”连锁店形式上市:同样的招牌,同样的店面,遍布居民小区,通衢大道。“创新”理发店服务广泛:不仅理发,还美容;非但洗头,也洗脚。花样翻新,名目繁多,一身兼备发廊、桑拿、足浴、按摩诸多功能。众多“创新”理发店中,有家独占鳌头,名字分外响亮,称作“文峰国际集团”。

“文峰国际”虽没有“国际”业务,规模之大却是超“国际”水准,光上海一地,分店数百,员工逾万。“文峰国际”设施一流:装潢考究,设备先进,环境舒适,气氛优雅。相比之下,大多数美国理发店相形见拙。 “文峰国际”价格低廉:理发、吹风、洗头加按摩整套服务,收费人民币十元。“文峰国际”口号响亮:“堂堂正正经商,规规矩矩做人”。儒商风范,正气浩然。至少,比尔 • 盖茨的“微软”公司,没有如此辉煌的口号。口号中还有一句,“人民利益高于一切”,更是拔地而起,壮志凌云。好象《共产党宣言》,胸怀“解放全人类”的激情。“文峰国际”商号醒目:大红底色招牌,衬托该店“总裁”头像。头像下铭记“总裁”社会荣誉,“中华管理英才人物,十大杰出青年,浦东新区人大代表”。这尊头像,如今悬挂于上海大街小巷,数量至少超过毛泽东和邓小平头像的总和。

“文峰国际”总裁,鄙同姓,单名“浩”。陈浩总裁一九六二年出生于湖南农村,童年放牛,长大经商。据其日后自述,少年时代即受影片《上海滩》激励,立志做“许文强”似的人物。十多年前,陈先生以小学文化程度,只身东进,闯荡上海。其间,历尽艰辛,数度沉沦,终于打出“文峰国际”一片天地。发迹后,陈总裁苦尽甘来,春风得意。不仅倚红偎翠,而且结交名流,宴会政客。成功后,陈总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不仅开口“知识”,闭嘴“读书”。而且宏论于塞北传媒,演说于江南学府。今天的陈总裁,和中国许多党政精英、国企老总一样,不仅在名利场中日理万机,而且于百忙之中,拨冗修身养性,获取硕士、博士多种学位,“革命生产两不误,政治经济双丰收”。

“文峰国际”实行军事化管理。男员工穿黑色西装。女员工夏季着黑白相间衬衫,配玻璃丝袜,高跟皮鞋;冬季加红色套装,换高筒皮靴。男女一律系领带,佩肩章。肩章金光闪闪,星自一颗至四颗,标志职务不同,区分阶层高低。男女员工大多二十出头,男的如英俊的骑兵,女的似凯旋的空姐。顾客到此,推门而入,但见“满园春色,红杏数枝”。这是灿烂青春堆起的宫殿,如花年华酿成的盛宴。

从欧美回国的人,往往对上海诸多美发店、洗浴城、按摩院等“创新”享乐,印象深刻。对其美轮美奂的环境、价廉物美的服务,惊叹不已。有人还据此认为,上海生活已优于欧美,好像为“大国崛起”,多少找到了实在的依据。经常光顾“文峰”,和“空姐”们混熟后,才逐渐听说了“美轮美奂”背后的故事,看到了“价廉物美” 底下的代价。在“文峰国际”,无论是英俊的“骑兵”,还是凯旋的“空姐”,每天工作都是十二小时,每逢加班,工作时间则延长至十五小时。他们每月休息三天,平均每周不到一天。按此计算,每周工作时间为八十小时,是法定时间的两倍。可以说,在“文峰国际”员工的生活里,除了做梦,就是上班。“空姐”和“骑兵”,正当金色年华。然而,对他们来说,渴望睡眠却是比任何青春梦想更为强烈的实际需求。

“文峰国际”大多数员工没有基本工资,员工收入靠“分成”。就“空姐”而言,“分成”有“二八”和“三七”两种。轻松的工作,如洗头、美容,按“二八”分成。“空姐”在顾客付费中得二成,老板得八成。较累的工作,如按摩、SPA,“空姐”分三成,老板分七成。做一小时按摩,“空姐”收入约为十五元。“空姐”们最怕,但又往往最多的生意是洗头。洗头会使双手过敏,且每洗一次,仅得一元。比洗头更可怕的是“站门”。“站门”并非“文峰”独创,而是当今上海无数商号共同的风景线。所谓“站门”,就是一群身穿制服的女孩,站在门旁为顾客拉门。顾客来时,她们口呼“欢迎光临”;顾客走时,她们口呼“谢谢光临”。在“文峰”,站门是一种轮班。顾客来时,站在第一位的“空姐”会迎上前去,为其服务。遇到生意清淡,顾客不来,这“门”可就“站”得无穷无尽。这时,“空姐”非常渴望顾客到来,哪怕洗头也好。因为这样至少可以活动活动,稍坐片刻。“站门”对顾客来说其实并无意义,可能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种服务。但是,“站门”对“空姐”来说,却是一种没有报酬的劳动。不对,“站门”是劳动吗?“站门”不是劳动。“站门”是对劳动的蔑视,是对贫穷的嘲弄,是对青春的践踏,是对社会公正的放肆挑战!

