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刚刚成功加冕“思想”的习近平先生所赐,中国古代史这几天竟然成了网络上的热门话题。事情的起因是特朗普访华,中方早早放出风声,说要以“国事访问加”的规格,接待地产大亨特朗普。国事访问的规格,本有外交礼仪可循。这次在国事访问外,杜撰出个“加”字,却让人摸不着头脑,颇费猜测。后来经外交部“加”来“加”去,“加”出来的结果,是封闭故宫博物馆,让习近平主席携歌星彭丽媛,在古老的皇宫里,私密会见特朗普总统携超级名模梅拉尼娅。一座皇宫,两对伉俪,家事国事,夫唱妻随,夕阳西照下,飞阁金殿旁,铁腕握着纤手,红袖环绕领袖,好一派新时代中国特色的皇家风光。
中国地大物博,中央政府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为什么偏偏选择故宫来体现“国事访问加”呢?可能嘴巴上说的是“国事访问加”,心里头想的却是巍巍中华,“近悦远来,羁縻怀柔”那套把戏。果然,两对伉俪谈着谈着,就从故宫谈到了中华文化的源远流长。这中间,习近平主席说,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能“不断流”地传承下来的,就中华文化一家,所以我们人还是原来的人,黑头发黄皮肤,是龙的传人云云。两国元首间的对话,央视一般最多播个画面,不至于泄漏内容的。这次大概感到习主席讲得实在太好,博古通今,不播出来等于“衣绣夜行”,所以决定把习近平的讲话全文播出,昭告天下。
不料,事与愿违,一“语”激起千层浪,在网络上引出了反对的声音。学过历史的人反驳说:第一,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是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接下来有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玛雅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克里特岛希腊文明等等,中国文明从公元前约一千五百年左右的商朝算起,怎么算也排不上老大的位置。第二,中国文明像其它古老文明一样,也曾“断流”。远的有东晋南北朝,五代十国,近的有元清两朝的异族统治。所以,“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
但这种反驳有点极端,有点“逢中必反,逢共必反”,鸡蛋里面挑骨头的味道。说中国文明不是最古老的文明,并不排除中国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非要具体排名,争进前四或前五,有什么意义?至于中国文明“不断流”的说法,并不是习近平发明的,中国历史学界历来有此一说。说主张中国文明没有“断流”的历史学家,都是溜须拍马的亲共分子,那更不符合事实。因为,和共产党不共戴天的历史学家钱穆先生,也持中华文明“不断流”的观点。虽然前有南北朝五代十国,后有元清异族统治,但毕竟是这些相对落后的少数民族,在历史的长河中被汉族同化。总的来讲,在历史上发生的毕竟都是“以夏变夷”,而不是“以夷变夏”。
其实,真正有意思的问题,不是争论中国文明有多悠久,是否断流,而是一个不断流的悠久文明,或者说一个历来同化别人,却很少被别人同化,因此可以自夸为世界上唯一没有“断流”的文明,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邓小平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发明了道理可以有“软硬”之分,习近平继承邓小平的事业,发明了能量可以有“正负”之分。那么,一个从来没有“断流”的文明,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是“正能量”呢,还是“负能量”?
大家都知道,最早的人类文明起源于中东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古代的几大文明主要分布在欧亚大陆, 它们之间互相联系互相影响,推动着人类文明的发展。例如,早期的中东文明曾对希腊文化产生过重要影响。希腊文化又先后通过伯罗奔尼撒战争、亚历山大的征服和罗马帝国的建立,对地中海周边地区以及中东、西亚和印度产生过巨大影响,这在世界历史上称为希腊化时期。当然,反过来也有东方文化对西方的影响,例如,在公元一、二世纪时,罗马帝国遭到蛮族入侵和流行病的双重打击,在思想领域占统治地位的斯多葛学派日渐式微,而取而代之的新柏拉图主义就受到印度《奥义书》里神秘主义和宗教思想的影响。
在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各文明之间不仅互相影响,而且最具历史意义的事件,往往就发生在多种文明相互交集的时间地点里。比如,对人类历史影响极为深远的基督教和大乘佛教,就都诞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基督教于公元一世纪诞生在罗马帝国境内的巴勒斯坦地区,那里犹太文化、希腊文化、伊朗文化,甚至印度文化交叉存在。而大乘佛教则成熟于印度西北部,那里深受印度文化,伊朗文化和希腊文化的影响。有位历史学家曾说,基督教和大乘佛教是希腊文化播种在犹太母亲和印度母亲肚子里的两个婴儿,而从这个家谱的世系继续向前追溯,则能发现岳父即伊朗文化的身影。在这些多种文化交叉存在的地区里,尤其在这些地区的大城市里,聚集着世界上第一批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无产阶级”,也即今天所谓的“低端人口”,他们离乡背井,居无定所,脱离了旧文化的束缚,却无法获得新世界的承认,正是在这批文化背景各不相同,“无产阶级没有祖国”的人群中,孕育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宗教。
如今当红的“高端”文化,即西方文化的产生,更印证了不同文化相互影响的重要性。 西方文化是谁?习近平自豪地对特朗普讲:“我们人还是原来的人”。西方人说不出这种话,因为他们不是“原来的人”。当我们“秦皇汉武”时,无论是法兰克人,还是盎克鲁—撒克逊人,都还是野蛮人。受我们汉代祖先“虽远必诛”的影响,在欧洲大陆引起了民族大迁徙,这才让这些野蛮人有机会在侵扰西罗马帝国的同时,学到了由罗马帝国所继承的希腊化时期的文化结晶。正是这些野蛮人,继承了希腊的民主、罗马的法制、基督教的终极关怀,以及加尔文主义导致的资本主义精神,才创造了今天的西方文化。西方文化没有什么“不断流”的一脉相承的祖宗,它是不同文化的继承者,更是在不停“断流”的文化中浴火重生,“择其善者而从之”的开拓者。熊皮特认为,“创造性毁灭”是经济发展的动力,“创造性毁灭”会不会也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动力?果然如此的话,那在文明的发展中,“断流”和“不断流”孰是孰非,哪个更好?
