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桃花歪着头,用她枯瘦如柴的手把两根干柴塞进炉堂,她的脏得成束的头发垂在脸侧,令她看上去很像一个叫花子。外面刮起了一阵风,火还没燃起来,一股黑烟扑面而来,熏着她眼睛,刺激着她喉咙。她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揉眼睛。揉完了,脸变成了花脸,因为她的手沾满了柴灰。
灶旁边的墙只砌了小半截,风雨随时都能吹进来。
她刚能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的女儿哭了起来,她知道女儿饿了,赶紧朝床走去。
她26岁,成亲两年,丈夫是本村的一个村民,老实巴交的。婚后第二年,也就是去年,她生下了女儿。夫妻俩都极为失望,因为两人都想要儿子。她问丈夫怎么办?丈夫睁着憨厚苦涩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
彼时一胎政策执行得很严,每一村每一户都下达了指标;违反了政策会受到严惩,并罚款。生了小孩的妇女必须去结扎,怀了第二胎的妇女必须去打胎,这是雷打不动的。计划生育政策是什么?是国策。为了让它执行得行之有效,政府把它和各级领导的乌纱帽联系在了一起,一个当官的要想保住乌纱帽,就得严格执行这项政策,否则乌纱帽也就别想要了。因此,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把它执行得一丝不苟,拿出了吃奶的劲。
不过,刁民也不少,就像古人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胡桃花所在的乡村,就属于典型的穷山恶水,人们祖祖辈辈就没有吃饱过饭,饿肚子是常事,吃饱肚子倒是怪事,很少有人能够长出应有的高度,应有的扩度,每个人的生长几乎都是打了折的,显得矮小、瘦弱,因此也就刁民遍野。拿计划生育来说,不少妇女公然和政府作对,生了小孩不去结扎,怀了孕不去打胎。领导抓到她们就像架猪一样把她们架到乡里去结扎和打胎。她们和政府捉起了猫猫,躲起了迷藏,到山里藏起来,晚上就睡在山洞里面,像受了《白毛女》的启发似的。不过,你有政策,我有对策,你有对策,我更有办法。各级领导对这种人,毫不留情地牵走她们家的牛,赶走她们家的猪,抱走了她们家的床单被褥,拿走他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逼迫她们下山。
不过,死扛的妇女也大有人在。
虽然老公一筹莫展,胡桃花也不想去结扎,决定把输卵管留着,以备后用。
这天她铲草回到家,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是乡长留下的,催她赶紧去结扎。
她进屋后生火做饭。在把白萝卜切成细丝的时候,她想那么多人拒绝结扎,她怕什么?
过了两天,同样的一张条子又贴在她家门上,口气更严厉了,不过她依然没有理会。
这天她抗着锄头回到家,吃惊地发现家里站着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不是别人,正是乡长,另外两个一个是乡秘书,一个是妇联主任。乡长看到她,垮着脸说道:“叫你去结扎,为什么不去?”
她垂下了头,一言不发,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其实低着的脸显得很执拗。乡长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见她穿得破破烂烂,乳房都差不多露出来了,一阵恶心,喝到:“你想对抗政府吗?想叫人把你像架猪仔一样的架到乡里去吗?”
胡桃花怕乡长动真格的,说道:“我是要去的,就是最近太忙了点。我改天去。”
“哪天去?”乡长立即问。
“下个星期吧,”她说。
乡长想了想,说:“也好,下个星期就下个星期,星期几?”
