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金太阳
第9章
四
学楠继续按自己的思路顺序低头备菜,到美国久了,象被山姆传染了些傻直性,不落旁骛。其实,学楠从落地美国被冷落在机场起,就没再开怀笑过。日积月累的压抑和苦闷,都积累在弯弓驼背上,如骆驼双峰可储水一样,常常叹息,茫然不知何日才能顺畅呼吸。有时难得的咧嘴,无非摆口形装出笑模样,儿时那种童痴喷笑,恐怕终生难以再度寻回。葱花、葱丝、葱段,姜末、姜丝、姜片,茄子、青椒不上刀,手掰即可。兼顾切好的菱形块地瓜和肉片挂糊先后入锅炸头遍,有条有理,按部就班。准备炒菜前,他自然意识到要布置餐桌,看一眼老的们,一对儿美男,兴奋地看电视中的橄榄球赛,随场上气氛吆喝着“Yeah, right!”;三个臃胖女,围着混血女婴嘻嘻哈哈,丈母娘能随汤群对洋囡起笑也难得,总比哭闹骂好些。看来老的都指望不上,学楠只好走去珍妮的房间敲门,喊洋洋出来摆布餐具、酒水。珍妮当然会跟出来,而且抢先去拿纸盘纸碗,放在餐桌上,然后又去找卫生筷子什么的。洋洋只管围在餐桌周围,一圈一圈地按人头分份,把它们摆规矩放整齐。心理算计着人头,六个大人六张椅子刚好,他和珍妮以自助形式从桌上分餐,然后端到茶几上吃,同时可转台看电视动画片。
菜很快就炒好了,最后一盘拔丝地瓜,学楠顺手带过一小碗自来水,放到桌子上。当然,他先拿起筷子夹一块,以示范拔丝长度,“哇——”大家异口同声,因为学楠站到椅子上翘脚伸臂举到最高还未断。他咧嘴摆口形假笑一下落座,尽量掩饰住自己内心的不平与愤懑,把那块儿地瓜蘸水,投进嘴里。接着,端起满杯红酒,示意大家干杯,别人都凑过来喊“Cheers”,只有他和丈母娘不出声,仅仅比画动作而已。学楠一饮而尽后,未抬眼却不无怨气地随口嘟囔一句,“感情深,一口闷!”
“Tom, see Gorge, this is Northeast Wolf in China. Cheers in Chinese, it is dry cup. And are you?”许莉乘机显示一下英文,要Tom学“饺子”,真干杯,全喝掉。
“他不行,喝点儿酒就脸红。”汤群急忙袒护丈夫,快速反应时,一定回归母语。
“I do.” Tom还真给面子,慢条斯理喝下去,眼神不时地从杯沿儿上翻起,向每个人张扬着骄傲。然后,汤姆放下杯子,反常地咧嘴笑,象学楠的假笑。
“Me too!”山姆如孩子学样,也跟着随帮唱影,但他是闭着眼睛勉强喝下去的。他喜欢白葡萄酒和啤酒,讨厌红酒。但许莉今天只安排了商店大减价的红酒。
丈母娘去夹一块儿锅包肉,没用公筷儿,咬了一口觉得味儿不足,又退回原处,“没国内的好吃,学楠越做越回玄。”
“谁让你吃了?不用公筷儿不说,咬过了还退回去,恶心不?一开始抢座位我就忍着,你那应该是学楠的座,三个男的挨一块儿喝酒方便。有老外在,你也这样,真够呛!”许莉一拍筷子放桌上,狠瞪了汤华美一眼。
“我乐意!不好吃还不让说呀?我嫌他关你屁事?再说了,谁坐哪,哪那么多讲究?你小时候,老死头子嚼饭喂你,怎没看你恶心不吃呢?我那时没耐心烦喂你,应该饿死你!”“啪”汤华美拍筷子比许莉还响。然后站起身,她走去冰箱,拿来了一罐调味品。
“没关系了,中国老人大多数都这样。”汤群连续重复,予以解释并加以安抚,心却想,一定带回了口水,她不会再夹那周围的肉。
汤华美回到桌边站着,打开调味品盖子,想用自己的筷子直接进去夹,突然想到刚才的忌讳,就换拿公筷,夹出来一块儿,走过去放到汤姆盘子里,紧接着,又夹出一块儿给旁边的山姆。这期间饺子看着墨绿的东西不对劲儿,贴纸上的中文三个大字太扎眼,连续喊“No,no,no”。到美国久了,他习惯在肯定时说“是”,否定时应急直呼“No”。丈母娘对英文毫无反应,以为不是在跟她说话,就把两个洋人服务到位了。她回头又要给学楠一块儿,正往其盘里放时,饺子予以抱拳拜托止住,“我不要,你自己享用吧!今天都是好菜,谁吃它?”
