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万事开头难
(1982 – 1985)
孩子,不要害怕困难!
第一次困难是必需的,
第二次困难或许是有用的,
如果你能从第三次困难中站起来,
那么,你就成熟了。
就像掉在石板上的一颗熟透了的葡萄…
——拉.封丹(法国)
目 录
第六部分:万事开头难(1982-1985)
初到水生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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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病室里的病毒组 ...........................................
6
艰难而又无奈地生活 .......................................
9
搬 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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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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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
14
江苏淮在慢慢长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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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鱼病教授W.Ahne来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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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出国人员英语培训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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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淮混进了幼儿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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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研中发生的那些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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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多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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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定会:两个秃头在争一把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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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去北京办理出国手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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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前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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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水生所
一九八二年元月十五日下午,我和班上另外几位也是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武汉分院的同学一起来到小洪山武汉分院的人事处。走廊里安静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和大学的环境完全不同。我们走路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人事处的人仔细看了看我们的派遣单,很热情地说:“欢迎,欢迎!你们是打倒四人帮后毕业的第一批正规大学生啊。不过今天领导不在,你们明天再来报到吧。好吗?”我一听就急了。明天十六号,到明天报到就算下半月了,只能发半个月的工资了啊!我吞吞吐吐地说:“明天报到不是就算下半月了吗?”那人一听就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起来:“没关系,就算你们今天报到,行吧?不会扣你们的工资。这很重要吗?”大家都没有出声。我心里在说:“嘿嘿,半个月的工资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那人顿了顿,又对我们说:“对了,你们都是病毒专业的吧?水生所说需要一个搞病毒的去研究鱼病。看谁愿意去?”我们来之前只知道有一个病毒所,对中科院根本没有很多了解。想当然地认为毕业了应当分配到病毒所去工作才是最理想的,因此大家都不作声。那人见状笑了笑:“明天上午九点到这里来吧。”
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想:“要是能到病毒所去该多好。”突然我想起,刚才在分院的墙报上看到病毒所的所长不是简浩然先生吗?他们家曾经住在我们家隔壁。不仅他是爸爸的好朋友,他的女儿简善薇也是小姐姐的好朋友。我们两家来往都很密切,关系也都挺好的。我如果去跟他说说,肯定能分到病毒所工作。对,明天去找简伯伯吧。
然而到了晚上,我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如果去病毒所,各方面肯定不错,大家都在搞病毒。但如果去了水生所,那里没有人搞过病毒,做第一个不是也挺有意思的吗?“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去哪里更适合我?我一直在反复比较,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上午,我早早就来到分院。病毒所和武汉分院就在同一栋楼里办公,所长办公室就在楼下。我轻轻地走过去,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从门缝里可以看到简伯伯正坐在办公桌旁写着什么。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如果进去,毫无疑问是去病毒所了。我在门口足足站了五分钟,最终,我放弃了。我做了一生中另一个最重要的决定:去水生所工作!
我来到人事处,其他同学还没有来。人事处的干部看到我来了,就招招手,叫我坐下,很客气地对我说:“你们中总要有一个人去水生所啊。这样吧,听说你家在中北路,是吗?那里离水生所很近,你就到水生所去吧。行不行?”我猜到是这个结果。笑着点点头:“好的,我去。”
我拿着分配通知单,来到水生所。这是个很大的研究所,位于东湖边上,离水果湖很近。人事处在一栋红砖房的二楼。办公室的人看到我来了,就对我说:“好啊,欢迎,欢迎!不过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你看这里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过年,也没有什么人在做事。你报到后就在家里休息几天算了,过完年到上班那天你再来吧。你肯定是搞鱼病啦,到时候带你去鱼病室。”我高兴极了:嘿嘿,又给我放了一个星期的假。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
过了两天,我拿着学校开的户口转移证明到派出所上户口,想赶在春节前把手续办好。工作人员问我:“干什么工作的?”我告诉他:“我是中科院水生所的研究人员”那人嗯了一声:“喔,好!”,就在“职业”一栏里写下“研究员”几个字。
我回到爸爸那里。爸爸听说我分配到了水生所,满意地说:“不错啊,那是个很有名气的研究所。好好干吧,争取二十年后当个副教授。”我一听大吃一惊:要二十年?那我都五十多了啊,一辈子就这样?我摇摇头说:“二十年太长了,我要把时间赶回来。”爸爸没有吱声,不相信地看着我。
这个春节,是我们第一次自己过春节,也是我过得最快活的春节。从春节前几天开始,我们就在紧张地准备。做了一大碗油炸丸子,一碗油炸的鸡蛋饺子,还煨了一大罐排骨汤。每天都忙到半夜。那时没有哪个家庭里有冰箱,过年的食品只能做成油炸的才能保存稍长的时间。今年除夕,我们第一次来到汉口岳母家吃年夜饭,大年初一再回到爸爸妈妈那里。春节期间,小樊请了她的同事,我也把刘松年、吴欣娟和几个厂里的同事请来吃饭。虽然并不富裕,但一切都是自己当家作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真爽!这时,我才真的体会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啊!
