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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前批:此回草成须重写,酌改方妥。畸笏叟】
诗云:
百般颠倒相酬谋,千种幽思似水柔。
鬼魅因何难尽驱,心魔桎梏自禁囚。
话说孙家的人来接迎春,邢夫人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迎春素日被邢夫人冷落,又非其所出,少有体恤,心中虽有百般言辞,亦不便多言,只得忍悲作辞。邢夫人叮嘱孙家的两个同来的管事婆子一路好生照看迎春,吩咐妥当后就回去了。
两个婆子击掌令仆人起轿,越过蜂腰桥,撇过晓翠堂,往东一条甬道而来。行不了一箭之地,忽见宝玉远远赶来,高声呼请停轿。原来宝玉刚从王夫人那里来,当日迎春与众人哭诉自己受孙家折磨,宝玉一旁聆听,虽愤懑满怀,当着众姐妹面不好声张,本欲从正门往东回怡红院,一行走一行盘算着迎春此去何时能有重归之日,定似那兰口(按:墨污不能辨认)落入口口(按:墨污不能辨认)豕彘之群,日子过的必不遂心,忿怨难抑,因掉头往北一条平坦宽阔径道再往西而行,恰好同迎春在沁芳溪南畔迎头遇见,忙要过来嘱托他几句。孙家的两个婆子忙令停轿,笑脸迎道:“宝二爷必是舍不得二小姐回去,要亲自来送送,恰好他还没有去呢。”迎春闻言急忙下轿,见是宝玉,含泪同他谈叙手足之情,又劝他回去。宝玉蹙眉含泪,满脸怒气对迎春道:“待我同去孙家,和那混帐行子评理,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二姐姐。” 迎春唬了一跳,忙止道:“不妥,他们的人不讲理,没的你也陪着受他们的恶语恶气。”宝玉拗着性子要上轿子,那两个婆子都陪笑着岔开。
正推攘间,只见王夫人带着两个贴身小丫头匆忙赶来,呵斥宝玉道:“我就猜着你在这里混搅,快回去念书去,那有你什么事?”宝玉含泪道:“我不过来辞辞二姐姐,岂有敢混搅的?” 王夫人嗔道:“我还不知道你,满嘴里只是混说。”那两个婆子笑着回禀他:“宝玉要去孙家评理,正劝不住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道:“小两口那有不磕磕碰碰的,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你再不走,看你父亲知道了不捶你!”宝玉只得低着头慢慢的一径走了。王夫人虽怜惜迎春在那边受苦,可又想终有一辞,因不便强留,拿帕子为迎春擦拭眼泪,用些人情大理的话安慰迎春上轿。
话说宝玉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排解,一路上又是嗟叹又是掉泪,找不到人倾诉,因去潇湘馆找黛玉。刚进了门,就看见黛玉歪在炕上看书。因走到桌边含泪坐了。黛玉见他这番光景,知他是为迎春所来,不免眼圈也红了道:“二姐姐走了吗?”宝玉颔首泣道;“二姐姐在孙家这般遭罪,我也不能如何,就记当初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可如今一个个嫁人了。都走了,园子益发冷清了,日后还不知怎样呢。女孩子家嫁了人却是受这般愁苦,倒是不嫁人的好,真是越想不由得人心里难受。”黛玉听了这番言语,低头叹气,握着帕子咳嗽几声,滴下泪来。
宝玉见黛玉伤感,也不好多说了,问问他近来身体可好些,要他多调养些。黛玉道:“感觉身子健旺了些,你也快回去念书罢,舅母知道你又在这里,恐又不得安生了。”宝玉又劝慰了他两句,起身走了出来。黛玉见他走了,叹了口气,歪在炕上只是发呆,不知不觉又掉了些泪,拿手帕拭去。外面清光裹着一缕秋風照进户内,黛玉顿觉一丝凉意,见窗外修竹扶摇曳晃,象是两个佳人相互搀扶一般,再听其声响,分不出是叹息声还是風声,更觉凄清,因起身关了轩窗,退至炕上,倒头闭目歇着。
且说宝玉一肚子闷气往怡红院来。犹未至门口,却见院门大开,只听见院内一叠声乱嚷,因纳闷道:“这就奇了,是谁这么大声在我的院子里吵闹,敢又是那李嬷嬷排揎丫鬟不成?”再细看时,却见是葵官、豆(按:原文空缺多处,但从本回宝玉梦境看,应为“豆”字,下文各处“豆官”均如此法补成)官、艾官三个一脸怒色在阶矶上,正对这袭人推推攘攘的,宝玉见了越发诧异,又想:“中秋节后太太已吩咐过芳官他们,十二个一概不许留在园内,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怎么又返回来闹?”因急步入院一探虚实。只听艾官骂道:“好个西洋花点子叭儿狗,不枉李奶奶说你人前妆狐媚子哄人,原来你果真是个刁滑的狐狸。为了二两月錢,背地里给主子告密,讨主子欢心,两面三刀嚼舌根,你瞒的过宝二爷瞒不过我们。横竖我们是放出去的人了,不怕奶奶太太们再来撵,今日偏去告诉奶奶太太们,让大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狐狸精!”
宝玉闻言大惊,因多日来已怀疑以前的私自顽话都是袭人告诉的,今儿见艾官复自提起,心里已明白了大半,赶忙过来拉艾官他们三个道:“且别大声嚷嚷,仔细外头听见。”艾官三个回头见是宝玉,忙一把抓住手诉道:“宝二爷也回来了,快为我们申申冤,我们在园子里过的好好的,这一出去过不遂心的日子,怎不冤屈?都是他犯舌乱咬,害的我们离了这园子。如今想再进来也不能了。”说完三个都哭了起来。宝玉闻言不觉眼圈也红了,道:“我只当咱们见不着了,我就是为你们死了,也是心甘。你们都过的怎样,他们有没有给你们罪受?”艾官泣道:“龄官在城外租了居处,蔷大爷常去看他。还有几个在水月庵里,干娘给咱几个说媒,我们就逃出来了,回来拿已往遗下的衣物簪环契约,偏遇见这西洋吧儿狗,怎不气恼?”宝玉闻言落泪道:“都是我不好,连累姐姐们遭殃。太太还在那边呢,迟会子回来看到就不好了,有什么话咱轻轻的说。”
袭人一边怒道:“少来污蔑人,我几时告状了?你们不怀疑他们,一口咬定是我,我就不冤屈?如今你们不是这园子里的人了,我就撵的起了,谁放你们进来的?” 葵官冷笑道:“怎么人人都不对,太太单挑不出你的错?”袭人笑道:“神天菩萨,你们干的事又不是独我知道,怎么偏偏咬定我说的?”豆官道:“谁不知道你是太太的贴心人,每月多二两银子,不是你是谁?别打量人人不知道,你和宝二爷的那点事也瞒不过咱们,晴雯姐姐亦曾私自说过,看你怎么赖!” 【夹批:余亦骇然,不知从何说起。】