“你不要,我给汤群,一笔写不出两个汤,我俩一个姓,照顾一下。别人我还不舍得给了呢!”丈母娘把它转给了汤群。
“太好了!已经久违了。” 汤群倒是很乐意接纳。
两个洋人都好奇地用叉子挑起那块儿绿东西,象吃红烧肉块儿一样整个放进嘴里,想不到他们的反映却大相径庭,马上就“呸” “Shit”喷到旁边地毯上,能听出来,那shit是出自山姆之口,比“呸”的声音大。原来是受不了这臭豆腐味儿!两人赶紧奔去厕所,漱口,洗嘴,甚至把洗手液挤到舌头上,予以清洁,觉得嘴里从未如此难受过,而且怎么洗都感到臭味尚在。又回头拿红酒来大力漱口几次,总算好些。然后,他俩的叉子、盘子都必须换掉,也由学楠及其儿子清理了周围的地毯,才算安定下来。
丈母娘认为他俩小题大做,加上学楠也装相不碰臭豆腐,感到更无法理解。她索性坐下来,守着瓶子,自己享用。饺子觉得这样开着盖子味道还是不妥,可能一会儿,两个半大孩子也会闻到而反感。于是,他见留有半块已咂掉皮的在丈母娘碗里,应该足够她此餐借味儿了,也不会释放太大味道,就把瓶子盖起,将其送回了冰箱。两位洋人的妻子,无可奈何,更加感到文化差异与饮食习惯的孑然不同。
其实,两位洋人对于咬了一口的锅包肉放回,并非很在意,觉得就像运动场上队员喝水,同一个瓶子,你喝完他喝,彼此不嫌。但他俩绝对无法享用臭豆腐,觉得比狗屎还不如。美国有电视节目,比难吃东西,看谁忍耐力强,假如加入臭豆腐,一定迅速见高低,立刻杀青。两位洋人大张旗鼓这样谈论着,汤姆也跟山姆学起了顺口溜,一口一句一声“Shit”。
按部就班都回到桌前原位,饺子自斟自饮又喝下一杯。然后,起身端过丈母娘的盘子,另手拿起公筷儿反过来使用,将她吃的那块口水肉物归原主,又把公筷正过来,扒拉周围的锅包肉也堆到她的碗里,接着,放下她的盘子,又逐个端起每盘菜,都拨一些给她,丰盛的拼盘呈给曾经的丈母娘,“妈......不,丈母娘......不,你看我,喝点儿酒就......乱叫起来,您老,回自个儿房间,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谁也看不见管不着,这多好?来来来......来,开始就该这样,您看,那两个孩子分餐一边儿去吃,又能看电视,多好!美国的猪,都是饲料养的,现代化技术几个月就宰,肉味儿肯定比不上国内的笨猪。”
“是吗?我就说呢,嗤!”理科博士讲科研成果副作用,加之符合了她的判断,丈母娘立即拍桌子昂首认可。
“您说对了,快去自己屋,凑合吃点算了吧。要不怎么说老小孩呐,老了就学孩子,靠一边吃饭,省得添乱。”学楠边说边走到丈母娘背后,双手分别耸她双肩侧臂,欲将其拢起,推她回屋。
“我不回屋吃,就在这听你们说话,光听不说还不行吗?”丈母娘反往下缩身子,不想离开。
“我们说英语,你听着多别扭啊!”学楠以许莉今天尽量说英文为依据,继续催促。
“正好要学英文呢!我知道你们讲啥,能看出来。”丈母娘撒谎就急眨巴眼儿。
“那你翻译一下,Cheers,啥意思?” 学楠先挑个简单的试探一下,看她对形体语言能有多少悟性。
“干杯......对不,嗯?......对了吧?嗤!” 丈母娘先是怀疑,不敢肯定,后从学楠想下句的作态中得到了肯定答案。