“星期五,”她翻了翻眼皮说。
“行。”
三个人走了出去。
胡桃花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如释重负,并对自己说:不行,我得抓紧时间再怀一个,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她根本没打算去结扎。
丈夫回来,两人吃晚饭的功夫,她把乡长来她家以及她的想法告诉了丈夫。丈夫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当晚,两人就开始努力怀上第二胎。
乡长见她星期五没去,非常恼火,派人到她家里来找她,可来几次都没有找着。她变“狡猾”了,见家里面有人,就不进家,躲在路边的草丛后面。
她家住在一个小山洼里,一条泥路的旁边,孤零零的。
乡长就打算牵走她家的牛,可她家没牛;想赶走她家的猪,可她家没猪。她家穷得叮当响,甚至没有像样的床单被褥。走进她的家,就像走进叫花子的窝。房门不上锁,四处透风,房顶漏雨;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乡长只得派人跟踪她。她有时背着女儿躲进山洞里,一躲就是几天。
这天,她丈夫提着一块腊肉回到家,说道:“双抢要到了,这是请村人帮忙的时候招待乡亲们的。”
胡桃华知道丈夫是怕她把肉吃了;如果双抢搞不好,就会影响到来年的收成,他们家本来就穷,就会更穷,甚至会饿肚子的。
她顺手把肉挂在灶头上,和丈夫一块吃晚饭。
这天,她回家比较早,太阳还在天边就往家走。她又见家里有人,赶紧躲在草丛后面。不多会儿,人们离开了,不过不像平时那样骂骂咧咧地离开,而是高高兴兴的。她纳闷他们高兴什么?
进了家,她四处查看是不是少了东西,眼睛像猫头鹰的一样四处张望。床上乱扔着的,像麻袋一样的散发着汗臭的被辱还在,厅里的掉了瓷的脸盆还在,厨房里的破破烂烂的锅碗瓢盆也还在。她仔细检查了三遍,什么也没有少,开始生火做饭。当火旺了,她站起来打算往锅里加水,仰头看到挂在灶头的腊肉不见了。她大吃了一惊,这才明白几个人为什么会笑嘻嘻地离开,原来拿走了她的腊肉!她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告诉自己事不宜迟,她必须赶到乡里去,乡长一伙人比狗还馋,她要是去晚了,他们肯定把腊肉做了下酒菜了。
她的输卵管虽然重要,可比不上饿饭重要。来年没吃的,他们一家可能就要饿肚子,更可能会逃荒要饭。
她顾不上扔在床上的婴儿,出门往乡里赶,觉得付出多大代价也要把肉拿回来。家里没余钱,再买不起肉;如果乡亲们帮忙没肉招待他们的话,她和她丈夫就会在村里丢尽脸,成为人们的笑话,更加可怕的是,以后他们再也请不到人帮忙了。
从她家到乡里,要走很长一段拐弯的小路,更得下很大的一个山坡,前后有五公里。她几乎是小跑,穿的草鞋本来就薄,现在直硌脚。
不到45分钟她就赶到了乡里。时间是下午4点半。乡政府是一座新修的二层楼房,在当地可以说是一座豪华的建筑,不过,进过城的人一看就会觉得,它很像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乡巴佬,土不土洋不洋的。办公楼前是一个坝子,胡桃花来到院坝中央,大声叫道:“还我肉来!还我肉来!”
她没有指名道姓,不过人们都知道她指的是谁。她声音很大,很尖,十分刺耳,划破巴掌大的乡政府的上空,让整个乡政府听得清清楚楚。
很快几个人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一个正是乡长,他姓罗,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有点发福,腰显得肥硕,而脸上总是油腻腻的,好像在冒油;一个是齐副乡长,他是一个单薄的瘦高个,头发总是乱糟糟的,鼻子有些塌陷,令他看上去像一只青蛙;一个是孙副乡长,他是一个矮胖的中年人,眼睛分得很开,头发也是分开的,好像要把他的脸变成一个“和谐社会”似的;再有就是乡秘书小田和两个办事员。几个人看到胡桃花,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得意的笑容。罗乡长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胡桃花,你狗日的终于来了?都说拿你没法,我们还是逮着你的七寸了!”田秘书说道:“我就说腊肉是她的七寸,这下子证明了。”罗乡长对胡桃花说道:“你这穷得叮当响的婆娘,七寸还真不好找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胡桃花说话。半晌,罗乡长提高声音对胡桃花说道:“你来晚了,腊肉我们已经吃了!”
听了这话,胡桃花气急败坏地叫道:“还我肉来!还我肉来!”