江苏淮已经快一岁了。发育很好,才四个月就开始长牙齿,精力也非常旺盛。小樊家的亲戚看到江苏淮快要走路了,就送给我们一个学行车。这是一个圆形的围栏,大小刚刚够容纳一个小孩。孩子站在里面,下面有四个小轮子。小孩只要稍一用力,这个围栏就能随着移动。由于围栏有齐胸口那么高,保护着小孩不会摔倒。这很适合给还不会走路的小孩练习走路。
我们把学行车带回岳家嘴。在房间里把江苏淮试着放进去,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不料我刚把手一松,江苏淮立刻像只螃蟹一样斜着冲了出去。他高兴得咯咯地笑,一下子就冲到沙发那边,并随手把茶几上的杯子推到地上,“嘭”的一声摔得粉碎。我和小樊都呆住了,看着他像皮球似的从屋子的一面冲到另一面。半天才如梦初醒,赶快把所有的东西重新摆放了一遍。凡是可能被他拿动的,容易摔碎的东西统统放高一些。那天晚上,江苏淮就像一个醉汉,咯咯地笑着,从一个角落滑到另一个角落。但,不到两个月,这学行车就不好用了。江苏淮长得太快。围栏高度只能够到他的肚子,所以重心不稳。稍一用力,就会翻倒在地,跌得青鼻脸肿。不过江苏淮似乎并不在意,还是兴高采烈地挪来挪去。我们只好在车下面绑上了两块砖头,以便不让学行车翻倒。车一下子就重了很多。江苏淮则用肚子使劲地顶着车,用力向前。然而即便这样,离开学行车,他自己还是不会走路。别人告诉我们:女孩走路早,一岁就可以了。男孩要一岁半才行。啊,那就再等等吧。
大年初四上班了。我来到水生所,人事处的老师叫我先填个表,那是个普通的干部履历表。填到“工资级别”那一栏,我问道:“我的工资填多少?”她告诉我:“你们先要有一年的试用期,这一年是四十五块五。”当她看到我的简历上写着上大学前已参加工作三年,立刻改口说:“是这样啊,那你不需要试用期了,直接转为正式人员,工资是五十四元五角。你就写科研十三级吧。” 她跟我解释说:“科研人员是分级别的。你现在是初级,即研究实习员;五年后才能申请中级职称,就是助理研究员;再过五年可以申请副高职称,也就是副研究员;然后还要五年,才能申请研究员,也就是正高职称了。如果有突出成绩也可以提前申请。当然啰,能不能批准是另外一回事了。” 听说能省去了试用期,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倒不仅仅是加了几块钱,而是给我缩短了一年申请职称的时间,这比涨工资更叫人高兴啊!突然,我想到那天派出所的人给我在户口本上赫然写着“研究员”,不由得偷偷地笑了起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还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情啊!
