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人的飲食习惯,爱好,以及对某些零食的偏爱,都与从小“先入为主”有关系。
我两三岁的时候,妈被调去培训学会计很长时间,只有星期天才回来一次,我被雇工来照顾,我们叫她嬷嬷。妈可能不落忍,便用一个大的硬壳的笔记本,一页页夹上那时的比笔记本还大的一,二分钱的纸钱。每天嬷嬷都会抽一张,或用一分钱买一小捧花生米,或用二分钱买一颗棒棒糖——糖纸上印着一个漂亮的洋娃娃。我不仅喜欢那颗糖,对那张糖纸更情有独钟,每一次都会兴趣盎然地,小心翼翼地剥下,抚平,夹在一本书里,攢着,时时拿出来把玩着,自愧不如地感叹着,“人家的小女孩怎么会这么漂亮啊 ” ——是那时的情趣之一。所以,直到如今老矣,食欲退化,但不捨的仍是花生和甜食。
在我们市里,有一个老字号的店,自制自卖肉制品。特制品是香肠,红肠,牛肉干,羊肉干等。别看店面小,它的红肠却是贡品。听说每年年末,都要开专车去北京送贡肠,可见味道有独特之处。红肠里一定要有白肉丁,酥、略脆而不腻;红肉泥吃起来是QQ 的。调料肯定是家传的秘方。从小到大我很少认同别家、别地的红肠。他家的牛肉干和羊肉干,更是吃货老友相聚时,不可或缺的、热烈的追忆。之所以是追忆,是因为它的制作和味道早已失传。牛羊肉干的形状,是正方形,指头肚大小一粒一粒的,互不粘塌。羊肉干去除了膻味,却保留了它的独特的鲜味。牛肉干,既不像现在的湿溚溚的,又不是干的嚼不烂。它是干柔柔的,肉是紧致的,很有嚼头。味道会随着你慢慢地咀嚼而释放出来,正满足了我们小时候不能多而得之的欲望。那时,妈常带我和姐出去散步,时而会买两小包、九分钱一包的牛肉干。妈会分我一包,她和姐共享一包,其实妈也是浅尝而止。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妈一左一右拥着她的两个宝贝;我和姐是“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姐比我大许多,她会一边吃一边和妈说话一下子吃光。而我会慢慢地,一点点地吃着,以那时的智力想着:“九分钱一袋的牛肉干怎么这么多?怎么这么好吃?”那种幸福感,至今我都能触摸到。不知为什么,我不仅记住了那个味道,“九分钱” 也牢牢地记住了。等我有了女儿,她的最早的零食之一就是牛肉干。
生吃萝卜是我的一个偏好。现在,此地的萝卜尽管没有家乡的那种水脆,尽管价格令人咋舌,我还会时时买来生吃。小时候,家乡有一种红心绿皮、相对细长的萝卜,只有冬天才有得卖,只要一、二分钱就可以买一条。那时家里很少有水果吃,妈常会买来几条,给我们当水果吃,甜甜脆脆的,我可喜欢吃了。那个年代,哪个城市都有小贩的叫卖声。而这个红心萝卜,却是我童年记忆库中的一个永远的情境和声调。那时的冬天,天黑得早,可能也为了节省煤炭,人们会早早的睡下。天籁寂静,却常常会听到一声声悠悠长长的叫卖声:“红瓤———萝卜”。这个声调的本身就带有一点《小白菜》的韵律,天黑又冷,我虽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却感到了冷澈的戚楚 。心想,有谁会从被窝里钻出来,去买他的红瓤萝卜呢?冻天冻地,北风萧萧,他得多冷啊。心的痛,会随着声调的渐远而渐失,忧憂地睡去。
但是另一个叫卖声却是我的福音,他不会天天出现,反而给了我一个幸福的期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白发、白胡子的老爷爷,穿一件白色的大围裙,总是干干净净,从没看到他的围裙上有一点点污渍。他的叫卖词是:“小豆腐-糯米粽”,高亢的“小豆腐”,低迴婉转的“糯米粽”。声调浑厚、欢快,颇有感召力和穿透力,我在大院里的小院里,都能听到。嬷嬷会抽一张钱,拎着我,走到马路边、老爷爷的小推车旁。爷爷会迅速地递过一个小板凳,待我坐定,看着爷爷熟练地,一拆一扭便脱下了粽叶,一个规规矩矩的三角粽,便落在一个白白的小碟子上,并配有一个用竹片、自制的、有两个小叉子的小签子,撒一点白糖或红糖,又甜又糯,真好吃!这是我童趣的另一幕,它不仅仅是我对甜食的偏爱,更多的是这个过程的享受:一段时间的期盼、出现的雀跃、坐在马路边吃东西的惬意、小小的碟子、小小的粽子,特别是那枚自制的别致的小叉签……。都是我永不会抹去的童年的记忆。现在想来,抹不去的更多的是那枚粽子呢?还是天生有点洁癖的我,对那个白白的、干干净净的老爷爷的偏爱?
在那个物资匮乏又不流通的年代,北方很少有甜食可吃,水果糖和面糖都是过年过节才供应一点。所以,红薯对在城市出生的小孩子,就是很受欢迎的甜食替代品。而红薯也不是天天都有,只有每年的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天,粮店里会进一批新鲜红薯,一斤粗粮顶五斤红薯(每人的定量都有粗、细粮的配置)。这一天,是我们小孩子数着的日子,孩子们会兴奋地传递着信息:“五号来红薯”,“明天来红薯”,“来了没有”,“来了来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立刻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布袋、冲出去、跑着到粮店、排上队、一次次的着急地翘首眺望,都想早点买回家。之后,大街小巷,都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伴随着大小车轮的辘辘声,一路到家。不久,整个小院就会弥漫着红薯的香甜味——家家都在煮红薯。在红薯供应的那几年里,每年的此时,不可或缺的是,每家门口,都会站出来一个或两个玩伴,擎着手里的红薯,一边吃一边说着:“看,我们家的红薯是白面的,像栗子一样”,“我们家的是红瓤的,可甜了”,“我们家的最好吃了,里白外黄,更甜”。孩子们就这样相互展示着,争论着,吃着,乐着。
所以,快乐的代价不是昂贵的,它是一个欲望的实现。一个小的欲望,同样让你得到一个透心的快乐。
长大后,无论在何地,何时,只要闻到飘来的红薯香味,都会拥着乡情、友情、童趣的追忆,而透着一种纯粹、纯净的快乐。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