痒无痕(1) 挥别旧情

在美国的短短几年还不足以改变她那洋溢着浓浓爱国情的中国胃。
 
林苗赶在慵散冬阳晨起前,一咕噜爬起来,洗漱完毕后,便哼着小曲,挥洒一人的料理,享用一人的早餐。本着亏什么也不能亏五脏庙的人生信条,慰劳起自己的胃老爷来,那可是毫不含糊。这不,今早暖暖地灌下一杯牛奶,一碗蛋肉羹,一个松仁蒸糕,一小碟酸辣酱菜和三只泡椒凤爪。除牛奶是直耗品外,其他食材的取材来自五湖四海,经由她那芊芊十指,摇身变成色味俱全的精美佳肴。成日混迹在老美中,英语不见长,烹饪技术倒是突飞猛进,那可是她能拿出手的响当当的亮点之一。
 
林苗住在繁华市区的一幢百年老房里。老房承袭敦厚朴实之风,红砖结构钢骨架,蹲蹲实实像个小巨人,扛个十级风八级震不在话下。步行到两个街区之遥的地铁站乘红线,不到半小时便可直达华盛顿西北部的繁华市区。
 
这一带的房凭借占据天时地利,房价翘到天上去了。当初买时,林苗是经过一番挣扎的,这里或百年独栋,或高层新公寓,除此别无他选。若想两者取优,从中都捎带上一小撇,来个优质组合啥的,那便是痴人梦想。林苗不是没问出口,经纪人以毫不掩饰的冷哼做了回答,
 
“我几百万现金趴在账上,守株待兔几年了,连个兔毛都没见过。”
 
林苗听罢,立马噤了声音。
 
思前想后,林苗拿下了这橦独栋。老房静寂中带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脱胎换骨的装潢粉饰抹不去岁月留下的淡淡幽香和那份令人遐想无穷的神秘感,这与她对婚姻的感觉相得益彰,如暗涌注于潭底,激起股股缓流;如轻羽浮于水面,旋出淡淡的涟漪,平静而幸福。
 
婚姻是恋爱坟墓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林苗婚后的逆向发展便是将这说法砸摔粉碎的鲜明例子。结婚三年了,仿佛仰面躺在用快活因子的泡沫絮成的棉褥子上,她越陷越深,越深越滋润,害得她只得把这份幸福像防贼似的偷偷藏在心里,对外人绝口不谈,生怕因招摇过市,张扬炫耀而惹怒天威,遭天忌被收了回去。
 
林苗穿戴整齐,拎包拿着车钥匙走出房门。圣诞前夕,灰蒙蒙的天如同一张大网笼罩着大地,整个城市像头刚睡醒的巨兽,经过一夜的沉寂和静默,只等着熹微的晨光将孤寂吹散,重披灿烂和明媚。
 
她吸了口气,无数条阴冷的虫子立刻钻进她的鼻腔里,她用手捂住嘴鼻,不停地搓几下,感觉有热度了才敢开始呼吸。手腕一甩,滴的一声打开车控,一猫腰,风一般地钻进了车里。
 
抛弃地铁的便利,选择开车在她看来可是一石几鸟的明智之举。干枯的树枝,阴霾的天际在眼角优雅地向后逝去,她的思绪如同在城市车流缓行中的车轮,悠扬地翻滚转动,多少事情的细枝末节,设计方案的雏形,谈判技巧的拿捏斟酌便是在短暂的车河闲游中有了考量。当然有时她也纵容思绪天马行空般驰骋在天际。现实实现不了,梦里唤不来的那些美好,通通被她用思绪的触角抓了过来,即便只是虚情假意地在脑中走遍过场,她也便觉着心里甜甜的,绵长的余韵让人有说不出的满足。
 
二十多分钟后,林苗便停好车。这是在华盛顿西北市区的一家希尔登饭店的地下车库,善于捕捉商机的饭店独具慧眼,充分利用当地繁华的商机和如雨后竹笋般涌现的公司企业,将其一半面积改为写字楼作为商用。林苗所在的五十来人的小型审计师事务所便租用了其中的一层。
 
出车场门,穿过华丽优雅的饭店大厅,沿着厚重地毯铺设的走道直行,尽头处向右一拐,乘电梯上八楼,一出门便直对公司大门。林苗刷卡推门,打开壁灯,黑漆漆的敞开式办公区顿时亮如白昼。
 