接着,她把我带到后勤办理手续。一个脸黑黑的大个子坐在那里,听说我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就伸出手来问:“转户口和粮油关系的证明呢?”我告诉他我有自己的居民户口本,已经把户口上到岳家嘴那边的派出所里了。他一听说我已经结婚。立刻就把手缩回来说:“那还有什么手续办啊?没有了。”我问:“没有休息的地方吗?”那人摆摆手:“没有!没有结婚的人来了可以分一张床,半间屋子。结了婚的什么都没有。你上班去吧!”我呆住了。原先我还满怀希望地想在这里能分到房子,现在看来连个床位都没有了。看到那人不容商量的脸色,我失望地退了出来。以后再说吧。
接着,人事处的老师把我带到一个三层楼的大楼。在三楼找到一个中年妇女:“这就是鱼病室的张书记,你们谈谈吧。”交待完就离开了。张书记倒挺和气的:“新来的啊?欢迎,我叫张明英。你就先坐在我办公室吧,以后再调整。”我奇怪地问:“我就在这里上班吗?实验室在哪里?”张书记笑了笑说:“这只是暂时的,我慢慢来安排。”说完就走出去了。
不一会。张书记就回来了。她说:“走,我带你去见倪达书先生吧。他是我们搞鱼病的老专家,现在年纪大了,又有病,就在家里上班。”于是,我就跟着张书记去倪先生家。在路上我才看到,水生所好大啊。一条马路把这个所切成两部分。东边一大块是住宿区,有好多楼房,一看就知道是住人的宿舍。西边有几栋大楼,但都不高,看来是办公的地方。南边不远就是大门,门那边就是水利电力学院。北边就是东湖了。靠湖边的地方围了一大块工地,好像正在建房子。张书记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这里要修一栋八层楼的新实验楼,将来实验室都会搬过去的。再往西叫西大堤,那里还有一大片鱼池,那是养殖场。现在的实验室比较拥挤,搞鱼病的实验室都在二楼西头。等会带你过去看看吧。”
我们来到一幢显得有些旧的两层楼房。倪先生住在二楼,里面倒是很宽敞,房间里还是铺的地板。倪先生坐在一张藤椅子上。看到我们来了,很费力地转过身来,笑着跟我们招招手,叫我们坐下。一个老太太给我们端来两杯茶,大概就是师母了。
倪先生说:“欢迎啊,好多年没有正规的大学生分来了。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的什么啊?”我告诉他,我是学的病毒专业。倪先生立刻来了兴趣:“啊,我们正在搞鱼的病毒病。你知道草鱼出血病吗?”他看我摇摇头,就介绍说:“这是引起草鱼很高死亡率的一种传染病啊。我们认为这是一种病毒病,去年在病鱼的肾脏里看到了很多病毒。”说着,拿过来一篇文章,上面有几张黑白的电镜照片。我仔细一看,是病鱼肾细胞的切片,里面有很多病毒颗粒,排列得整整齐齐。倪先生继续说:“我们经过鉴定,定它为草鱼疱疹病毒,现在正在进一步研究它。”疱疹病毒?听到这话,我拿过照片,又仔细看了看。我摇摇头说:“这不是疱疹病毒。”倪先生楞了一下:“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张书记正在给我使眼色,很肯定地说:“我们学过病毒分类和病毒形态,疱疹病毒不是这样的。”倪达书很感兴趣地问:“啊,那你说是什么病毒?”我摇摇头说:“我一下子说不上来。这个不好乱说的,还得仔细看看才能确定。”倪先生点点头:“嗯,那你好好研究一下吧。”
倪先生关心地问我住在哪里,安排好了没有。无意中,他听到我说父母住在省卫生防疫站,不禁问到:“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江汉藻。”当他听说后,不由得睁大眼睛叫了起来:“你爸爸就是江汉藻啊!”他还叫那老太太过来:“你来看哪?江教授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我很奇怪地问:“你认识我爸爸?”他哈哈地笑着说:“当然了。五九年,你爸爸被聘为水生所的顾问,到水化学室指导工作,来这里工作了两年。不少人都跟他很熟哩!”啊,原来是这样,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从倪先生家出来的路上,张书记埋怨我:“你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怎么可以在老先生那里瞎说,太不礼貌了!”我很认真地说:“没有啊,我不是瞎说,说的是真话呀。那真的不是疱疹病毒。”张书记摇摇头,不说话了。
张书记把我带到二楼的一间实验室,一个穿白大褂瘦瘦的中年妇女正在那里做实验。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新来的?我好像没有要人啊。”我很尴尬地站在那里。张书记笑着说:“他是学病毒的,你说该放在哪里?”回到她办公室后,张书记解释说:“实验室确实很挤,现在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先坐这里再慢慢调整吧。”接着,她跟我介绍了水生所和鱼病室:水生所里的实验室按照研究方向分成六个,分别为第一到第六研究室。一室搞鱼分类,二室搞遗传育种,三室就是我们,叫鱼病室,四室搞水生态,五室搞藻类,六室搞水化学。另外还有一个专门搞大型仪器的技术中心。水生所发展很快。几年后,又成立了白鳍豚室。我们鱼病室算是比较小的研究室了,里面分五个小组。分别是病毒组、细菌组、药理组、原虫组和线虫组。
