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园深处（2）—— 潜伏者

翻开愚园路的往事，不同时代的各种人物，各种类型，各种事件比比皆是，但我之所以要把以下这个事件作为最重要的第一篇，不仅仅因为这是一件当年轰动两岸三地的事件，更因为事件所涉及到的人物，每每想起，总让我感动和感慨。写下来，只因为觉得，这段历史，不应该被忘记，而应该被更多的人知晓。

事件从愚园路一条看似平淡无奇的弄堂，俭德坊开始。

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我走进这条安静的弄堂。宽阔的弄堂两边，一边是深宅大院的一幢幢别墅，一边是几排新式里弄里常见的房子，弄堂很深，尽头隐约可见似乎通到其他地方。这应该是整条愚园路一个非常鲜明独特的建筑特色，别墅洋房藏在弄堂里，而许多弄堂又套着弄堂，然后通向另一条弄堂或另一条马路。

空荡荡的弄堂里，唯见一位老者，似乎正站在自家门前看风景。我的到来和走走停停或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还是走过几步问道，来找历史的？我笑，这已经是第几次在不同的弄堂里有人很热情地主动来问类似的问题了？或许我来来回回地看，让人觉得奇怪。

老者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说，这条弄堂是以前国民党一些高层的居所，于是我向他打听那些洋房的近况，他指了指里面，缓缓说道，基本全换主人了。我顿时有点失落，马上抬头找2号，幸好，铁门紧闭着的深宅大院，依旧安静地在那里，仍能看到花园深处那三层楼的样子，似乎未曾有过改动。而我，试图从那依稀的影子里，努力把它联系到那段曾经的往事。

俭德坊2号，一幢三层独立西式洋房，曾经住着何遂将军一家。何遂将军，知名的军事教育家理论家，辛亥革命元老，中华民国军事将领，国民党立法委员，曾任黄埔军校代理校长，他在旧军政界德高望重人脉深厚，三子一女，长大后均成为中共地下党员。而在他一系列功勋里，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成功策反了当时国民党的现役军人吴石中将。

吴石中将，与何遂先生不仅是同乡，更是有着生死之交的友谊。吴先生早年也参加辛亥革命，精通英语日语，在武昌预备军官学校和保定军官学校第三期前后受业4年，与白崇禧为同期学员，吴石先生无论年终考试或毕业考试，总是名列全校第一，即使之后留学日本炮兵学校，毕业后再进入日本陆军大学继续深造，在两校毕业时也都名列第一，骄人成绩引发中日两国军界高度关注。他在日本以优异成绩毕业回国后，在国民党陆军大学任过教官，熟谙军事和兵学，国民党内不少高级将领都是他的门生。

受何遂先生的不断影响。外加对理想中的国民党与现实的差距越来越大，吴石先生开始在思想上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陆续与周恩来，叶剑英，李克农等中共高层领导人结识，而真正改变他的决定时刻是在1947年，在董竹君女士开设的上海锦江饭店，吴石与中共华东局高层刘晓张执一第一次见面（董竹君女士当时的住宅也在愚园路），此次会晤之后，吴石将军开始正式接受中共的领导。

愚园路在那个特殊时期，是各国各路情报的重要汇集地，德国日本等国派驻的高层情报人员多住在这条马路上，遥想在那段特殊岁月里，每天，不同的情报人员，会将多少母国所需的绝密情报，在这条马路上，通过不同渠道传送出去，写到这里，恍然感觉时空穿越的神奇。而俭德坊2号，作为中共上海局高层密会的重要联络点，吴石将军在何遂先生的家里，多次与同住愚园路的地下党华东局高层密会。作为一位极度忠诚的情报员，吴石将军用自己参谋人员的立场，猜测中共当时最需要的情报，有重点的收集整理，这也使得由他传出的情报都具有极高的价值。他有时亲自将重要情报送到俭德坊2号，有时由其副官聂曦上校将重要情报递送到何宅，然后再由何遂先生的儿子何康传递到同条马路上的中共上海局住处。这期间包括吴石将军亲自送达的对渡江战役起到重大关键作用的绝密情报《长江江防兵力部署图》。而毛泽东接触过吴石将军提供的多份军事情报，特别是《关于大陆失陷后组织全国性游击武装的应变计划》，得知正是来自国民党高层“密使一号”吴石将军时，不由大为赞赏。

随着政局的不断演变，国民党败退至台湾，就在那个时期，吴石将军不顾台湾方面的不断催促，将五百余箱内有极高价值的绝密军事档案，由其副官聂曦上校负责，转运至福建，并以各种名义拖延将其运往台湾。之后，由跟随吴石将军辗转重庆，南京的随从参谋，黄埔军校第十七期毕业生王强负责看管。

时间指向1949年8月，吴石奉蒋介石之命，赴台出任国防部参谋次长。他本可以抗命留在大陆保存自己，但吴石将军告诉何遂先生，自己觉悟太迟，贡献太少，还是决定不惜投身危机四伏的孤岛潜伏隐蔽，继续为中共提供军事情报。在吴石将军奉命离开福建前往台湾之前，他依旧挂心着那五百余箱绝密资料。他特意叫来王强，对他下达了五个字的死命令，人在档案在。王强最终不辱使命，抵住多重压力，出色完成了吴石将军离开大陆前的最后指令，在福建解放后，将这批绝密军事档案立刻转交到福州市军管会。这是吴石将军离开大陆前，为中国共产党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庆幸的是，他的遗愿得以圆满实现。