宝玉闻言大惊,忙劝道:“求求各位姐姐,快别提了,再提要闯大祸了!” 艾官三个执意要告诉王夫人去,宝玉急的拉了这个又扯那个道:“太太瞅见你们腻烦着呢,我是怕姐姐们遭殃。还是快走罢,我日后会去看你们,不然太太看到了要责罚你们,到时想跑也跑不掉了。”艾官三个听听在理,咬牙对袭人道:“便宜你了,咱还是去找那几个说说,叫他们提防着点,谁知道这蹄子还会咬那个。”袭人气的要上去推搡他们三个,被宝玉好歹拉住了。葵官、豆官、艾官三个悻悻走了出去,恰与秋纹、碧痕撞个满怀。也不答言,匆匆一径走了。秋纹急匆匆进来说:“你不用得意,待我拿了钱来翻了本,气死你。”碧痕笑着跟上来,二人看见屋里景状,都诧然站往一边站了。宝玉见秋纹握口站在一边惊呆,看着神色慌乱,遂心想:“他为何不上前盘问一番,只是一边站着?大不似以往作风。”不免起了疑。碧痕催他道:“姐姐不是要找些钱翻回本么,怎么呆呆的?”秋纹半天回过神来,笑道:“那边定是等的急了,我这就拿钱去。”匆忙进去,宝玉跟了进来,笑道:“他们都说是袭人私下秘告的,你们俩经常在一处的,你可知道内情?”秋纹道:“他的事又与我什么相干,二爷怎么问我?”宝玉道:“你不 用打掩饰,待我查出内情,那时就对你不利了。”秋纹低头道:“真的与我无关,是袭人要我偷偷告诉夫人的,二爷别怪我。”说完打开箱子,翻出一吊子钱,急匆匆走了出去。宝玉跟了出来,看见袭人也要跟着出去,用手去拉他,道:“别急着要走,还有话问你。”
袭人被宝玉拉着动了气,索性坐了下来。 宝玉回头见他含嗔不语,叹道:“我平生最恨背后拨弄是非的人,可怜晴雯被伶俐标致所误,这就得罪了诸人,还有芳官、藕官,皆是如此,我如今又该相信谁去,没一个靠得住的人。”说着不觉掉下泪来。袭人蹙眉起身要去倒茶:“二爷怎么也怀疑是我做的,戏子嘴里无真言,他们的话你也信?我要去做针线了,眼看天气越发凉了,那里还有工夫听这些人瞎掰。” 正说着,绮霰、秋纹、碧痕说说笑笑进屋来,【夹批:怎不见檀云? 俟改之】【宝玉前回动气误折檀云梳齿,本回不见此人,命改之。 畸笏叟】宝玉忙起身问道:“艾官他们三个去那里了?”碧痕道:“刚出了大门,问他们去那里,都嘀嘀咕咕说要去告诉别人提防什么小人,这不,要到厨房去找柳家的呢。”袭人一听,慌的推开碧痕就往外走。绮霰笑道:“怎么他慌的那样,敢是艾官几个欠他的錢不成?”宝玉道:“你们在屋里好生待着别出去,我一会回来有话给你们说。”说着急忙跟了出去。绮霰、秋纹、碧痕三个并不着意,进里间玩牌。
宝玉出了院子,却不见了袭人,因匆忙往厨房赶来,恰见柳家媳妇端着盆清水,一个婆子握着一把青菜,刚从门里出来,看见宝玉来了,慌忙垂手在墙边站好了,都笑道:“宝二爷来了,也没人通告一声。”宝玉笑着摆摆手,往厨房里探头。柳家媳妇笑道:“宝二爷要什么吃的,就让那些小丫头来端了去,敢是要换什么新口味了,巴巴的躬自跑来一趟。” 宝玉见厨房里只有几个媳妇婆子忙作一团,并不见袭人四个,便道:“可曾看见袭人、艾官几个来过?”柳家媳妇道:“倒不曾看见,艾官不是放出去了吗,怎么又来了?”宝玉跺脚皱眉道:“这回可惹火烧身了,又上那里找去!”乃把艾官三个偷偷设法进园往怡红院厮闹的事说了一番,又道:“太太气还未平,尚要查咎拿咱们的错,再不把几个留把柄的放出去,恐怕太太一个都不会饶的。你也知道太太已经发下狠了,前些时候闹出多少事来。”因悄悄告诉柳家媳妇,叫他去把春燕等人叫到怡红院等着。柳家媳妇因五儿前些日犯事被关起来过,又有錢槐家的来逼亲,五儿娇弱不禁聒噪,气的一病而亡,自己也悲恸多日,成日丢魂落魄的。【夹批:五儿不得已补写于此,稍嫌仓促】这会又听宝玉如此说,忙放下手里的菜去找春燕、佳蕙几个。
宝玉仍往各处去找袭人、艾官四个。不觉来至柳叶渚,一径顺着柳堤走来,却见南北一条白练,清澈宽豁,柳树槐树参差。树杪之间,几声秋蝉凄鸣。远远看见几个人在堤上推拉撕扯,走近了再看,不是别个,正是袭人、葵官四个。只见艾官揪着袭人的衣襟,葵官拽着头发,豆官指着袭人骂不绝口。
宝玉忙上前拉开道:“姐姐们饶了他罢,以后他再不敢了。”豆官道:“我们都出去了,他还好意思待在这园子,我们不服!” 宝玉道:“好了,好了,这园子一个也不留了,都走罢,没的惹祸生事!非但袭人要走,连麝月、秋纹、春燕、莲花儿都要放出去。”袭人望着他,艾官等道:“如此才算公平。”乃松了手要走。宝玉喊道:“又去往那里?不可再闹了!”艾官三人道:“放心,这回真是回去了,宝二爷可要说话算话。”说着已走远了。
袭人理了乱发,扭头就走,宝玉赶上说了半天,袭人仍不言语。一时回到怡红院。刚进里间,就见麝月陪司棋的丫鬟莲花儿、春燕和母亲何婆、佳蕙、柳家媳妇、夏婆子和外孙女儿蝉姐儿干叙着,一回头见宝玉、袭人回来了,麝月笑问宝玉道:“今日敢是大节下,请来这么多人。”一语未了,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道:“老太太要找你呢。”宝玉只得跟了出来,回头对众人道:“你们先等着,我一会回来。”
原来史太君自中秋节受了些風寒,断断续续吃了些药,仍是未愈,更有园中近来事端频发,未免添些烦恼,更觉神思大减,遂生暮年之叹。平日里受不了身边冷清,时时要凤姐等陪他说说笑笑,因拉上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一块吃中饭,宝玉断断不可少。
麝月见宝玉走了,望着众人正纳闷,只见秋纹、碧痕,绮霰从里间出来,便问他三个。春燕道:“宝二爷说了,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我们今儿便是为这来了。”麝月、秋纹、碧痕、绮霰不觉愕然。何婆、夏婆子一听喜欢的不得了,笑道:“这可好了,宝二爷是菩萨心肠,回来春燕、蝉姐可要好好给宝二爷磕磕头。”大家都兴冲冲的,独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绮霰呆呆的不语。袭人道:“二爷去吃中饭了,咱们还是先回各房候着。”不等说完,何婆、柳家媳妇、夏婆子便笑道:“咱们这就回去,吃了饭再来给宝二爷谢恩。”因簇拥着咭咭呱呱出去了。
这里秋纹、碧痕、绮霰便问袭人有何事故,袭人淡淡的道:“还不是怕太太为难他们。刚刚二爷说了,这屋里也一个不留。我是待够了,早就想回家了,你们想留下来就求求二爷罢。”说着脱掉外衣到里间炕上歪着不语。麝月、秋纹、碧痕、绮霰听了都面面相觑道:“怪了,又关我们什么事?”