她叫得越凶,几个人笑得越开心。她骂了起来:“流氓、无赖……”
乡长听到她骂人,回到了办公室。秘书对胡桃花嘟了一下嘴,冷笑道:“随便你怎么骂,反正已经下肚了。”
胡桃花骂得更凶了:“臭不要脸的,臭流氓,恶霸!还我肉来!还我肉来……”
秘书见她越骂越不像话,看了一眼二楼最左边那间房间,那里是乡政府结扎室,不客气地对她说道:“赶紧到那里去。”
他回到了办公室,别的人见胡桃花不可理喻,也回到了办公室。二楼走廊上空无一人,就剩胡桃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坝中央怒骂。她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好事,你糟蹋清河乡一个17岁的妹子,被人当场得逮住,打断了腿……你为什么不敢到县医院去治疗,而要偷偷摸摸跑到省城去治?你是怕人们知道你是一个强奸犯!你连你小舅嫂也不放过,趁小舅子不在家,偷偷摸去和她睡觉……你为什么会提拔戚莲花做妇联主任?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实告诉你,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她要没被着老公让你钻她被窝,你会提拔她吗……要不是因为你哥哥是县委常委,你能做乡长吗?早就被抓进监狱里去了……”
乡府大院静悄悄的,她的话就像在放广播喇叭一样,周围连一个喷嚏声也听不到,连蚊虫也静悄悄的。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可谁都知道她在指谁,那就是罗乡长。虽然她是一个农妇,住得远离乡政府,也没什么文化,可知道的事情真不少。
罗乡长坐在办公室里,脸一阵红一阵青,呼吸急促,他的胡须好像竖立起来了。他没再出办公室。别的办公室也没人出来,不过,不少人躲在窗后面偷窥。
只有田秘书是一个例外,他急急忙忙地跑下楼来,赶到她身边,说道:“肉我们还没有吃,你赶紧去结扎去,结了我们就把肉还给你。”
“胡说,”她说道,“你们肯定吃了!”
“绝对没有,”秘书提高声音说道,“我们从你家回来还不到一个小时,哪里来得及吃?况且又还没到吃晚饭时间。你赶紧去。”
“你把肉拿出来给我看看,”胡桃花不依不饶地说。
田秘书只得跑上楼去,进到他办公室,很快又出现在走廊上,手里提着那块腊肉。
他又跑下楼来,对她说道:“去,快去,别耽搁!”
他生怕她又骂起来。
胡桃花半信半疑地问:“你说到做到,把肉还给我?”
“绝对还给你,”田秘书发毒誓一般地说道。他额头上出现了很多汗珠。
胡桃花就跟着他上到了二楼,到了左边第一间。结扎医生就一个人,他五十多岁,脸色灰暗,好像正无赖得很。他听到了胡桃花的漫骂,对眼前这个女人既是佩服又有些害怕。他指点胡桃花躺在结扎床上,麻利地为她做了手术,没多看她身体一眼。她的身体太脏,到处都是黑黢黢的。
手术前后不到二十分钟。
胡桃花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上裤子(一点没有注意到医生一直在盯着她的脸),冲出结扎室,第一句话就问:“我的肉呢?肉呢?”
田秘书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说道:“在会议室,自己去拿去。”
会议室在右边第一间,胡桃花走过去,发现里面摆满了坐椅,好像正要召开什么会议。三个人在布置会场,一个是齐副乡长,一个是孙副乡长,另外一个是刘会计。腊肉摆在最里边一张桌子上。三人见她进来,都直起腰来。站最里边的齐副乡长把肉提起来,对她说道:“来,来,你来拿呀。”
胡桃花朝他走去。可是,还没到他身边,他就把肉扔给了站在门边的孙副乡长。胡桃花扑向孙副乡长,还没有到达他身边,他又把肉扔给了站在左边的刘会计。胡桃花又扑向刘会计。刘会计又把肉扔给了齐副乡长。三个人像传篮球似的,把肉传来传去。胡桃花一会儿扑向这个人,一会儿扑向那个人。她叫着,跃着,歇斯底里一般。她把摆好的椅子碰乱了,碰翻了,自己也被绊倒在地,像狗吃屎一样趴下。三个人哈哈笑着,开心极了。不过,她身上好像有着使不完的劲,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刚刚结扎的疼痛,又扑向她的肉。终于,在刘会计把肉扔给齐乡长的时候,扔得晚了一点,低了一点,胡桃花在空中把它截住。她紧紧把它抱在怀里面,就像抱着她的婴儿一样,然后快步走出办公室,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