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连
从九月份起,红卫兵开始大串连。最初,是由学校的红卫兵组织指派一些红卫兵,集体到北京去参观,被毛主席接见。回来后兴奋不已。我们这些人只是听听新闻,想都不敢想。但到后来,造反派开始造反:为什么要指定谁去才行?谁都可以去!于是,大串连的“自由行”开始了。大量的学生坐火车跑来跑去。开始,跑出去的绝大多数都是红五类。慢慢地,出身不好的人中胆子稍大一些的也跑出去了。回来后告诉我们:没有问题!不问成分,只要是学生,揣个学生证,就能免费乘车。于是,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们这些黑五类也开始壮起胆子,试探着走出去了。
十月十七日,我和伍初平,周晓惠(还有一个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一起踏上南下的列车。谁也不知道这趟车开向哪里,我们也说不清楚要到哪里去。火车上的列车员看到我们上车,非常欢迎。特别看到我主动帮他做事,也乐得休息休息。火车上挤满了人,买了车票的旅客和没有买票的学生混杂在一起,而且买了票的不敢得罪没买票的。我就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晚上就呆在车尾。那时的旧式火车尾部有一块是露在外面的。心情很兴奋,所以也不感到疲劳。
火车一直往南开,经过长沙,株洲,衡阳,桂林,到了柳州。看到火车还要往南走,我们就下了车。在柳州玩了几个小时,等待往北走的火车,想到北京去。傍晚,终于从对面来了一列客车,我们匆匆地挤了上去。这趟列车比上一趟要拥挤多了,到处是人。行李架上,座位下,椅子背上到处是人,连厕所里都挤满了人。要上厕所时,其它人只有转过身去不看,出去是不可能的。好在那时候人们的觉悟都很高。我们就靠在椅子旁昏昏入睡。
早上醒来,才发现这列火车虽然是在往北开,但不是去北京的,而是经贵阳,遵义到重庆的火车。西南的山区风景和湖北完全不同,到处是高山和隧道。农村里的稻草不像湖北那样堆成方方的像个大面包,而是在地上栽一根大竹竿,然后把稻草围着它一圈一圈地缠绕成一个大鸟窝一样的球形体。房子也都是用竹子搭建的有楼上无楼下的阁楼,很有趣。经过遵义时,火车从乌江上经过。觉得好高啊,峡谷好像深不可测,乌江显得很小很窄。
又走了一天,清早蒙蒙亮,火车到了终点站—重庆。我们睡眼惺忪地走出车站。这儿没有一块平地,除了上坡就是下坡。在街上,我们看到一个卖草鞋的商店,五分钱一双草鞋。我们每人买了一双。其实草鞋穿起来挺舒服的,又轻又软和。只是不经穿,不到两天就破了。我想:当年红军长征时大概每天需要一双草鞋吧。
在重庆,我们参观了渣滓洞和白公馆。然后在街上看了看,就回到火车站,想继续往前走,看能否到北京去。当时的重庆火车站在江边,要乘一个斜斜的缆车下去。每次每个车厢往下走可以坐十五个人,往上走只能坐十个人,这样几乎不要动力就可以把人自动地拉上去了。我看那个管缆车的人好像只是在控制一个刹车。我很好奇:如果上面的人都下来完了,而下面还有人要上去时,该怎么办?
我们又坐上火车,继续往前走。经过成都平原,一觉醒来,火车已经进入秦岭,不停地朝上走。烧煤的火车头也变成了电气机车,而且是两个一起拉。可见上坡之艰难。俗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看来的确是这样啊。
翻过秦岭,就到了西安,火车也不走了。本来打算就在西安看几天的,但一下火车,迎面就是飞沙走石,天是灰蒙蒙的。地上全是沙子,连嘴巴里也有沙。整个一个黄色,太倒胃口了!于是我们决定不出去了,就地再等下一趟车吧。
下午,我们终于等来了一趟列车。上车后才知道是沿陇海线一直向东到上海的。虽然不能去北京有点令人失望,但觉得上海好像也不错,去看看吧。
在西安上来了很多学生,但都是初中甚至小学的孩子。挤在我们周围的是一堆女孩,就像飞来一群麻雀,成天叽叽喳喳的,热闹非凡。有个最小的女孩不停地要吃东西,每次又只吃一点。所以总是听见她在叫唤:“姐,给我拿一片馒头来!”。
火车快到南京时,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上海人。他很和气,也很健谈。滔滔不绝地跟我讲做人的道理。不过我的瞌睡太大,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等我醒来,已经到了浦口,那人也不见了。由于那时候南京长江大桥还没有建成,火车必须拆成好几段,拖到大轮船上,再开到对岸南京,然后重新装配好。从浦口到南京,用了四、五个小时。
火车到达南京时已是夜晚。车里人太多,如果是几个人一起出行还能相互帮忙,一个人就很麻烦了。几天下来,吃饭喝水都很困难。当时车厢里有个小伙子,可能和同学们走散了,一个人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吃东西。当火车停在南京站时,他眼睛死死地盯着站台地面上一个个做标记的圆石头,问站台上的人:“那东西能吃吗?拿一个上来看看。”我们吓坏了,赶快找人匀了两个馒头给他吃,怕他饿死了。
等我们到达上海,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一下火车,正好赶上游行。我们糊里糊涂地被别人拉进了游行队伍。每人还要帮忙举一面旗帜,不过不是很大。稀里糊涂地游了半天,还好是在闹市中游行。我们边走边看,也免得再来了。快到中午时,我们说要上厕所,把旗帜交给旁边的人,就溜了出去。
上海的确是个大城市,什么都很大。不过那时候到处都贴满了大字报,什么也看不清楚。唯一印象很深的是上海的小便池就在马路边,行人居然就在马路上小便,似乎不够文明。伍初平满不在乎地也在马路上拉尿,我拉不出来,仍然在到处找厕所。
后来我们参观了上海音乐学院,那里有专门批判贺禄丁的展览。据说他把黄金藏在钢琴脚里。我很奇怪,造反派是怎么发现的?难道他们把钢琴都砸烂了?不过贺禄丁的《游击队歌》还是很好听的。
上海玩了几天,人也累了,有点想回家。于是又上了火车。火车慢慢地走,从杭州,再向西,经过株洲,长沙,开始向北开。火车上的人激动起来:莫非这是去北京的车?大家开始幻想去北京的情形……。
火车走啊走,半夜里突然停了下来。天亮后,我们才知道是停在岳阳。原来这趟车真的是去北京的,但任务是接被毛主席接见过的红卫兵离开北京,所以必须是趟空车。过岳阳时发现里面有人,被拒绝通过,就这样被拦下来了。
这趟车没有卖票,里面全部是学生。问题也正在这里:学生可不是好惹的!如何处置这些人就是件很头疼的事。铁路上送来了肉包子和汤。大家有吃有喝,但就是不愿下车。经过一天一夜的谈判,决定按照学生证的地址,在从岳阳到北京沿线的人可以上车。但必须在居住地下车,绝对不能上北京。而其他学生必须下车,等对面的火车把他们带走。于是我们这些家在武汉的就上了车。
火车悄悄地走了,在每一个站都不是停在站台,而是停在离车站很远的地方,偷偷地把一些人放下来就走。到了武汉,也是在离武昌火车站一公里前的地方停下来,把我们放下来,再继续向前走。就这样,我们终于在半夜回到了武汉。第一次历时十几天的串连就这样结束了。从来没有坐火车旅行的我这次过足了火车瘾,在中国的东、西、南部转了大半圈。我觉得这简直就像是在上演现代版的《八十天环游地球》。真开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