且说宝玉和众人陪贾母说笑了一回,见贾母气色大不如前,连饭也吃不了几口了。凤姐说了两个笑话也打不起精神细听,强撑着要打瞌睡。王夫人、凤姐、宝玉看了心里都不是滋味。一时大家都吃完饭,漱口净手,要回各人房里去。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先走了。
王夫人见宝玉在后面跟过来不解道:“你又跟过来做什么?快干正经事念书去罢!”宝玉笑道:“我还有话要给太太说,就几句话功夫。”王夫人道:“又是怎么了?快快说来。”
宝玉便说家里日渐穷蹇,放走一些人可以节省开支,自己可以从此安心读书,不再与女孩子嬉闹,又说春燕、佳蕙、蝉姐儿、莲花儿连同怡红院的众丫头俱亦放出,王夫人心里已明白大半,笑道:“有几个,不用你说也不能留园子里,你看着办罢。从今以后认真读书是正理,再脱滑使懒,看你父亲不教训你!”宝玉应了一声,低头退去了。
黛玉远远看见王夫人同宝玉站在花丛边说着什么,转身也回潇湘馆去。刚吃了饭,出了一身虚汗,又咳嗽了几声,一阵冷风吹来,顿觉浑身发凉,又看了看园中秋色,比以往愈发萧索凄冷,正低头走着,见紫鹃赶来,将件家常衣裳往他身上披道:“姑娘也保重点身子要紧,天气越发转凉还穿这么少。”黛玉笑道:“又多嘴多舌的,那里就冷死我了?”一时间回到潇湘馆,歪在炕上看了会书。
至黄昏时分,只见绮霰眼泪汪汪进来。紫鹃迎了出去,约摸一顿饭工夫紫鹃才回来,眼圈红红的。黛玉诧异问他道:“他来又是为什么事?”紫鹃道:“宝二爷已将春燕他们放出去了,连怡红院也不留一个。绮霰与我好了一场,同我道别,明日就和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回家去了。”黛玉呆了半天道:“去了也好,宝玉怕太太为难他们,不如明儿你同雪雁几个也走罢,我也学学宝玉撵人。”紫鹃没好气笑道:“姑娘真会开玩笑,什么都学。”一转身出去了。
且说宝玉白天放出春燕、佳蕙四个,夜里又同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绮霰说到二更,宝玉看见袭人腰间系着蒋玉菡赠他的茜香罗,怔了怔想道:“蒋玉菡与他恰是一对,何不做媒令他求娶袭人?”盘算了半天,方洗漱罢各自睡了。晨晓天明,宝玉起来,叫他五人先在房内待着,自己胡乱吃点粥就出去了。又叫上茗烟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出去了。
行了一半里路,来到袭人家门口叫茗烟下马去敲门。不多时有人开门,却是袭人的哥哥花自芳,一见了他主仆两个,吃了一惊道:“宝二爷怎么来了?”忙过来扶宝玉下马,携入院内。他家里人也迎了出来。宝玉打量花家比上次来宽裕了不少,房舍新整,花木葱茏,他夫妻两个的穿戴也比以往齐整,便笑道:“袭人每月的月錢拿回来过没有?”花自芳又是倒茶又是捧果,笑道:“每月也拿回来二两,我又做了个小生意,娶了个媳妇,日子也不像往年那般窘迫了。”因又问及袭人可好。宝玉同他客套长谈,花自芳便说些谦恭的话,宝玉不过是拣俗人喜欢的话头说,笑道:“袭人可讨太太老太太喜欢呢,又懂事又勤快。这不,太太给他说了一户人家,姓蒋,富裕的很,有房有地,和袭人见过面,也看上了,就是不知道袭人答应不答应。” 【夹批:笑杀!恰似劉妪口气,宝玉未必有。此语删之,再拟为妥。】花自芳听了,先是一怔,后又听见说有房有地又阔绰,遂笑逐颜开道:“宝二爷不是骗咱罢,有这等好事?多谢太太成全了,袭人岂有不应允的,情愿去做奴才?这也是他有福。”说罢谢之不尽。宝玉便叫茗烟骑马回去把袭人带过来,与他家人一同商议,茗烟答应着去了。宝玉则和花自芳聊叙此事。
半个时辰后,袭人和茗烟果然过来,与哥哥见了,神色低沉,也不愿多说话。花自芳以为妹妹不同意这门亲事,便拉着妹妹到里间开导一番,道:“放着好姻缘不依,难道当一辈子奴才吗?”不多时二人出来,袭人神色有些舒展。花自芳道:“袭人已经想明白了。”袭人羞红了脸,起身上里间去了。宝玉说先去蒋玉菡的山庄一趟,叫大家先等着,于是别了花家,骑马和茗烟走了。
原来这蒋玉菡本是忠顺王爷身边的红人,上次因为宝玉被忠顺王抓回王府,幸而蒋玉菡是圣上亲赐与他的,万万不可胡来,又兼蒋玉菡伶牙俐齿把忠顺王的心笼络住,故没有受罚,日后仍背着人和宝玉往来。后来幸好忠顺王犯了事被锦衣卫抓走关了起来,再也没有妨碍之人,蒋玉菡乐的在紫檀堡自在逍遥,时时听宝玉讲过袭人多么温顺姣美,早有了艳羡之心。谁知这会宝玉来山庄,拿了蒋玉菡赠他的茜香罗亲自做媒,蒋玉菡喜出望外,一口应允了,又怕袭人家等的心急,也不稍停,即刻请人抬了八抬大轿到袭人家接走袭人。袭人临走劝宝玉道:“临走也听我一句话,屋子里人若都逐完了,日后谁又来铺床叠被、端茶倒水?好歹留着麝月一个,如若太太又派别的人进来服侍,摸不着你的脾气,怎有熟惯的人好呢?”宝玉想想在理,因应允了。
且说那日恰是迎娶吉时,蒋玉菡派来轿子迎娶袭人,一应大小全是按照娶正房的规矩。一进了山庄,丫头仆妇都称袭人为奶奶。蒋玉菡极尽柔情曲意承顺,夕间袭人看他腰间所系一条猩红汗巾子,正是当初自己之,今日物遇旧主,蒋玉菡又将宝玉赠他的松花绿的汗巾拿给袭人同看,二人嘻笑不已,说是无巧不成书,始信姻缘本是天定,袭人安下心来同他过日子。从此二人在紫檀堡夫唱妇随,倒也和美,(按:此段语义确有些表达不周,有造成误解之嫌,网络发布做调整可谅矣)正是:
无怪无责在今时,他年报答知始终。【夹批:至“花袭人有始有终”回,才知此回之妙,伏线千里。】
且不提袭人在山庄如何遂心如意,只说自袭人、秋纹、碧痕、绮霰走后,怡红院里只有麝月一个人服侍宝玉。探春、湘云几个常和宝玉解闷,故他未觉寥落。
却说王夫人得知袭人嫁与他人,颇感诧异,本有心思将袭人配与宝玉为妾,却被宝玉趁空放出另配,心内不免失落,但又想到袭人终究是个丫鬟,也就不再多挂虑了。
且说那回抄检大观园,查出司棋诸多信物,“什锦香袋”尤是疑案,皆说系司棋同潘又安幽约误失之物,司棋虽百般争辩,亦无人能信。王夫人令周瑞家的带走司棋去那边受罚。邢夫人暂将司棋关押守看,想着不过打一顿配人罢了。等中秋节诸事理清过后,便派了周瑞家的带几个婆子把司棋从下房里提出,带至议事厅审问。司棋关押多日,瘦的脸尖嘴蜷,没精打采,恢恢秧秧的被人推搡了来,低首站在一边。
