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兰的连呼带拍中,我睁开了双眼,身体里的“小火炉”失效,血液变得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冰冷,意识却格外清醒,我挣扎着站起来,抄起沙发上的大衣穿上,还没迈腿便被梅兰一把抓下,她跺着脚,急切地说道,
“你出不去了,我连带着也被拘禁了。门外站着两个迅风的保安,油盐不进,说什么也不让咱俩离房半步。珍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晃了下神,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干了,我一步三摇地走到写字台前坐下,边打开电脑边开始重诉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
“其实那次回美时,我怀孕两个月了,回国是向父亲坦白恋情,希望得到他的祝福,没成想却意外流产,其原因是身体里含一种可导致流产的避孕药。”
说话间,我已从电脑上调出那段录像,静态的黑白画面随着我按键的动作流动起来,重现在屏幕上的旧日时光,触动了记忆的心弦,
“这录像是宁峰后来搞到的。那时因国庆典礼的服装设计合作,我借调到迅风总部,就坐在总经办外的秘书室、与蓝宁对桌。刚怀孕时的呕吐,我以为是川菜吃多了的胃病。有天蓝宁拿来了这件衣服,看……”
我指着屏幕,此刻的蓝宁坐在我对面,手里翻转着块布料跟我指指点点,从她眉飞色舞的表情上能感到她的巧舌如簧,
“她说这衣服是迅风的新产品,用天然花蕊做成,洗涤时加入一种特殊洗液,便可花香不败,而且有暖胃护肤之效。就是昨天我拿给你的那件。”
梅兰惊鄂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像驼铃,
“原来是她,不可思议呀,不可思议,蛇蝎般的女人,连个胎儿都下得去手……”
我合上电脑,将头缩在桌上的臂弯里,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再抬头时,我拿起手机,打开免提模式,手指颤动地拨出了此生至今为止最艰难的一个电话,我万般不情愿,但为心中那挥之不去的谜团,为那未出世便猝然逝去的孩子,为此生不再活在坠坠不安的疑惑中,我必须强迫我自己。嘟的一声接通音,彼端立马接听,
“你问宁山了吗?”她急切中带着焦虑。
梅兰在旁皱眉握拳,骨节嘎嘎作响。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胸中明明千军万马在奔腾,面上却要装得泰然自若,心里撕声尖叫声带欲爆,说出的话却要沉静如潭,
“有个问题需你解释,蓝宁,我才知道,你送我的内衣很特殊……”
沉默在蔓延,她急促的呼吸在寂静中清晰可闻,那声音如不断膨胀的沸腾气泡,随时可突破表层,在瞬间爆炸,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的哀求声打破这死般的静寂。
她的声音遥远而空灵,似来自另个世界,她沉静无奇的语气把我带回了昔日时光,
“我大学毕业后便去了迅风,给宁山做秘书,我对他一见钟情,根本无法自拔。暗恋苦啊,爱一寸寸的滋生,苦茶却要一杯杯的独饮。一年后你来京,见他对你情有独钟,我心不服啊,凭良心说,除了家境,我哪点比你差?长相、人际、工作成绩,我样样不输于你,可我就是得不到他。心中有他,便容不下他人,我痛苦得想去死……”
“妒忌让我走火入魔,我借迅风试制保香剂之机,买通了调配员和测试员,混入了特制避孕品,初衷无非是不想让你怀孕,不曾想却害掉了孩子。我也不知那避孕药可致流产啊。珍妮,我错了。我一时鬼迷心窍、我狼心狗肺,我……我也追悔莫及啊。我羞愧难当,提出过辞职,可宁山全力挽留,我现在才知道,他把我拴在身边,就是为了惩罚我啊……”她的话因抽泣而断断续续,语不成句。
“我那孩子皮实得很,我从马背上摔下时,流了那么多血,他居然毫发未伤,我和宁山欣喜得抱头痛哭,可他终究没扛住那药……”
那悲惨的一幕重现,我失声痛哭,摸摸眼泪,我接着说道,
