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金太阳
第18章
二
差不多两个月后,学楠在午休间歇草览报纸,读到一家餐馆招工广告,招熟手洗碗打杂兼油锅,月薪一千三。这高于现在的九百差不多百分之四十五!他第二天就去面试并获得了这份工作,得到一周的宽限期,当然明天即能来上班最好。回头他又不敢对原老板声张自己争取到的新待遇,担心因此被克扣尚未发到手的本已很微薄的薪资,只谈距英语学校近,可多些时间苦读。
在美国做黑苦工,每一块美金都是资本家无情压榨后的缩水血汗钱!与其说工钱高出近一半,不如讲劳动强度业已加倍。新一家中餐馆的后厨房,聒噪黯淡,除了每天机械地洗碗、切菜、碎肉,煮饭、清洁等外,还要兼顾油锅从准备到炸好成品,一条龙操作。无暇戴手套,每次滚油溅到胳膊以及手上,都起很多大小水泡,还得忍痛继续劳作。水泡破掉,露出鲜肉,再重叠溅油花,比针扎上去更疼。胳膊和手,如老人斑加新痤疮,伤痕累累,此起彼伏。还有长时间手握刀切各种菜,一天下来,手都完全定型成了握刀状,睡一夜觉也无法打直,翌日继续累加定型,逐渐接近固化,麻木且僵硬。还有那每天要拨皮,分切成块、丝、丁的两麻袋洋葱,辣眼睛呛到泪水不止,交织于心中的殷殷苦楚,累加思念儿子的款款心酸,早已难辨几多苦水溶泪间。猫爪洗面涂花脸,驴腿转磨暗无天。
直到三周后,逐渐地似乎眼泪业已流干,继续切,再切多少洋葱,犹如控掉最后一珠儿的滴流瓶,腹内干涸,无泪可落。相对其他工友们的喜笑颜开,貌似平淡无奇的学楠,仿佛阉割了所有喜悦,唯剩低头驼背,闷声无语。有时菜滚刀落,还会割破手指,邦迪环绕在手指上,几乎成了伤情“戒指”,常箍不断。一天的话音还没有屁响多,有时整日连一声都不吭,就已入夜要下班了。
学楠差不多进入了病态,低沉的情绪,难耐的抑郁,一旦想起孩子,就又红眼吧嚓却无任何珠液痕迹,因为洋葱之辣已使眼泪彻底流干。他尽量排解自己撇开家事,强制思维导向曾经旅游的圣地,小学顽皮的淘气,以避免掉入那惆怅的深渊。但往往偶尔又会失控,一旦遇到任何孩子的身影,他都立即会联想到可怜的洋洋。还有就是,班后出门稍微得空,那夜灯下隐约的小树影或自己眼前的短身影,都会勾引他的心灵深处翻腾起对儿子的追忆。脑海中的孩子,仿佛已失去天真无邪的自然俏容,只剩下憋嘴锁眉和满面问号。当委屈落泪之际,幼小的心灵,无法得到父背的依仗,却要面对狰狞的犬齿和威严的魔面。那凶神恶煞丧尽天良的丈母娘!她满脸横肉,恶毒心肠,会否哪天将孩子推出窗外而滚落楼下?会否把滚热的开水有意浇到孩子头上?会否用刀锯下孩子的脆软双耳?真是令人越想越后怕,一个寒战令学楠嘎然止住,他咬牙闭嘴,缩脸皱鼻,合眼蹙眉,将干泪倏然再次“挤光”!
午休饭后,其他伙计都陆续出去享用“饭后一支烟”,规矩的学楠则走到冰柜墙角,拿出皮夹,翻看那张坚毅抿嘴的小脸儿,那深邃起疑的大眼睛,学楠浅指抚摸,悲悯哀叹。唉......何时才能亲一口这张稚嫩的小脸?眼下只有热唇贴一下生冷像版......
入夜,一阵夹杂着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之后,小商业区一趟平房的屋檐下,壁灯和零星的霓虹灯朦胧闪烁着。其中一扇门吱扭响着开了,余光下门影扯得很长。拱门而出的黑色大圆塑料桶内,上下叠摞两个腹胀封口的大黑袋子,随着推桶的两支手臂移出,相对于担在桶沿儿上的正常的左手卡于虎口,四指在里拇指助外;而那握刀定型的右手,虎口在里,缱绻的其余三指镶外,有过印象的人即可确认,顺这双手露脸出门的汉子无疑就是学楠。阵雨又在飘摇增大,闷雷和闪电此起彼伏震耳耀眼。他仿佛知觉已失,弓背推桶,松软残弱的半身塑料雨衣,在狂风飘水蹂躏下,当连衣帽被掀到后背,浸水很快湿透全身,黄色雨衣除了碍事,别无用处。于是,干脆脱去,塞进牛仔裤屁兜里,索性置身雨中,任凭风吹雨打,又能怎样?呲溜打滑,艰难前行,终于鼓涌着圆桶到达更大个的方型铁皮垃圾桶旁,他双手抓起重重的一袋,举高抛出,将其由圆桶转入方桶。接下来,本该用右臂兜底左臂扶桶口,倒出第二个黑袋,但因握刀定型的残手难以借力,只好左下右上,配合俯蹲身子,借腿和腰劲儿迅速地将重桶擎起,折翻倾倒,却因雨水打滑,残掌不给力而脱手,卡位的垃圾袋将圆桶也随之带进了今日较空的高深方桶。学楠也只好转跳进去,右手虎口力卡平躺的滚筒,左手鹰爪横扯紧箍的垃圾袋,使出浑身力气将重砣移出。人站在这里,成何体统?得抓紧出去,还要冒雨返家呢!
雨越来越大,他送桶回到厨房,关门上闩,瞬间隔绝并减弱了雷雨之声,但见其他伙计们早已离开了,只有老板站在报警设置器旁边,一手食指点在最后一个按键上。学楠明白,就差等自己了,急忙摘下围裙挂到后墙衣钩上,转身从前门窜出去。
饺子冒雨走向一棵枯树,一阵风袭来从衣扣缝隙钻入怀中,不禁打了个寒颤。便想,还是得把黄雨衣穿上,虽说湿透的身子已失去由其遮雨的意义,但仅期望适当遮些灌怀风寒。又抬头时,却猛然发现,早上锁在这里仅为代步的自行车不见了踪影!便愣然止住了脚步,立身于电闪雷鸣狂风豪雨中,满目疑惑,心惑难解。来美后遇到的第一场雨,就从天而降无妄之灾!这是用美金买的家中首个避免再租赁的大件,唯一的代步工具,怎么就这样不见了呢?有人刻意来偷它?再低头细瞧周边,那被剪断的链锁在泛水地面上,任由雨滴无情地激打着,跟陡生断肠之痛的学楠一样,它也在伤心地啜泣哀鸣。拾起它来,学楠产生了像提着上吊绳子一样的感觉,借路灯光亮看了一眼剪断的茬口,又掏出钥匙打开锁挂,使它浑然断为两节,其双手各执一段,双臂垂下。雨珠挂脸,心在滴血。
静默一段时间后,他迈步走出小商区,沿着自行车来路返家。天黑夜冷,倾盆大雨,地水湍流,眼前一片茫然。早已湿透全身的学楠,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行走着,满腹愤懑,一脸苍白。想不通的是,即使乞丐都有轿车,富裕的美国人也需要偷吗?而且还如此明目张胆?亦许某伙初中生无所事事在竞技淘气而开玩笑?他们或他绝对不了解车主之窘况,否则绝不肯对业已穷酸至寒又悬念记挂远方孩子的可怜父亲下此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