“Me too!啥意思?”学楠又问。
“吃米的兔子?对不,嗯?” 丈母娘顺音翻译,然后愣在那里。
“哈哈哈......”其他懂中文者包括山姆,都哄堂大笑,唯独汤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啊?兔子成了米老鼠?你可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快回自己屋迷着吧。Go,go。”许莉依仗自己懂,立即讽刺并用英文撵她走。
“‘狗’啥?‘狗’在哪呢?”丈母娘不理解许莉的“Go,go”,到处找狗。
“哦,哈哈哈...... 哦,哈哈哈...... 哦,哈哈哈......”别人都停了,汤群却想控也控制不住,捂着肚子笑岔了气,并跪倒到了桌子底下。
茶几上吃饭的两个Teenager珍妮和洋洋,也被汤群过头的莫名其妙的憋笑所惊怵,目光从喜欢的动画片电视屏幕上移到了饭桌下她那抖动的脊背上。刘洋影影约约听到是姥姥翻译错了英文,而珍妮显然非常懵懂,鸡头鸭脚,纳闷地怵起眉头,筋起鼻子。两个半大孩子都认为来客女人此笑过于夸张。
汤华美已从大家的反映中得出自己翻译错了的结论,但总觉得不至于因此而象许莉所说的丢人现眼程度。她反应过来后,立即手指许莉反驳道,“你她妈的,我丢什么人现什么眼了?没偷人没搞破鞋的,你爸没死就开始守寡,老头子死后就陪他的骨灰守那脏乱的空房。可怜的我呀,容易吗,我呀?现如今,有了个洋鞭你玩儿,阴道吸了点洋豆浆,生了个混血妞,不也是个丫头片子吗?就以为你自己真的洋气了不成?你那塌鼻子能改吗?你的二逼(AB)血型能换吗?那颗中国心能变吗?轮谁也轮不到你说我丢人现眼......”
两个半大孩子听到第一句话就转回头去继续看动画片。汤群也嘎然止笑,从桌子底下象茧蛹蠕动一样缩出胖身,规矩矮身地坐回原处。她的意大利裔洋老公汤姆,由懵喳喳到惊吓吓,摆僵的口形停止了咀嚼,番茄酱挂在上唇胡与他两侧的嘴角唾液连成了弧线,也非知所在而将其擦去。许莉这时意识到自己又捅了马蜂窝,开始低眼闭嘴,不再吭声,想尽量避免外人笑话,尤其还有个外来洋人。但听到刺耳处“塌鼻子”,马上抬脸瞪眼,要回“那还不是你生的”,但看学楠冲她食指立唇,并抬眼扬头示意她上楼,联想起被嘱咐多次也记不住的“关键时刻要打住”,跺脚站起,索性上楼去瞧一眼混血婴儿,躲开这个该死不死的老鬼!她的纯洋老公山姆,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去塞上耳机听音乐。他知道,有学楠在,总会有办法降妖。只见学楠,搀扶起丈母娘,挎情侣般右手架着她左臂,另一支手端着她的菜盘,让她边说边走,“兔子成米老鼠又怎么样?我喜欢,‘米老鼠’洋气!谁像你属兔的,尾巴永远长不了......”
汤群这时盯着丈母娘一步步离去,并随着汤华美的逐渐离去而缓解紧张的肩。当看不到她的时候,迅速长舒气,并转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溜地瓜塞进嘴里。然后,用眼神示意两位洋人——汤姆在发愣,山姆在发呆——同享,“Let’s eat more.”