但随着1950年1月29日，中共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在住处被国民党保密局人员的抓捕，也彻底改变了许多人许多家庭的命运。蔡孝乾第二次被捕后的迅速叛变，以及从其记事簿留下的“吴次长”三个字成为的致命线索，使国民党保密局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不敢汇报蒋介石，因为当时吴石将军在军界地位极高，一直到最终将目标完全锁定吴石将军，以及在台湾期间作为联络员的朱枫女士。

3月1日晚，大批保密局便衣包围并冲进吴石的宅邸。抓住吴石中将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其军服上的领章撕下。

国民党保密局处长叶翔之亲自负责主审，他后升任台湾情报局局长，成为台湾情报圈内最具影响之人。而从吴石先生的狱中手记可以看出，从3/5到4/7，吴石将军被频繁提审，但在各种酷刑之下，吴石将军始终保全不让更多的共产党地下组织受到牵连，最终在狱中，吴石将军的一只眼睛失明，但就是在如此极度恶劣的环境之下，他仍在狱中读中国文学史，读中国史纲，读世界史纲。

然而，结案审判主审官做出的予以重判但免于死刑的判决，令蒋介石大发雷霆，于是，在迅速重审之后，结果发生了严重逆转。

1950年6月10日下午四时，由三个上将中将组成的特别法庭在秘密状态下匆匆宣判了吴石将军，朱枫女士，陈宝仓将军，聂曦上校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当刑车从青岛东路的军法局开出，阴霾了大半天的台北下起了连绵大雨。一刻钟后，刑车抵达“马场町”。在短暂写完遗书之后，四人在此就义。

吴石将军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他在早就准备好的2000多字的遗书中表达了很多自己的情感，特别是遗憾于自己无法再继续陪伴年仅六岁的幼儿一起成长。他也表达出自己一生清廉，生活简朴，唯一的资产就是书籍。希望诸友好能在日后为他设立小规模图书馆，以作纪念，也让他爱书与好读之美习传诸后人。更希望儿辈懂自立，为善人，谨守清廉俭朴家风。

而聂曦先生，吴石中将的副官，上校军衔，多次作为通讯员将重要情报传递到中共地下党组织手中，并在吴石将军与中共地下党的合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被捕后，同样以吴石将军的风格，最终与吴石将军同时就义，年仅33岁。从唯一留下的聂曦上校的照片看，英俊潇洒，本可前途无量的他，却为了心中的正义，理想和信仰，义无反顾地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在就义前一刻，他，依旧从容不迫，依旧风度翩翩。

然而，四位牺牲后，仅有朱枫女士被迅速追认为烈士，这令何遂先生终日郁郁寡欢，深觉是自己间接让吴石将军献出了生命，因此一直致力于为牺牲的将士们追认为烈士事宜，可是却不断遇到阻挠。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非但迟迟未被追认为烈士，反而在之后的一系列浩劫里，留在大陆的吴石将军的儿女受尽屈辱和迫害，顶着反革命的莫须有罪名被打入最底层。

何遂先生最终于1968年抱憾离世，在之后的俭德坊，邻居们时常在深夜，被何夫人的痛哭声惊醒，那是有着多少的各种情绪，才能让何夫人如此痛苦夜不能寐。1973年，在何先生后代，特别是何康先生的不断努力和周总理的亲自过问之下，会同当时曾与吴石先生单线联系的叶剑英元帅，力排种种阻挠，一起进谏主席，终于于1975年，吴石将军等被追认为烈士，而这，距离吴石先生就义已时隔整整25年，距离吴先生的后代被百般迫害已过去好几年，距离何遂先生抱憾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7年，这一事件也使得周总理在临终前，反复提到最对不起的两位，其中之一便是吴石中将。

1993年，吴石将军的夫人以90高龄于美国逝世。1994年，吴石将军的骨灰由他的女儿从台湾，而吴夫人的骨灰由他们的儿子从美国，分别带回北京，与他们最真挚的世交，何遂先生和夫人，一起葬在北京的福田公墓，两家人，终于在历经风风雨雨几十年的分离之后，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在一起。

在如今的速食时代，在娱乐至死的全民狂欢中，还会有多少人想起这些曾经为共和国的今天献出生命的一线以及隐蔽战线的勇士们？而在此需要特别提到的是，朱枫女士出生于富贵人家，本可以锦衣玉食过完波澜不惊富裕的一生，而吴石将军，陈宝仓将军，聂曦上校，他们都不是中共党员，但他们为了心中的理想，为了祖国的统一大业，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中共地下党组织，义无反顾地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而他们当年的英勇就义，如果能换回现今的人们一点点的反思或缅怀，也算是对这些无名英雄们最大的安慰。

北京西山国家森林公园，无名英雄纪念广场的浮雕，是为纪念上世纪五十年代，为国家统一，人民解放事业牺牲于台湾的大批隐蔽战线无名英雄而建，虽然一切有点姗姗来迟，但终究，他们被历史铭记。

深深的弄堂，无声的建筑，将许多历史，安静而低调地隐藏其间，我，循着那些曾经的足迹，走在一条条有故事有历史的弄堂深处，追寻逝去的往事，致敬为共和国走到今天而牺牲的勇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