大概要体现军事化管理,“文峰国际”有出晨操的规定。每天早上九点,全体员工集合于店门,立正、稍息、唱歌、做操、请示、训话、不一而足。晨操最重要的项目,是向陈总裁宣誓效忠。誓词全文如下:“我宣誓,我热爱我的美容事业,因为我是财富的创造者。我忠于我的公司文峰,因为是您总裁培养了我。我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我是一个勤奋上进的人,我是一个不折不扣坚持正义的人,我是一个不被外来诱惑所打动的人。我相信我自己,我用真诚的微笑对待每一天。没有任何借口。是,总裁!听明白了吗?是,听明白了!我坚决执行总裁的命令。我是最好的!我是最棒的”!誓词虽然写得不伦不类,颠三倒四,但模仿的却是“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的气势,充分展现了当今中国暴发户的自我感觉。向陈总裁致敬的闹剧,并不发生在边远山区,穷乡僻壤。相反,这一幕每星期七天,每天上午九时,在数百个不同地点,通过逾万人的宣誓,反复演出于据说即将成为“国际金融中心”的上海。

“文峰国际”内部,“制度创新”不断。忽而成立“飞虎队”,忽而组建“空降兵”。“飞虎队”靠业绩,“空降兵”凭长相。一位阶层最低的“空姐”,只要选为“空降兵”,立刻“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陈总身边的人”,享有高于分店经理的权势,随时可以奉旨“空降”分店,指导工作。录用“空降兵”条件之苛刻,不亚于选拔“超女”。不仅论相貌身材,还需能歌善舞,长于交际。当然,对领袖更须绝对服从,听凭召唤。成为“空降兵”最难的一关,是为期一周的“特殊训练”。据一位因身高落选“空降兵”的“空姐”相告,“特殊训练”的项目,超乎常人想象,包括要求学员“下跪学狗叫”。 大概“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吧?在“文峰国际”, “下跪学狗叫”这种业务,究竟是真有顾客需求,还是陈总推己及人,未雨绸缪的“战略储备”,不得而知。陈总目前拥有“硕士”头衔,今后万一百尺竿头,学问见长,除“飞虎队”、“空降兵”外,或许还会推出“御林军”、“锦衣卫”,甚至“党卫军”、“冲锋队”,都未可知。届时,想必有更为“创新”的制度诞生,益发“特殊”的业务面世。

陈总好学异常,诲人不倦。据“文峰国际”网透露,他自幼即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一琢磨。且研究过“天为什么下雨,太阳为什么升起”。“总裁”加冕后,多年积累,不禁文思泉涌,一发难收。所以,“文峰”店内店外,挂遍总裁格言。其中,开宗明义高居卷首的,便是这位自幼研究“天为什么下雨”的总裁有关“知识”的参悟:“我们要像海绵一样吸收有用的知识,当你在孤独寂寞时,阅读可以消遣,当你高谈阔论的时候,知识供给你装潢”。科举时代,有过“学而优则仕”;欧风西来,听说过“知识就是力量”。经过“文峰”理发,方知“读书就是消遣,知识便是装潢”。我佩服陈总,佩服他的勇气。我怀疑陈总,怀疑他是那位背唐诗、讲英语的江泽民的朋友。否则,他怎么可能对知识有如此精彩的论述?怎么可能对江泽民治下的时代精神,有如此准确的把握?

江泽民治下,产生了两位时代宠儿。一位源于上层,出身贵胄。如今,他们的孙辈们,也已妩媚海外,在巴黎争当“社交名媛”。另一位来自民间,起于草莽。他们中正在涌现成千上百个周正毅,陈总无疑是其中之一。如今,他们酒足饭饱,脑满肠肥,难免“高谈阔论”,“装潢”知识,“消遣”风雅,进行种种“制度创新”。但是,他们的无聊游戏,却在无意中营造一种社会氛围,培育一种政治生态,为“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的盛行,准备着相应的民间环境。

中国三十年改革产生的最伟大成果之一,便是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市民社会。但是,如果这个市民社会里充满了“文峰宣誓”和“下跪学狗”之类的“制度创新”,改革未来,前景堪忧。近年来,国内“政治改革”呼声迭起,“民主是个好东西”时有所闻。然而,所有这些议论,讲的都是民主的制度建设。殊不知,民主不仅是一种制度,民主更是一种文化。台湾立法院为什么打架不休?因为台湾只有民主制度,没有民主文化。江泽民的两位宠儿,老大托庇余荫,欺行霸业,领衔“三个代表”;老二承恩“资本入党”,忝陪末座,分得残羹,也算被“代表”所代表。可惜,这对孪生兄弟,大的恋栈,小的无知。大刁二傻,或与民主有违,或与文化无缘,民主文化,谈何容易?今天,“代表”的既得利益、“被代表”的狂妄无知,犹如前进道路上两块顽石,摆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七届中央委员会面前。试问今日之域中,孰为天下之先,谁能点石成金?


注:文中图片,除第一张外,均出自“文峰”网页。

(陈翰圣,2008年3月8日)

(原载香港《动向》杂志2008年6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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