“呸” “Shit”两位洋人在比样学样,一起各咬一块儿刚刚想吃才予以实施的锅包肉时,同样吃出来臭豆腐味儿,还是跟那时一样的举动和嘴喷反应,并起身端着酒杯跑去厕所清理。原来,这是刚才,学楠用丈母娘夹过臭豆腐的公筷碰过锅包肉,所以,接触到的肉上,多少都会留些残味儿。
于是,把那双筷子再扔到水池去,将相关的肉,都分到成人华裔的碗里,并赶快吃掉。丈母娘也不再想讨洋人嫌弃,不但把肉吃掉,连臭豆腐的残渣都舔干净了,以绝后患。汤群也学丈母娘,处理了自己盘子里那块儿。但两位洋人回来,决定从现在起,只吃自己碗里的东西,其它一概不碰。山姆趁许莉去厕所的当口,去打开厅里后门,把后院刚才丈母娘提到的“狗”放进来。许莉怕狗,被学楠理解为怕丈母娘的属性。山姆是让进来吃两个洋人吐在地上的肉还有带出的面条头及蔬菜等杂碎,它竟然舔得一干二净。但大家都知道,刚才的整块儿的臭豆腐,放它进来也肯定不会吃的。
狗吃老鼠或鸡什么的,会把其中一些毛甚至土也带进肚里,属于自然的,它的肚子应该在演化中建立了消化机制或可让其安全穿肠过,不会发生问题。但眼下吃地毯上的东西,带进肚的毛是化纤产品,狗肚子应该没法消化,只能产生副作用。学楠想到了这个细节,别人却无法意识到,或都当作山姆常说的“Whatever”!科研成果的曲道伤害,在此也可体现,并波及到动物身上,纯属伤害无辜。
德国黑背,弓腰驼背,仿佛呈现出了学楠的背影,可怜的样子已退去了大半野外的烈性。主要是狗粮欠缺,山姆像养鸡一样养狗,以为他们都可以自食其力。谁知只有山坡的鸡有虫或草籽享用,狗全靠通过许莉把一天的馊饭剩饭交给山姆转喂它,晚上吃一顿,白天总处在饥饿状态,有时啃点草了事。山姆喂狗的同时,把鸡一天下的蛋捡进屋。饿狗难得进屋,闻到有吃的在地上,如清道夫,也代替了吸尘器,舔干净地毯后,摇着尾巴凑近山姆腿边。山姆伸出手去搔狗肚子,但狗不像猪会舒服地倒下让他继续挠痒,而是斜身落屁股坐地上,由前腿支撑着,那摊平的长尾巴还微摆着,又像在扫地毯,其实是在乞讨锅包肉,也等山姆拍照。不过今天,好像两者都没有,山姆边摸狗肚子边与狗贴脸亲近,狗舌头伸出去,卷到鼻上回探山姆聊闲的舌尖,彼此舌吻,夹杂着不断称赞“Good girl”。学楠见状,想是彼此唾液及不同细菌交叉,会否传染疾病?同时感到鼻痒,狗身味道引起了过敏。这时,许莉从厕所出来,并手指嘴喊“狗,狗”!George也打起了喷嚏。山姆明白,狗该离开了,因为许莉不敢靠近它(她)。山姆从座位上站起,走向厅后门,放跟随的狗出去。回头,他迎上许莉,示意是否要亲昵?结果,正中许莉下怀,她正想表演给汤群看,以示与白人老公感情如胶似漆,暂时让学楠嫉妒以及老鬼白眼一下,就当没看见。结果,两人有意深吻之后,许莉觉得嘴里像有山姆的寸长头发,又不好当着外来洋人汤姆面抠出,就闭嘴忍着,陪山姆落座,她又再起身自己走回厕所。到里面照镜子,用右手虎口指捏出来“粗头发”一看,不是山姆的纯黄毛,这根粗些且三分之一段长成淡黑色,原来是狗毛,她感紧对水池吐口水,一个劲的呸,又立即刷牙!刷完之后又醒悟到,牙具都是老鬼的,她又呸呸呸,吐几次,不得已还得跑楼上主卧室卫生间,拿自己的牙刷继续使劲刷三遍,才觉狗毛及属狗者甚至山姆之味儿,正式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