张书记告诉我:“病毒组的组长就是刚才看到的陈燕新老师。她有心脏病,所以大家都让着她,不要跟她争吵。记住啦!”我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天天坐在张书记的房间里看书。我四下看看,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看到桌子上有本书《鱼类生理学》。想到自己对鱼几乎是一窍不通,先熟悉一下鱼的结构和特性吧。拿起书看了半天,总感到很生疏。正好我每天上下班的路上经过水果湖菜场,那里早上经常有私人把自己捕到的鱼拿来卖。办公室里也有现成的解剖盘和剪刀、镊子等工具。于是那几天早上上班时,我都顺便买条小鱼,带到办公室解剖,下午再带回去给江苏淮煮鱼汤喝。嘿嘿,一举两得啊。
但是鱼的结构和陆生动物、人等区别很大。我对照着书本,一边看书,一边解剖,还是搞不清楚。一会,张书记来了。她看到我在杀鱼,就问:“你哪里拿来的鱼啊?”我告诉她,这是菜场那边买来的,想解剖看看。接着,我不好意思地问她:“这鱼的肾脏在哪里啊?我怎么找不到?”张书记哈哈地笑起来:“鱼的肾脏是散在分布的,可没有腰子那样成形的东西。你在靠近脊椎那个地方看看。”说着用镊子伸到那里,指着一片暗红色的东西:“看看,那一片就是。”我才恍然大悟。几天下来,我逐渐知道了很多有关鱼的知识。
过了两天,张书记突然提来一个水桶说:“江育林,这学习解剖是我们要安排的事情,不应当要你自己花钱买鱼来做的。”我不好意思地说:“没关系呀,反正是拿回家煮汤用的,解剖了还不是一样吃。” 她摇摇头说:“这拿来的两条鱼就算是给你的吧。”我这才看到那水桶里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张书记真过细啊。
几天后的上午,病毒组的陈老师上来了:“你跟我下去吧。”她把我带到二楼,指着西头的几间实验室说:“这就是我们的实验室,前面还有两个无菌室。你会做细胞吗?”我点点头:“在学校上课时做过兔细胞,做毕业论文时也做过人细胞和猴细胞。”陈老师惊讶地看了看我,又问:“你知道什么是PEG吗?”我看着她,心想:“这是我浓缩东湖水里病毒时用的东西,她在这里也用这做实验吗?”于是我回答说:“知道,中文叫聚乙二醇,能吸收大量水分,把样品的体积变得很小。”可能我的回答很出乎她的意外,她仔细地看着我,半天没有出声。过了好一会才指了指最西边的那间屋子说:“你先到那间屋里坐吧。”说着给我一把钥匙。
最西边是一间不大的实验室。虽然不大,但除了一圈水泥做的实验台外,也没有什么东西。我一个人呆在里面倒挺安静的。我很高兴地把自己带来的专业书籍都从张书记那里拿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放在实验台上。
可是第二天我就发现上当了。其实,这个实验室根本就不是鱼病室的,而是六室的,只不过暂时没有人用。陈老师把我放进去,无非是想趁机占据这间房子而已。看到我搬了进去。六室的领导当然就不高兴了。他走过来板着脸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实验室,你怎么跑进来了?”我不知所措地说:“我不知道是你们的啊,是陈老师叫我进来的。”他很不高兴地说:“那怎么行?赶快搬出去!”我马上去找到陈老师。谁知道她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管他们,你就呆在里面。”我马上明白了:这是她和六室的人在争房子,把我夹在中间。我才不两边受气哩。于是,我立即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回去,就一个人坐在里面。过了一天,当六室的领导再来时,我很客气地告诉他:“陈老师说叫我不要管,让我就坐在这里。你能和她谈谈吗?我无所谓的。”他气冲冲地跑过去了。一会,他又跑来,伸出一只手来,很凶狠地说:“你们陈老师答应退出来,叫你把钥匙交给我!”我心想,我才没有那么傻哩。于是对他说:“这钥匙不是从你手里拿来的,我不能交给你。”说完,就拉着他到实验室里找到了陈老师,当着他们两人的面,把钥匙放到陈老师的手里:“我把钥匙交还给你了啊,你要给谁就给谁。”陈老师尴尬极了,把钥匙递给六室的领导。然后看着我说:“好啦,没地方坐啦,那你只好坐在这实验室里吧。”我看着陈老师说:“没关系,坐哪里都是一样的。主要是做事嘛。”于是,我找来一把椅子,在实验台上找了一块位置放上我带来的书,这就是我坐的地方了。啊,来了一个多星期,终于进实验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