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亏是福
我一直记得,在我父母旧居的客厅里,四面墙壁上除了挂着父亲自己的两幅作品,一幅他的早期油画作品,一幅相对成熟的木刻作品之外,剩下的两面墙上,一面堂堂正正地挂着郑板桥的两幅著名的字句:“难得糊涂”和“吃亏是福“。另一面墙上挂着从祖父的老屋里摘下的匾额:深柳书屋。黑亮的匾木上那四个烫金大字煞是威严。
那两幅字显见是郑板桥的字体,不知道父亲从哪里誊抄下来,黑底白字,裱糊时还有意做了旧,显得很有年代感。
我在十岁左右,父亲就开始跟我解释这两幅字的含义。说起来,这两幅字应当是父亲留给我的家训了。
难得糊涂,我小时候是一直不懂的,那时候讲求的是明察秋毫明辨是非。及至尝过人生百味的如今,也不得不坦诚地说,糊涂对我来说还是有点难,谁叫我天生在某些方面有一根敏感的弦,便是我想糊涂,一些真相依旧会纷至沓来地来到我的面前,不容我闭眼回避,不容我糊涂。想来用母亲的话说,是试炼。
那么就只有装糊涂一条路可走了。所以有时候在我心里暗自把这四个字的箴言添加了一个字:难得装糊涂。人生一路,总少不了一些装的时候,区别只是装得水平高下和装得是否心甘情愿而已。
吃亏是福在我来说是容易懂的,大约我在吃亏赚便宜这种需要算计的方面天生有些愚笨。虽然没有觉悟高到认为吃亏一定是福,但是也觉得吃点亏没什么,谁都想赚便宜,为什么就该我赚便宜呢?何况人生在我眼里是一个漫长的大循环,我一直认为该属于我的终究会一毫一厘都不差地都属于我。
这里的吃亏包括精神的,不与人计较,不去为自己争辩,甘愿为了他人的益处被误解,甘愿割让出精神方面的胜利感给别人。这对我来说稍稍有点难,不过后来也容易做到了——因为争辩是那么浪费时间的一件事,懂得自然就懂,不懂不过是浪费唇舌。而且针锋相对的争辩往往会让人看到出乎意料的丑陋,这是我越来越不愿看到的东西。
其次是吃物质的亏。这在我倒是一点也不难做到。我从小就不太具备对物的占有感,用我母亲的话说,天生近佛。母亲说我小时候,有一次给我五毛钱让我买冰棍吃,那时候冰棍一根不到三分钱。半晌我两手空空回来,母亲问我冰棍呢?我答路上遇见一个乞讨的老爷爷,看着太可怜,我就把五毛钱都给他了。难得我母亲没有训斥我,反倒暗自欣喜:这个小孩的心真难得啊!
可见我真的天生有点傻,并且傻得还挺悲壮:他那么穷,穿衣服那么破,又没有饭吃,凭什么我就要穿得比他好,吃得比他好呢?估计当时的我是这样想的——因为即使今天我也会这样想。
这样一想,割让出物质方面的利益对我来说就一点都不困难了——凭什么就该我赚便宜呢?
但是,凭!什!么!就!该!我!吃!亏!呢?!
这一句铿锵有力的质问来自我的丈夫。
彼时他正在洗澡,我隔着浴帘跟他商量我想买的一套房子的房价。那几天我病得有点重,白天百感交集地发烧,夜里痛心疾首地咳嗽,简直一张口就能吐出一个肺来,再一张口又吐出一颗心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看中了一套房子,房子是在散步时无意中瞥见的,不大但是比现在的住房大一倍半,足够我们住了。一切都在瞬间决定,然后没请房产经纪我自己就出马买房了。
正是在与对方经纪讨价还价的过程中,我跟我丈夫商量回价时,我丈夫隔着浴帘给了我五雷轰顶般的这句话——凭什么就该我吃亏呢?!
我一下子哑口无言地呆立在那里。
洗脑教化果然是存在两极,我算见识过了。我丈夫问的是一个我从未想过追问过的问题。
那一刻就想奔跑着回到我父母的旧居,光亮柔和的灯光下,我的父亲还在,我还是小小的孩子,当父亲指着墙上的那幅“吃亏是福”告诉我要学会忍让时,我问他一句:凭什么就该我吃亏呢?或许父亲会给出我现今回答不出我丈夫的那个答案。
我的确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未站在另一端思考过。在我认为吃亏无所谓甚至是理所应当的时候,我已经丧失了与它相反方向的思考的能力。
我只知道吃亏在我可以接受,吃亏比占便宜更能让我心安。
仅此而已。
仅此足矣。
不过最后的最后,我还是自己徒手拿下了那座房子,以比我的心理价位,甚至比我丈夫的心理价位还低的价格。
吃亏是福。我按耐住内心里的沾沾自喜,一本正经地严肃着脸,拿买到这个房子的事实教育我丈夫。
不过我总是忘记,人是不容易满足的,就像我丈夫。即使我认为占了天大的便宜,美滋滋得不行,他还是认为他吃了亏。
所以他一言不发,深情款款又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看着我……然后,开始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