邢夫人笑道:“听人说你比主子还要娇贵,厨房里有了鸡蛋先让着你,若不依就一把打烂,管主子吃不吃呢!你也太猖狂了罢,眼里还有没有主子?”司棋流泪泣道:“那是我的错,不过都是往年的事了,念我年轻不知事,求太太饶了我罢,我日后一定好好改过。” 邢夫人冷笑道:“你说的好轻巧啊,犯了错就用年轻不知事来推脱。这还不够,你又干些不知廉耻的事,也是不知事就可以一笔抹掉的吗?好多着呢,你都给我交代明白了!”司棋只低首不语。周瑞家的喝道:“问你呢,少装哑巴!”司棋握口泣道:“又有什么可交代的,太太都知道了,只求太太发发慈悲,饶过奴才这回,以后再不敢了。” 邢夫人道:“我倒是想饶你,可若人人犯了错都不问不罚,那还有没有体统!一个姑娘家四处勾搭男人,不知廉耻,还要脸不要脸?别处可以容你,我们这里断不能容你!”司棋道:“我又不是见一个爱一个,怎么是四处勾搭男人,我只和表弟是两厢情愿。” 邢夫人笑道:“你们听他说的多在理,真笑死个人。”周瑞家的和众婆子都笑他死不悔改,胡言乱语。邢夫人斥道:“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来人!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子,再搁外头配个小子!人人都自己找女婿,还不乱了套了?” 一时上来几个小厮就要拉人。司棋哭着求饶,邢夫人只把脖子一扭,不理会他。司棋左右躲闪,哭求无用,被小厮拉了出去,打了四十板子,连同当初一同大闹厨房的几个小丫头俱打了一顿撵了出去。
司棋承辱含羞,勉强回家,他母亲又百般埋怨他。忽一日他表弟来了,司棋母见了,恨的气不打一处来,骂他害了司棋,一把抓住要打。司棋急忙过来阻道:“我也恨他懦弱不是男人,可如今他来了,还算有情有意。我一时失了脚,就是他的人了,岂有另觅之理?”司棋母呆了半晌,也没话说了。潘又安又软语慰劝司棋,说自己逃走是一时权变,以后再不会如此了,定要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正说着,忽听院子里有说话声,只见进来三个女孩子,原是莲花儿及当初同司棋大闹过厨房的两个,今日是来探望来了。
司棋、潘又安忙请进屋。那三个道:“白白的叫他们打了一顿,又辱骂一场,实在窝囊。”司棋道:“此仇不报,誓难解恨。此次既然回来了,就想个法子到他们府上弄些东西回来,他们那府里的金银细软够咱们花几辈子的了。只是咱们势弱力薄,恐难遂心。”潘又安道:“我那边有好多道上的朋友,咱们何不同他们结为一党,大干一场呢?”几位听了都点头称是。于是潘又安回去把他的十几个兄弟叫来了,成日唧唧咕咕的,那些人皆是游手好闲、专妒人家富贵的,且有几个已加入贼寇之帮,听得贾府富贵,都有了不良之念。一伙人大有待时而动之势,日后便知。
话说自从香菱跟随宝钗,把那边的路径一心断绝,住在他那里,日日气怒伤感,形容羸瘦,气血两枯,不思饮食,身上作烧,日重一日。宝钗叫了小舍儿陪他,见他神气昏沉,气息微细,也陪着流了不少泪。这夕金桂见薛蟠多日只在宝蟾屋里过夜,那里还记着自己,又见宝钗同他言语不投,甚是气恼,不免多饮了几杯,迷迷糊糊竟走出院子,到月下生闷气。香菱自觉将不久人世,这日夜里挣扎着起来,到院子里解闷,听得见远远有人家捣衣敲砧声。抬头遥望天上,却见明月如玻璃光,寒气侵人,想起自己正如那广寒宫的嫦娥一般凄凉孤寂,年幼被人拐卖这里,连父母故乡都记不得了。如今病入膏肓,却少人问津,不禁望月长叹,越想越心酸,早已是泪流满面。良久,才慢慢踱进屋内,只觉两只脚软麻无力,便又躺回床上,不知不觉恍惚睡去,却见隐隐约约面前站立一人,是个暮年道士,上去一把搂住他大哭:“我可怜的有命无运的儿啊,爹爹来看你了,儿将做北邙乡女,为父怎不痛断肝肠。”香菱不解道:“老先生何出此言?”那人道:“待为父将吾儿身世说明:儿本是姑苏阊门人氏,为父名甄费,当年儿幼小,于元宵佳节被拐子拐去,嫁与恶夫。当初的住地早已烧成一片瓦跞场了。为父三劫之后九十年寿要往那太虚幻境销号,今获悉儿先为父一步而去,故来送儿一程,也解了为父思儿一片心切。”香菱听罢,痛彻心扉,抱着父亲哭道:“女儿受苦了,父亲怎么这时才来看我?”士隐哭道:“为父也是万般无奈啊!”
忽然一僧一道飘然而来,推开士隐,拽着香菱要带往太虚幻境销号,香菱同父亲扎挣着伸手互抓,皆被僧道从中阻开。香菱不觉哭醒,忽见窗外皎皎月光映着人影团团,不知是那一个,怯生生问道:“是谁在外面?”只见金桂推门进来,冷笑道:“你倒好,躲这里落个清净了,想找人拌嘴都找不到人了,人都说你那宝姑娘多么贤良,我看他却不是好人,横竖你已是没用的人了,不如勒死你,嫁祸你那宝姑娘,却是妙招。”说着,拿着牛筋线扑了上去,可怜香菱挣扎多时,终被勒死。金桂急忙离开。
且说小舍儿被香菱屋内动静惊醒,忙披衣起来,见香菱颜面如雪,两眼发怔,已经没有气息了。小舍见状忙哭着去那屋里告诉宝钗母女知道,宝钗母女也慌忙赶来,见香菱颈有血印死去,大吃一惊,又不好说什么,都悲声大作。
暂时说不到这里,且说香菱往太虚幻境销了号,警幻仙姑怜他一生遭际堪伤,准许他魂归故里与母亲见上一面。香菱谢之不尽,飘飘荡荡往姑苏飞来,看见故乡富贵繁华,人烟熙熙攘攘,更是感叹。当年的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早已不复旧貌,又往大如州去寻母亲封氏。
话说封氏在其兄封肃家勉强度日,这日同兄长往集市上买针线家用,忽见一美貌女子立于身旁含泪痴望与他,以为他在家受了父母的气,便要安慰他几句,却见姑娘泣道:“母亲竟把女儿忘了?”封氏诧然,香菱便要母亲看他眉间的胎记。封氏打量着,猛然想起昨晚丈夫给自己托梦说今日将与女儿团聚,如雷灌顶,不觉搂着女儿大哭起来。忽见封肃走来,见他二人相抱倾诉,不解发问,封氏便告诉他知道,封肃听罢也不禁泪落如雨。香菱泣道:“儿今生愚呆,只想待人诚直,便自有善报,却从不曾想世间有妒妇恶夫。儿只后悔心机独缺,落的薄命夭折,如今再多说也无益了!”封氏听了,痛惜伤心,要带女儿回家。无奈香菱身不由己,不能久待,说话间就要告别。封氏、封肃不忍分离,拉了衣裳不放,却见眼前一闪,女儿已不见了。两个仰天大哭,却是空空如也,那里还有半点形迹?