“我见你第一眼便觉有眼缘,把你当姐妹,掏心掏肺地对你。我们一起逛街、吃蛋糕、做头发、修改秋装草图、给街上的帅哥打分……在中国的快乐时光中,有多少是来源于你的陪伴啊,可没想到你却心存不良、笑里藏刀,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孩子,生生葬送了我们的友谊……”
电话彼端,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
“不是,珍妮,我有罪,我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我也后悔啊!我知道这过失无法补偿,我知道你根本无法原谅我……我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我……”
尖叫声中夹杂着稀里哗啦的响声,分不清是开窗、瓶子坠落、还是椅子推倒,想到她割腕的那血淋淋的一幕,我心一惊,浑身发抖,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大声地冲着话筒喊,
“蓝宁,你在做什么?把视频打开,不要做傻事……”
那低声的哭泣和急促的呼吸声,如同钝刀一刀刀割向我的心脏,让人痛不欲生。
时间的漏沙沉淀着无法逃离的过去,记忆的双手总是拾起那最明媚、那最善意的瞬间。
我的脑中闪现出昔日的欢歌笑语、我们苦中作乐的一幕幕,我强制自己相信她是一时糊涂,
“蓝宁,不要做傻事。我答应过你,我这就去找宁山,去跟他解释……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不要伤害自己,你等我……”
“珍妮,谢谢你。我是个罪人,你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我今生不知如何去赎罪,不知怎样去报答……”
彼端有咚咚的敲门声,夹杂在她的哭泣声中,
“不要挂电话,有人敲门,我去开……”
随着她的话,吱的一声开门声传来,紧接着,公式化的洪亮男音响起,
“蓝宁小姐,我们是XX公安局的,这是证件。我们接到报案,怀疑你与一桩诱骗少女案有关,请你配合回局里做口录。”
彼端突然传来嘟嘟的盲音,电话就此掐断,我茫然地挂了电话。
我选择去原谅,可我左右不了宁山。他对我避而不见,显然预料到了我的求情,他用行动表示他断然拒绝的态度。
在旁屏气聆听的梅兰被气得柳眉倒竖、蝴蝶骨乱颤,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哼,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某些人真是不可理喻,害死了人家孩子,居然还有脸祈求原谅。你心慈手软,宁山可不是软柿子,早该这样果断出手,把这罪人送到局子去赎罪。看来宁山早有准备,安排了保安在门后守候,若你持意去找她,被那疯狗咬了,后果不堪设想。”
说话间,她突然双手捂脸,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要是那孩子还在,已有半岁了,出了第一个牙、会认出爸妈、会趴在床上挺胸抬头看人、会……”
我一把拉住她,嘴上说着“别说了”,头却一歪,靠在她肩头,加入了抽泣的行列,哗哗流下来的眼泪,汇聚到了一起。
翌日晨,我送曼丽去机场。她家中二老风烛残年,孱弱之躯难受机场离别之苦,宁山又外出未归,我便代劳。她和俊波即将成婚,夫唱妇随,她打算移美并在此安家置业。
大部分行李己托运,她拎着的大手提袋里有把彩羽冒出了一角,我好奇地揪了出来,原来是那回打猎时,她用俊波打到的野鸡羽毛做的羽扇,她爱意涟涟的目光中充满了甜蜜,小心翼翼地把羽扇放回包里后,她腼腆地说道,
“我怕托运给压坏了,还是拿在手上放心。”
“你若喜欢打猎,俊波可陪你去,他是高手,美国猎场多得很。”我随口说道。
片断停顿后,她将若有所思的眼神投向我,摇摇头说道,
“我和俊波都和死神握过手,触过那冰冷的手尖,才知生命的可贵。我们心知肚明,将永不会再涉足猎场。”
望着她纤弱的背影汇入茫茫人流,我心中再度燃起希望的火光,我向来厌恶杀生害命,看来和她磕磕绊绊的磨合再进一程,又达成了一项默契。