世界上其实不存在纯粹的“断流”,也不存在纯粹的“不断流”。文化在互相影响中发展,所谓“断流”,就是被别人同化;所谓“不断流”,就是同化别人。但不管谁同化谁,都不那么纯粹,不是赢者通吃。“断流”的文化,是被别人同化多点,自己同化别人少点。“不断流”的文化,是被别人同化少点,自己同化别人多点。如果我们不是只专注于自己文化的源远流长,如果我们能把目光从黄河流域移开,而从整个欧亚大陆的视角观察问题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分布在这片土地上的古代文明,从希腊、西亚、中东、印度,到中国由西向东渐次展开。不幸的是,中国恰好处在这个欧亚大陆文明圈的边缘,其它所有主要文明之间的联系,远多于它们和中国的联系。中国之所以在欧亚大陆的文明圈中被边缘化,首先是因为中国地处偏远,和任何一个同时代的主要文明都相隔万水千山,打开世界地图就能发现,同时代其它主要文明都相对集中,唯有中国独处一隅,孤悬在遥远的东方。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在中国和其它主要文明间不仅相隔“万水千山”,而且在这“万水千山”中,居住的都是彪悍的游牧民族,你想从他们中间通过,谈何容易?在古代,中国把自己周边的游牧民族称为南蛮、北狄、东夷、西戎,也就是说东西南北四面八方,昏天黑地,都是野蛮人。“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正是这些野蛮人,加重了中国和其它文明间联系的困难。
正因为中国地处欧亚文明链的边缘,正因为中国周围都是野蛮人,所以中国常常误以为自己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正因为能够接触并入侵中国的都是野蛮民族,正因为这些野蛮民族最终都被中国同化,所以中国文明才能“不断流”地,一脉相承地延续至今。所谓“一脉相承”,其实就是近亲繁殖。所谓“不断流”,就是失去和其它文明交流的机会,它既是固步自封的原因,又是闭关锁国的结果。所以,一个“不断流”的文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它是文化的短板,发展的“负能量”。一个开放社会,一个朝气蓬勃的文明,理所当然地要时不时地“断流”,时不时地补充新鲜血液,这样才能吐故纳新,与时俱进。
现在,“中国梦”睡意正酣,“一带一路”紧锣密鼓。承载着“中国梦”的“一带一路”的灵感,来自于我们“不断流”的古老文化,即两千多年前张骞走过的“丝绸之路”。但是,“丝绸之路”记载的不仅是光荣和梦想,也是屈辱和挫折。张骞本人的经历,他两次被匈奴即野蛮人的囚禁,正说明了这条陆上“丝绸之路”的艰险曲折。早在张骞走上“丝绸之路”前,中东、希腊和印度之间已经通过海路有频繁的联系。可惜,这条海路当时没能到达中国。从中东通过印度到达中国的海路,也即海上丝绸之路,是后来开通的。在这以前,中东、罗马和中国的联系只能依靠张骞走过的陆上丝绸之路。据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西方当时对中国的影响,必须经过居住在中间地带的野蛮人的中介和过滤。西方的文化技术能够输入中国的,必定是野蛮人也能喜欢和欣赏的东西,比如铜制的武器和马拉的战车。这些东西,比较接近“硬道理”,所以能够通过野蛮人的中介而最终传入中国。另外一些东西,比如字母文字或拼音文字,“道理”不够“硬”,最终就和中国失之交臂。但是,这些“道理”不够“硬”的东西,却能产生更深远的影响。否则,两千年后“五四”时期的钱玄同先生,不至于大声疾呼要废汉字。“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距张骞踏上丝绸之路两千多年后,“不断流”的文明要从“一带一路”再度出发,“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只是不知,这次的“路”将通向何方,会遇见些什么样的“道理”。
(陈翰圣,2017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