且说宝玉听大老爷房中的几个丫头说司棋挨打被撵了出去,只觉浑身发颤,摇摇晃晃扑到炕上放声大哭。麝月端茶过来,见宝玉伤心,已知是为司棋的事如此,知道劝也无益,不如让他好好哭一场,心内倒畅快些,便叹了一口气,把茶放下,上里间做针线去了。宝玉自悔无力给司棋说情,忍见司棋挨打,也无可奈何,加之宝钗搬走,黛玉因抄检大观园,王夫人对他稍有微词,也不大到这边来了。纵是宝玉去潇湘馆看望他,也是借故躲开不见。
宝玉甚觉凄凉,这日勉强看了会子书,趴在桌边竟朦胧睡去,却见春燕、莲花儿、佳蕙、蝉姐进来倒头就拜,又见葵官、艾官、豆官追着袭人要打,蒋玉菡拦着三人不叫动手。宝玉上去一边拦劝一边笑道:“玉菡兄近来和袭卿还和合罢?”玉菡笑道:“那还用说,艾官三个可不是为这个嫉妒打他。” 又见秋纹、碧痕、绮霰有说有笑走来,一见了宝玉又都皱眉道:“二爷好偏心,留着麝月却赶我们走。”宝玉正要上前解释,这些人忽然一闪不见了。正在纳闷,又听旁边似有哭声,只见司棋嗔道:“宝二爷见我挨打,也不帮忙说情。”宝玉正要解释,忽又见香菱走来,笑道:“宝玉,我就是往副册报道的,【夹批:盖后回起,皆写十二钗正册。故行文草率,急令袭人、司棋、香菱辈有交代。叹文字难作至此。】多亏仙姑提醒,才知我故乡原在姑苏阊门,我父亲要带我回去了。”宝玉迷迷糊糊道:“什么又副册副册?”香菱笑道:“如今警幻仙姐说了,我们都去了,又副册副册才去的尽,故催促我们先走一步,别妨碍又副册副册来报到,”一闪又不见了,(按:此《风月宝鉴》原文被抄入,与后润色内容似冲突,却是给人惊喜——两个本子内容同现)“将来你会明白,我就不絮叨了。”正说着,忽见四个金刚模样的天神把香菱连拉带拽带走了。香菱哭着道:“我要等我父亲,他还没有来呢。”
宝玉猛然惊醒,吓了一身汗,恰见麝月进来,哭着对他道:“你快去瞧瞧香菱去,他活不了了。”麝月“哧”的一声笑了道:“胡说八道,你何苦又咒他。”宝玉非说香菱死了,要他去薛家探探消息。麝月笑道:“我不去,平白无故我上他那儿做甚。”宝玉道:“你只在他家附近逛逛,见人问问,打探了消息就回来。”麝月嘀咕几声只得去了,宝玉本想自己去打听,又怕碰见宝钗、薛蟠不方便,就坐着等消息。【夹批:宝玉嫌宝钗絮叨,嫌阿呆酒席邀约。佚趣!】约莫半个时辰,麝月回来,告诉他:“可叫你说对了,香菱可不是病故了,二爷敢情是能掐会算不成?”宝玉闻言又掉下泪来,自言自语道:“死了倒好,这回可是脱离了苦海火坑。二姐姐的命也和他差不远,怎么女人的命都这么苦呢?”说着放声大哭。麝月也忍不住掉下泪儿,捂着口到套间去了。忽听外边有人问:“宝二爷在吗?”
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王熙凤病求千翼方 林黛玉闷作十独吟
颦卿意长客思深,十首高洁表予心。
露重風响宦门微,可怜泪垂冬复春。
话说宝玉正在惋惜香菱,忽见丫头小鹊进来传信说老爷找他。宝玉听罢对他道:“好了,你回去罢,我已经知道了。”小鹊挤眉弄眼笑道:“二爷临时抱佛脚再读读,只怕来不及了,老爷要试试你的功课呢。”说完伸伸舌头跑了。
宝玉知道父亲找他又系进家塾之事,虽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已在前头说过大话,说从此肯安心读书,怎能推三阻四,只得慢慢踱到贾政书房听候指示。果然王夫人正和贾政在谈及此事,见宝玉进来便叫他坐下慢慢听着。
贾政道:“叫了你半日,这会才垂头丧气蹭来,还不肃神静心坐好了。成日家书也不念,经也不学,只和丫头们厮闹。不肖的孽障,实不指望你功名双收光耀门楣,叫你靠八股文章混口饭吃都难,至终泯毁一世前程你才不笑了。"
宝玉只低头望着足跟。王夫人道:“明儿还到学堂里上学去。你那林妹妹也糊涂的很,只陪着你顽,略有老嬷嬷劝你一句,他就一边打岔说别理那老货,那里象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千金小姐。我会找他说的,眼下仍须上学要紧。” 贾政道:“甭提上学了,想起往年的事就拶心,什么茗烟助着主子闹学堂,薛家孩子争風吃醋,乌七八糟的,成什么体统!如今还在怡红院待着好好读书,到学堂再遇见那些不长进的孩子还不是被教坏?每日派两个丫头过去陪侍监督,比在学堂装样子混日子强!”宝玉只低首唯唯诺诺应着。贾政道:“回去念书罢,我和你母亲还要商议些事,再敢乱跑乱逛,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宝玉应了一声慌忙的出去了,只听贾政后面嚷:“跑什么,敢是早想溜了,刚才的话都没听进去?”
王夫人忙阻道:“罢了,先不说这了,还是说说宝玉的婚事要紧。有几家找到大哥哥说起他们家女孩儿要说给宝玉,只是老太太已把黛玉说给了宝玉,阖宅皆知,当初黛玉从姑苏乘舟带来不少林家的家业,盖大观园使了几多,余下的老太太说就当作黛玉的嫁妆了。如今这孩子也大了,又不静心读书,也得有个管的住他的才好。宝玉答应要安心读书,丫鬟亦俱已放出,宝玉虽听黛玉这孩子的,只是黛玉这孩子又不引他入正道,还得劝着点。既是家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他俩是一对儿,老太太又疼他两个,不如过了这个月就把喜事办了罢。”贾政道:“夫人操之过急矣,我看黛玉模样虽好,可性格尖酸刻薄,小性多疑,又是个病秧子,我早看中了一个人,比黛玉强过几倍。”王夫人便问是谁。贾政道:“妙玉模样儿人品不比黛玉强?想当年祖上带兵建功立业,他祖父同咱们是生死相随的同僚,老太太同他祖母亦是知交。那一年老太太做个怪梦,梦见蜻蜓满宅飞,醒来大病一场,请来个六安道士占梦,那道士也只胡言乱语一番。幸好他祖母来了,讲明这个梦所主何事,才让老太太心里塌实了。谁知他祖父母、父母俱亡故了,两家也多年未有往来,既然他住在咱这里,又和咱是世交,又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只怕咱宝玉还配不上人家呢。” 王夫人道:“我也觉的那孩子不错,可是又怕人家挑拣不同意。再看宝玉断不肯依允,他心里只有一个黛玉。”贾政道:“林丫头女不中留,不过找一户有门第的嫁了,也不辜负林家之托。妙玉比之尤胜,吾实难以弃舍。若宝玉舍不得黛玉,就激将他说黛玉可以做副妻,宝玉必然不肯,思前想后则会舍黛取妙了。”王夫人道:“此事一言半句难述,罢了,日后再说罢!”贾政点点头:“也好,如今宝玉念书是头件大事,亲事日后再提罢。”王夫人因要去看黛玉,起身离了书房往潇湘馆来。