我刚要转身离去,就听有人喊我,回头见曼丽又跑了回来,她不好意思再突兀地喊叫,便从书包里拿出张纸片,隔着窗子比划,用口型跟我交流。连蒙带猜,我搞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让我去她曾提过的那个墓地。
明天是平安夜,我订了圣诞节当日回美的机票,既然她反复提醒,我打算明天下午去一趟。
从机场出来,抬头望天,眯眼看去,不知何时,空中雪花飘扬,像仙女散下的银花、像天鹅最洁白的羽毛,枝头、路面、房屋上挂起了一层银色薄霜,异常漂亮。
古今中外,似乎冬天都崇尚白色。中国有瑞雪兆丰年一说,西方的白色圣诞意味着吉祥平安。嗯,看来今年会是个好年。
我开始处理回美的最后事宜。
中午,我去了北京办的欢送午宴,别出心裁的鸡尾火锅是时尚与味蕾的精美结合。咕噜咕噜翻滚的锅子驱逐了突如其来的寒流,温暖随舌尖流入心田,微醺的鸡尾酒让人更易打开心扉、坦诚交流。北京办断续的短督三年里,经历了生死攸关的大事,和同僚们风雨与共,患难见真情,惜别时自然感慨万分。目光无意瞥见李总桌前的一张照片,才知他和宁山是高中同学。
下午,去了门市部经理李姐家,看了她的孩子。刚来中国,在她店里打工时,她的谆谆教导和无私指教,让我受益匪浅。
和杰克道别时,他正和他的中国模特女友看秀,趁他女友转身之际,他半开玩笑地说,
“俗话说,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你是否曾经后悔过我这个“店?”
我听了哈哈大笑,那是那天我唯一一次发自肺腑的大笑,那样的笑话,我以为只有愚人节才可听到。
我曾经最亲密的几个人,却都失之交臂。
蓝宁被拘,石沉大海。
梅兰从迅风辞职,刚接手面馆,必忙得不亦乐乎,我无意打扰。
爱丽丝去北极蜜月,杳无消息。
宁山是我今生的痛,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如若那时,罗敷有夫、使君有妇,那么相见不如怀念。想到我的余生再也没有他,他娶妻生子、他的微笑流泪,再都与我无关时,我便心痛如刀绞,可却又无能为力,逃婚流产、收购、隐瞒身份,我劣迹斑斑,欠他太多,内衣事件更让我羞得无地自容,被朋友背叛打脸的滋味不好受,他并非未警告过我,甚至将蓝宁拆去了销售部,与我强行分开,我却始终执迷不悟,最终被坑得惨不忍睹,这让我情何以堪?
傍晚回到酒店,开始收拾房间,准备明早的退房,当那小巧玲珑的手拉箱背墙而立时,原本空荡荡的房间更显空旷。窗外,华灯初上,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惜别之刻,对这个曾孕育过我初恋情愫之花的城市,有说不出的留恋。
头朝下,扑倒在床上,用《飘》中的那句励志名言,一遍遍为自己打气,
“无论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清脆的敲门声将我拉回现实,我立马嘘了声,竖起耳朵,浑身血液凝结,心跳也漏跳了半拍。
梅兰卖面、蓝宁坐牢、爱丽丝蜜月。那么,只能是他!对,是他,一定是他!女人的直觉向来准,我的直觉从没骗过我……
我心里一阵狂跳,脸胀得通红,叽了咕噜地从床上爬下来,连鞋都没穿,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到门前,哗哗一声,打开了房门,
爱丽丝满脸堆笑地负手而立,绿色长衣上顶着雪花,像是棵挂满灯笼的圣诞树。
她俏皮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尚神情恍惚的我的眼前一晃,
“老实交代,是不是更希望看到的是……他?”
“瞎说!”我漫不经心的语气中掩不住那丝失望。
“还不承认?”她笑笑说,
“你最好去照照镜子,你的那点小心事从你的眼睛里跑出来了。”
随着她的话,她把背后藏着的一个大帆布口袋拿到我眼前,吱啦一声,将那开口敞开,神秘兮兮的,
“噔噔,圣诞礼物揭晓……”
我好奇地探头望去,手胡乱地在那大包里扒啦,
“花生米、鸡翅膀、啤酒、奶酪、墨西哥玉米片、野餐垫……”
“来!让我们重温大学时光,今晚让我们一醉方休!”
说罢,她拉着我进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