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

这天很暖,也无风,入夜后树林在月色下都象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致。如雨一样萧萧而下的枫叶却任是再好的天气也挽留不住,秋深了。

 

华夏民族及其先人据说从非洲远徒到这个四季分明的温带已经生活了十万年了,传到我们这儿已经闹不清到底是秋天让人悲伤,还是关于秋天的文化传统认人悲伤。现在科学昌明,小孩子都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地球自己的轴没有摆正,每公转一圈轮到我们走背字儿的时候,就要小小的体验一下生命的轮回,怨不得谁,无关喜悲。可是文化呐,自有它的传统。

 

小时候听一个纺织娘的故事,说一个年轻妈妈带着心爱的孩子终日游戏,秋天到了,夜里冷了,她说明天就织布,天明了秋日又是明媚,于是就又和孩子玩了终日,夜里更冷了,她又许愿明天织布,天明又玩的忘了。如此再三,终于一夜孩子冻死了,母亲追悔莫及,悲痛而死,变成一只昆虫,终日唱道”明天就织布”。这个故事对儿童实在很残酷,原来父爱一样温暖的秋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最最可靠的母爱力量微小又缺乏智慧和理性。秋天,真是想不哭都不行。

 

事实上秋天的悲伤并不是普世的,特别是对那些不知秋天为何的人们。我曾经的一个朋友是牙买加人,他对我说在他的家乡树永远是绿的。我们认识的那年的秋天是他在北温带的第一个秋天,也许是他人生的第一个秋天。望着窗外焦黄的一片,他几乎有些惊恐的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惶惶不可终日。这于他是非常奇怪的行为,他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小伙子,一天到 晚总是笑,从来不曾如此莫名其妙。我观察了几天才明白了,原来他不会也不懂什么叫忧愁,他对生活的态度,或则喜,或则怒,黑白分明,没有灰调子。面对自然强加给他的秋天,他在自己的文化中居然找不到一个对应的情绪态度,这才是惶恐的原因。

 

同在北温带的地中海是另一番景象。法国人费尔南.布罗代尔的《地中海世界》一书说“地中海人过完冬天后就直接进入夏天,并就此循环下去。”他引用十七世纪威尼斯元老院的历史文件“9月9日,夏天终于结束; …9月23日,冬天已经到了。”人们在这几天里要解下大战船,大帆船,和小战舰的帆樯索具,遣散士兵,根本没有夏冬之间的季节; 北方的人们就更可悲了。北欧的史诗《贝奥武甫》(Beowulf)中把十二年称为十二冬。原来1500年前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认为一年只有一个季节,就是冬天。大概他们觉得一年里忍过最冷的那几个月,其他不甚冷的日子就是记忆模糊的暖冬了。又过了几百年,英语里才有了第二个季节“Summer”。这个来自德语的词意思不过是”一半“。 就是冬天过了一半吧。跟这种灰暗的冬夏纪年比起来,我们中国人3000年前就把一年分出春秋两季。 见面互问年庚,道是“春秋几何?”桂影桐荫下小女子绯红了脸一揖, 荷香中一句奴家年方二八,那样的斑斓情致,羞煞英伦百代先人。可怜2000年的春花秋月,俱抛做了4000份寒铁冷风。

 

象一切孩子的少年时光,华夏民族初时并不懂得秋天有什么忧心处。诗经305首诗歌,无一声悲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写的是悠长的思念和秋天的寥廓。“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是《小雅. 四月》一段,此诗从初夏抱怨到隆冬,把各个季节数落一遍,其满腹委屈实在与季节无关。 楚辞中虽然偶有“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也不过是屈原时时刻刻担心怀王老去,与季节无什么关系。文学史称宋玉的九辩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 ……”开了忧愁的头,经汉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魏晋阮瑀(临川多悲风,秋日苦清凉),刘桢(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等等,成为涓涓细流。及至盛唐之后,杜甫一声“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悲秋终成民族意识的主干之一,中唐以降,宋词,元曲是无秋不悲,无悲不秋,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文化心态一旦形成,想改就难了。要是你以为把杜甫发配到牙买加会让他快乐起来,那基本不可能。有例为证的是唐代的诗人们到了四季如春的岭南,在碧野鲜花的十月里,李绅写到“长安别日春风早,岭外今来白露秋。莫道淮南悲木叶,不闻摇落更堪愁。”。宋之问到钦州所做《始安秋日》说是“桂林风景异,秋似洛阳春。晚霁江天好,分明愁杀人。” 叶落愁,叶不落竟更愁。到了要哭的日子,美好如春的山川也挽不回来。

 

若要将人生比作季节,在少,壮,中,老的历程中,每一季的情致你不亲历是难以体会的。人之将老,对岁月的感悟就会进到另一个境界。一个民族要等人们的寿命能活到中年以上,它的诗人才会注意到天气转冷时节的别致。秋天,除了必须生活在温带,远离地中海之外, 还要在这个世间过上个四,五十年方能体会。

 

这几天夏时制结束后,秋日更觉出短促,下班时候天已完全黑了。大楼门厅耀目的灯光透过高高的玻璃墙把外面石墁的地面染一层柔和的光辉。对面博物馆临街的屏幕映出遥不可及的世界,非洲原野上奔腾的斑马,火山里的烟火,土星的圆环;一位灰裙灰袜的姑娘在花坛边上等人。推开玻璃门的一刻,女孩抬起眼睛望过来,眸子明亮的如秋夜的星星。忽然,那些久远年代里的希冀和欣喜,怜惜和意会,象金色的叶片,从深不见顶的记忆苍穹里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蓝天一样无拘无束,太阳日日新生的好日子,歌唱着回来了,

 

“Under the new made clouds and happy as the heart was long,

In the sun born over and over,

I ran my heedless ways,

My wishes raced through the house high hay

And nothing I cared, at my sky blue trades, that time allows

In all his tuneful turning so few and such morning songs

Before the children green and golden
Follow him out of grace,”

 

然而,一如Dylan这首《Fern Hill》诗歌暗示的,那些曾经感觉永无尽头的幸福时刻转瞬即逝。时间带来灿烂岁月,时间又带走一切。不知觉间,青春激荡的心境渐渐就从这次生命轮回中消失了。若有所失,若有所释,收拾起万千世界的晶莹碎片,走进温暖的秋夜里。

 

 

Glazunov  -  The Seasons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