贾政有些乏了,歪着闭目养神。因想起妙玉终日在栊翠庵闭门不出,当初与他祖上有些瓜葛,他父亲在宫中做官多年,已告老还乡病故数载,论门第确也登对,且他家尚有些家业,虽说一时带发修行,也不过是养性修身罢了,终朝还是要出阁的。自己虽有心联姻,只是不好亲去与他提亲。正在犹疑,忽然想起当初他是林之孝家的领到家里的,不如叫他去跟妙玉一说,便命李贵把林之孝家的叫来。李贵应了一声儿去了。
不大工夫,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请他的示下,贾政便要他去妙玉处看看,同他聊些家常。林之孝家的道:“老爷有所不知,妙玉为人古里古怪,性情孤僻,我若是去了,只怕是话不投机,他倒恼了撵起人来,岂不尴尬?我曾见过四小姐到他那里去过,一块儿谈禅下棋,何不叫四小姐过去同他聊聊?”贾政道:“这样也好,你去把四丫头叫来。”林之孝家的便出去了。
略等了一会子,惜春便一言不发过来了。贾政便叫他把妙玉请到蓼風轩下棋,惜春不解,贾政托他把一件玉如意送给妙玉,说是王夫人赠与妙玉的,惜春不敢不从,只得遵命接了玉如意去了。
且说邢岫烟因要回去过活,携了包裹同薛家一个婆子告别众人,欲离了贾府回薛家,路过蓼風轩,远远看见惜春进去了,寻思着是否过去,同婆子发了一会呆,一时走到窗边,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忽听匱里微微一响,“啪”的一声,一个人道:“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又听惜春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邢岫烟听出是妙玉的声音,轻轻的放帘过去,婆子在外面站着。
妙玉见邢岫烟笑着进来,倒唬了一跳,忙点手道:“邢姑娘,你来下罢。我是闷了,闲着出来走走的。”邢岫烟笑道:“我今日家去,念及多年情谊,特来道个别,不必拘礼。我也看看你们下棋解闷。”因低头望着棋坪,半日道:“你这里把边子一搂,搭转一吃,把他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倒是妙招。”说着便在旁边坐下了。妙玉便同他叙谈起往年两人的交情来。惜春不好推身就走,也笑着同她聊了一会子,不觉透露是贾政要他来陪妙玉下棋的,又从帕子里掏出一个玉如意,要送给妙玉,说是王夫人所赠。妙玉颇为惊讶,思量道:“若是不肯接收,怕被人说是看不起礼物自己傲慢。”推辞半天仍接了。一局棋罢,妙玉起身道:“我来得久了,得回庵里去了,还请两位见谅。”岫烟、惜春也不多言,要送他回去,妙玉笑着推辞,二人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满腹猜疑,不知其然,纳闷着回庵里去了。岫烟、惜春也各自散了。
且说宝玉离了书房往怡红院来,一时走到沁芳亭,只见石隙清流湍急,红花绿树依然,桥上白石栏杆寂寞无人,少了娇慵小鬟,不见了往日热闹气象,迎春、司棋等人亦不知身处何境,心里顿觉萧疏,连叹了几声,落下清泪。忽见翠缕和两个小丫头抱着包袱,后面跟着两个老嬷嬷,簇拥着湘云走来,心中大为不解。湘云远远的向他打招呼道:“二哥哥从那里来,敢情是要送我回去不成?”宝玉笑道:“没了宝姐姐陪你,才住了几日就烦了,闹着要回去了。”湘云道:“才不是呢。”欲再说时,却不觉红了脸低头不语。翠缕笑道:“宝二爷还不知道么,姑娘这番回去怕是许久不能来了。卫家已准备妥了,就等姑娘回去拜堂了。”宝玉猛然想起湘云已说给卫太尉的儿子了,此次回去就是准备过门了。因又想,不知卫家怎样,若又象孙绍祖那样欺男霸女,湘云岂不又是一个迎春?想到从此又少了一个女孩,不免生出感伤,差点掉下泪来。更兼湘云不比别个,是与黛钗一样的第一等亲伴,越发难受起来,竟发起怔来。湘云见状会意,笑了笑道:“二哥哥回去罢,闲了再去我那里作客。”宝玉愣着答应了。湘云又道:“既然今儿走了,也奉劝你一句,再不可流荡贪顽了,还是求取功名要紧,来日同宝姐姐成了婚,再不好好读书,可没有好果子吃了。”宝玉沉下脸来道:“胡说什么,什么宝姐姐,贝姐姐,我不认识。”原来湘云只是戏说逗他,见他尴尬,反而笑了起来。又说了一会子疏密的话就同宝玉告辞。宝玉目送他们走远了才又往前走来,心里却似蓬草乱转。
回到怡红院,只见麝月坐着做针线,也不脱靴,只往床上一倒,眼泪早滑了下来,打湿枕畔。麝月起身道:“才刚薛大爷来过,要你去宁府里习练弓箭。”宝玉道:“叫他找蘭哥去罢,巴巴的只管乱射,终究是借口,不过哄着轮流作饭局,卖弄谁家的厨役好罢了,晚间再抹抹骨牌,赌个酒东,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老爷知道了不骂死才怪呢。那薛大爷天天被媳妇挟制着,可怜香菱竟被他夫妇俩揉捏死了。从此他再来找我,一概说我不在。从此要远离这样的人才好,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的朋友。” 麝月听他一篇话,似与以往大有不同,也觉诧异,笑道:“二爷几时学的这么好,倒也纳罕,老爷知道了定是高兴的不得了。”宝玉道:“又有你说嘴的了。”麝月笑着到套间去了。宝玉犹在发愣,忽见小鹊、小吉祥进来,唬了一跳,忙拿出桌上一本书就念念有词。麝月出来和小鹊、小吉祥笑着致意,道:”宝二爷早读了好一会子了,比以往用功多了。”小鹊、小吉祥笑道:“宝二爷忙罢,我们回去给老爷讲讲。”麝月自送他二人出门。宝玉见二人去远了,仍将书往桌上一掷,往床上躺着去了。麝月进来,宝玉道:“若他们再来,你提前递个暗号,桌上时时放着本书备用。”麝月笑道:“二爷这番做样子从此可累的慌了,我们做下人的也陪着担惊受怕。”宝玉道:“叫你来教我。”麝月笑着回里间做针线。
且说贾政同贾赦谈及家事,贾政道:“宝玉近来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不肯念书。如今可更好了,天天在园子里同姊妹们顽顽笑笑,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后,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不见得如何。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他在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本领。我嘱咐他自今日起,再不许吟诗做对的了,单习学八股文章。限他一年,若再毫无长进,他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他这样的儿子了。”贾赦笑道:“我看宝玉相貌还好,做诗也颇有灵性,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念书,怎么静的下来?还是到学堂里读书,有众人陪着,也不浮躁。“贾政道:“学堂里有几个孩子邪魔歪道的,我才不让他去。”贾赦道:“把那几个坏孩子撵出去,还让宝玉进学堂读书罢。蓉儿、蔷儿、环儿都在里头学着呢。”贾政便吩咐李贵说了,不许金荣等人进学堂,李贵答应着去办了。从此宝玉又被父亲叫到学堂读书,虽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不依。
贾家学堂离此一里之遥,这学中都是本族人丁和些亲戚的子弟,有官爵的或贫穷无依的俱入此中肄业。那回所表的龙蛇混杂之下流同窗,如香怜、玉爱、金荣之流皆被逐出学堂,不许进来了。金荣虽气不忿,然亦无可如何了,只得离了这里到别处习学去了。薛蟠本不大来学中应卯,如今又走了几个多情俊俏的小学生,因此也来得少了,不过闲了赶来寻几个故交调笑厮混一番,每日家仍被金桂、宝蟾拘束着。贾蓉虽有妻室,贾蔷年纪尚轻,然尚未取得功名,因同贾环、贾兰、贾菌依旧在学中上学。
话说这日代儒拿着书本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坐着,两套旧书摆在花梨小桌上,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便讲起经书来。贾蓉、贾蔷、贾环作样子捧书看着,才一会子就不耐烦了,又和几个猾贼小声叙谈起来。
原来郊外村子有个老儒生考功名一辈子了,仍未死心。贾珍便督促贾蓉、贾蔷效仿那老儒生再来读书。宝玉也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代儒讲累了,出去一会子。忽听窗外有人伸头笑着唤环三爷,贾环忙从窗子里接过点心。宝玉抬头一看,原来是贾环的小厮錢槐,来讨好主子送吃的,贾环又洋洋得意望着各位。蓉蔷不以为然,唤外头的自己的小厮道:“回去把好茶给我端了来。”只听有人应了一声去办。一时众子弟走到院子里讨得片刻闲暇,或说或笑,或聚做一团,或独个歪在阑干上小憩。这时錢槐往走廊上来,看见本族中有个贫寒亲友家的子弟名唤贾蓁的在墙边站着撕桂花瓣,笑着招手道:“你倒自个儿寻个清静了,这几日总躲着环三爷作甚,不就借几串子小錢打酒喝,把你唬的各屋子里躲。”贾蓁知他又来勒索,畏缩墙角怯生生道:“錢兄此话过矣,想近年世道艰难,生意不好做,做父母的连小儿的绵衣都未曾添置,那还有闲錢揣着买果子吃。这府里也一样的光景,可是大不如以前了,錢兄竟然不知道吗?”錢槐听了,上去就揪住贾蓁的衣襟,道:“你这话忒难听,莫非咱们抢你的錢不成?借几串子錢也是给环三爷买笔墨纸砚,又不是不还你,唬成那样,编派出这么一长串子废话来。”贾蓁道:“錢兄也借了多回,几曾还过?”錢槐一听,不乐了,举拳便要打人。贾蓁唬的慌忙往这边来,两个人推搡着嘴里说个不停。恰见宝玉过来道:“又怎么了,还不快住手。”錢槐笑道:“大家闹着玩呢。”贾蓉、贾蔷及众子弟都拥了过来,唧唧喳喳问有何事故。贾蓁道:“錢兄屡次借錢,从来不还,今日又要讨借,我家又不是开银铺的,那有錢给他。一句话不投机,他就要打人。”贾蔷听了不乐意了,因平日与贾蓁要好,见他被人欺负,便要来帮他一帮,喝骂錢槐道:“你算是那门子的主子,敢和蓁大爷要錢,简直是讨打!”说着抬手就是一巴掌,錢槐不敢还手,捂着脸嘟囔道:“这算什么,诸位装什么君子,这勒索敲诈的事还不是跟各位学的。”贾蓉听了,抬手也扇了他一头皮,道:“叫你胡说。”贾环挤进来嚷道:“是那个欺负俺们錢大哥了,我打不死他。”蓉、蔷冷笑望他道:“怎么,环兄弟想替你兄弟出气吗,是我们打的,怎么样。”贾环一时气急了,嚷道:“我管你们是谁,天王老爷也不怕,谁打的,我就得还过来。”贾蔷板着脸指贾环道:“你不过是姨娘养的,不听话就告诉你父亲教训你一顿,这里那有你说话的份。”说着又扇了錢槐一下子。贾环听他这番言语,似被人捅中了要害,当着众人挽不回面子,索性恼了,一边骂着一边伸手去打贾蓉。一时众人都动起手来,有帮贾环的,有帮蓉蔷的都打做一团。宝玉唬的急忙躲开了。院子里喧嚷一片,刚好代儒进来,喝令众人快快住手,众人才停手回屋子里,个个面上犹有怒色。代儒将众人狠狠训斥一番,暂时宁息了怨气。
贾环,贾蓉、贾蔷从此各自拉帮结伙,成日不是欺负弱小,就是勒索子弟,越发厉害了。学堂里那些粗俗之徒都加到两派之中,时时寻衅吵闹,夸耀各人势力。贾蓉因其父同自己妻子可卿有染,早生出怨恨,不肯听从贾珍训教,贾珍也觉十分尴尬,渐渐冷落了他,父子形同陌路。贾环见府中凤姐夫妇位显权重,自己竟有如同无,再兼品行难以服众,连父亲、亲戚皆不看重他,将来这家中还是贾琏夫妇、宝玉拔了头筹,不免心怀愤恨,要拉帮结派,自增势力,故同那些不良子弟结为党派,日子久了,益发学的流里流气,言语不恭不敬,德行恶劣起来,这也非一日酿成。宝玉则远远回避他们,不愿同他们合流。代儒也管个不住,只是叹息。
凤姐因贾琏到平安州应差未归,晚间叫了平儿来睡,先是商议些家事。平儿道:“那日彩霞被来旺的小子八抬大轿娶回家,成日闷闷不乐的,新郎官又是个戆汉酒鼈,不懂体贴柔顺的,赌博输了,一吃酒不是打就是骂,把彩霞委屈的成日偷偷啼哭。昨儿听兴儿说,他们家走失了人口,竟是彩霞同他妹子小霞趁着夜里人都睡下了,偷偷携了包裹逃走了。真是一场冤孽。”凤姐叹道:“从今我也少帮人说媒允亲了,当初还是来旺媳妇央我成就大媒的,眼看着往后公子小姐们的亲事都渐渐的来了,我这个出头鸟还得伸头去张罗这些,得罪人想是难免了。我这身子近来倦的很,何时能少操这些废心,安安生生的百事不问呢。”又要平儿去把彩明叫来,平儿不解,凤姐笑道:“咱们的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不像那屋里的林姑娘、宝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俱都是读过书的,我也找本书叫彩明教我认认字。”平儿笑道:“奶奶要读书求取功名了,倒也稀奇。”凤姐道:“放你娘的屁!让你去叫人,就这么多嘴多舌的,再不我亲自去叫了他来如何?”平儿忙笑道:“我这就把他叫来。”因起身去了。
凤姐拥被等了片刻,只见彩明进来低首候示。平儿笑道:“刚刚往那边去,几个婆子看见我慌忙往花园里藏,有两个还怀揣着物件,被我叫住了,原是守夜的,要聚赌吃酒。我想着不过是些小事情,就放他们走了。自那日抄检过后,园子里也管的严了,才过了几个月,又思量着吃酒聚赌了。”凤姐道:“什么大不了的,不提也罢。彩明,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书里都写些什么,念给我听。”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本书来,递与彩明。彩明捧书翻了翻,原是一本医药书,书名《千翼方》,不知从那里念起,便问凤姐。凤姐道:“你找找妇科血症读来看看。”平儿暗想:奶奶定是“血山崩积症”发作,羞于求医问药,怕被人耻笑,故自己寻方子,忙把彩明叫了出来,到耳房小声告诉他奶奶所得何疾,要他看看书里有没有可用的方剂。彩明乍听凤姐的病症,唬了一跳,把书细细翻看一遍,也是看的不大明白,不敢妄自抄录方子给凤姐。平儿无奈,仍带彩明进来,对凤姐摆摆手。凤姐要他拣几样止血药写了去药房叫贾菖、贾菱抓药,彩明只得依令行事,捧了书出去了。凤姐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下身热痛,忙要平儿倒杯茶来,平儿劝道:“这也不是常法,还是找太医看看罢。”凤姐瞪了他一眼道:“我那来的病,少胡沁。”平儿没法,只得停口。
话说王夫人因想着黛玉总不肯劝宝玉学好,要劝劝他,因带了小丫头往潇湘馆来。黛玉刚睡了中觉,正歪在炕上发闷。忽见王夫人来了,慌忙翻身下炕,亲自去迎,因命紫鹃去倒上好的茶来。
王夫人道:“我不渴,不用劳烦了。紫鹃雪雁上去园子里逛逛去罢,我有话同你们姑娘说。”紫鹃、雪雁知机走开了。黛玉毕恭毕敬坐着听王夫人训示。王夫人道:“我记得以前李嬷嬷劝宝玉别吃冷酒,都是你劝的不要理那老货。也从未见过你劝宝玉读书,只是陪他一起顽笑。李嬷嬷也是好意,你不该助着宝玉乱来。还是宝姑娘懂事,可我思量多时,宝姑娘虽好,可他家里有个哥哥不成器,宝玉常和这样人待久了,不坏也学坏了,还是躲着好。再者,宝玉与你最知心素厚,那一年为了紫鹃一句顽话他就急的痴呆了,若牵制你们二人,恐会出事,故来劝劝姑娘日后也劝着宝玉点,别纵着他才好。”黛玉听了,似有一股热流灌入胸腑一般,不觉痴了。
王夫人又道:“姑娘也知道宝玉是我的命根子,他若不好了,我也没什么意思了。若宝玉一生事业付之东流,岂不全完了?我把宝玉交给你了,从此你可不能再陪着他顽闹了。”黛玉点头称是,不敢多言。王夫人又问问他的病可好些,要什么药跟他说。黛玉笑说好些了,若需用时必亲去讨要。王夫人又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黛玉送至门外,被王夫人劝说止步,转身回来,坐在炕上只是不语,想起王夫人一篇话,心里倍感暖意,面上也有了笑意,顿觉身子清爽起来,病儿仿佛也轻了许多,因坐不住,索性走至门外看那翠竹芭蕉。但见秋風虽至,修篁仍碧,在風中摇曳摆动。黛玉看了多时,只见紫鹃、雪雁走来,对他笑道:“太太往那边去了,我们也逛了一会没碰见什么人。园里冷清的很,不知太太刚和姑娘说了些什么。”黛玉笑嗔道:“太太要打发你两个回家成亲呢,才被我劝住了。”紫鹃、雪雁道:“姑娘就会拿我们取笑。”乃一同进了院子。黛玉道:“我去宝玉那儿一趟,你们可要看好家了,若有偷懒疏忽,回来少了什么东西只拿你们是问。”紫鹃、雪雁笑着应了,黛玉便往怡红院来。
宝玉正歪床上感叹湘云出阁之事,忽听黛玉笑着敲门问道:“屋里有人吗?”宝玉笑道:“没有人。”黛玉笑道:“原来没有人,只有一个呆雁。”宝玉“扑哧”笑了道:“妹妹今儿如此高兴,别是捡了什么宝贝不成?” 黛玉听罢变了脸色,故意绷着脸道:“又胡说了。我只问你,可听我的话不听?”宝玉道:“听,听,不知又是什么话。说说看。”黛玉道:“听话就好,快把书本拿出来!”宝玉笑道:“《西厢记》还是《牡丹亭》?”黛玉道:“是《孟子》、《中庸》、《大学》。”宝玉笑的在床上打滚。黛玉道:“别笑,听话,我告诉你,今儿我也做一回宝姐姐,劝你读读书。”宝玉笑道:“你学罢,我看学的象不象。”黛玉道:“我知道你讨厌八股文章,说是诓功名混饭吃,我也不说功名好还是不好,只说混个饭吃,作作样子也是合该的。不然饿死了就连作样子都作不成了。” 宝玉笑道:“我听你的。”心里已明白黛玉定是受父母之托来劝他读书,因不想黛玉为难,姑且先答应着。黛玉以为他听进去了,也不多劝,准备告辞。宝玉要他再坐坐,黛玉笑道:“你就不怕我拿着尺棍打手逼你读书?我可厉害着呢。”宝玉笑着送至院内,回来仍是躺着。黛玉刚出门,就见贾政走来,忙垂手站着。贾政摆手叫他莫嚷,也不和他多言,只进屋看宝玉是否在读书。一进门就听见宝玉在念孟子《万章》篇,再一瞧,只见宝玉捧着书本正摇头晃脑念着,不觉微笑颔首走了出来。黛玉陪他往园里来。
宝玉从窗子里见父亲走远了,把书一掷,仍去找闲书解闷。黛玉返至潇湘馆,正见春纤在院里收衣裳,抬头见西天黑云东移,風势也渐渐的大了,似有雨意,便道:“紫鹃雪雁把窗子关好,要下雨了。”紫鹃、雪雁从屋里出来望望天道:“可不是,昨儿热的很,今儿也该有雨了。”忙帮春纤收拾衣裳。黛玉无聊无寄,翻看了几页古诗,看了些离词别句,不觉兴动,叫紫鹃磨墨,摊开宣纸,耳听着窗外雨声風声,在那纸上走笔赋诗十首以谴烦闷,约莫一顿饭工夫才得停笔,又在篇首写上“十独吟”三个字,所写乃是:
其一
诗魂恨断镜妆残,良人意薄醉谁管。
孤雁声嘹寒侵被,春衫有泪登眉山。
其二 薛涛
寂寞古华世事换,佳人郁怀自绝怜。
懊恨此身非我有,怕临荒台泪难干。
其三
朝岁何人缀钗头,柳花如梦烟月愁。
去便随他人心误,风骨嶒峻投缳求。
其四
欲寻前迹空惆怅,绿荫门掩望西窗。
急風吹散鸳衾梦,病翼易痊难疗伤。
其五 李清照
展眼春尽剩余年,浪迹萦帘夜梦寒。
怅忆君言慰奴身,银月盈亏离恨连。
其六
镜盟钗誓全为君,疑误同心今偷悔。
凛然溅血嗔权贵,千古哀节香扇坠。
其七 董小宛
绣幄情断负春盟,锦屏人妒怨晓風。
西楼倚扇追前事,乱愁如织扑帘栊。
其八 顾横波
庄妍靓雅是非盍,眉兄情祸眉楼客,
绮阁幽迷勤护君,弃节负盟听南歌。
其九 卞玉京
艳而有骨吴知音,抚琴馀韵酒垆寻,
零落风烟不相逢,悲风弦索锦树林。
其十 陈圆圆
人愁春老芳情苦,一载痴梦为谁主?
伴伊几多扛鼎客,来时应爱去情无。
黛玉又看了一遍,思虑了半天,把笔一搁,又歪在炕上打盹,不知不觉睡去了。紫鹃雪雁进来,见他睡着,忙将被褥盖在身上,都叹气道:“姑娘得了失眠之症,夜里晚间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只在白天偶尔打几个盹,这样身子那能不亏,病根儿怎样能除,吃的药也数不清,怎么就不见痊愈?明儿还得跟太太老太太说说,找个医道深的好好看看。”说罢,二人放下帐子,仍到外间做针线,不在话下。且说宝玉一大早起来漱洗了,吃了早饭,因秋深气凉,被麝月催着多添了几件衣服,要往学堂里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