下午要去接机,林苗今天便很早来到办公室,准备在离开前把下属报来的审计报告审核一遍。
 
打开电脑迅速扫了一遍邮件,起身去水房泡了杯咖啡,回身落座,屁股刚坐稳,茶杯还没送到嘴边,便听耳边有嘻嘻的笑声,抬头,灵芝水嫩如花的笑脸晃入眼睑,她淡眉如树梢上的一抹青烟,狭长的眼睛笑眯眯地弯到了额角,肤白如瓷,水嫩光盈中透着婴儿暗粉,马尾高高扎在脑后,几缕未能拢起的长碎发随意垂在耳前。年轻就是好啊,淡淡的一记微笑都能融化对方的心。
 
灵芝是林苗出了N伏的远房亲戚。几个月前,林苗突然收到见过不超过三次面的中国远房姑妈的来电,让她多多关照即将在美财会专业毕业的、她从未谋过面的表妹。正好本部门有个初级审计职位空缺,她便以芝麻大的小权谋了点盐巴粒大的小利,软磨硬泡说服老板,将表妹收之麾下。
 
灵芝便在审计部给林苗打下手,校对审核,打印编辑,跑腿打杂的杂活细活全部包揽,忙起来时去厕所要一路小跑。审计公司的惯例向来如此,对新人不炸出油花来,那是绝不会誓罢甘休的。
 
自暴身份的傻事她们当然不会去做,她俩心照不宣地将这层表亲关系烂在肚里。两人团结得像滚成团的刺猬,刺一致对外,连伸延的方向都不差丝毫。美国的办公室政治绝不逊色于中国,肤色种族差异性引起的勾心斗角轮番上演,精彩纷呈,更增加了办公室人际关系的诡异和复杂性。在这异国他乡,势单力薄华人唯有拧成一股绳全力拼搏,才能避免悄无声息地被这政治漩涡吞噬埋葬的命运。林苗本为青葱一枚,但善于察言观色,是那种典型的用心不用嘴之人。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长歌善舞,游刃有余,权衡拿捏与审计税务和客户间关系方面更是高人一筹。对这个未经世事的远房妹妹自然是照拂关爱,宠溺有加。
 
“早晨好!”灵芝将胳膊架在格子间狭窄的台面上,打声招呼后,便拉把椅子坐在林苗旁,神秘兮兮道,
 
“姐,我昨天去相亲了。”
 
自去年同初恋分手受了打击,灵芝便像被开水烫着了的青蛙般一惊一乍的,迎亲路上不择手段地勇往直前,大有不抓回个金龟婿誓不罢休的架势,以婚姻作为捷径实现美国梦,只有手中有卡的成功男士才在她狩猎范围内。
 
“要是哪个周末你没去,再来告诉我。”林苗苦笑,无奈地摇摇头,白了她一眼后,便扭头将视线凝定在电脑屏幕上。
 
“这次的这位可不一样。”灵芝眉毛一挑,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涂满蔻丹的长指尖习惯性地在桌面上胡乱划扯。
 
“属猫的啊?”林苗斜眼瞄着那流光暗盈的漆面大班台,心里暗暗叫疼,她手腕一甩,手下的鼠标板呲溜一声滑到了灵芝眼前,
 
“不好意思啊,手痒……不,是爪子痒,爪子痒,”灵芝嘿嘿一笑,面带囧容,手很自觉地摞在了滑板上,边挠边说,
 
“你瞧,我一原装的大姑娘,中介竟给我安排了个大叔级的秃头,那人目光猥琐地盯着我,好像见过我没穿衣服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猜忌我整容了,我没质疑他那颗大金牙,他倒先猜疑起我的C罩掺了假,你说气不气?”
 
“实践出真知,让他摸摸不就行了。”着眼回信中的林苗扑哧笑了出来,咖啡没喝上,正好需要这类猛料打鸡血振作一番。
 
“哪能这么便宜他。”灵芝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手指优雅地在桌面上打起了拍子,
 
“我指着胸脯告诉他是硅胶做的。材料不如他,要是早知道和他相亲,当初就该用金子,这样才般配。”
 
林苗一口气没上来,引发了一阵剧烈咳嗽,她捂着嘴贼溜溜地瞄向四周,还好,时间还早,办公室静悄悄的。她俩是两只早起的孤鸟,可放心大胆上中文。
 
灵芝一边帮她拍着背,一边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说我若真有个金的那个啥,交男朋友多亏啊,摸一次揩下一层金粉,那我还不心疼死。这和金牙可不一样,磨牙打牙祭,那粉可是掉到肚里,亏不着自个儿。”
 
林苗好容易止住笑,用手指虚点着她,
 
“快拉倒吧。你的那个啥硬得像石头,哪个男人喜得摸?碰一下折断根指头,你以为男人是傻子,会做赔本买卖?”
 
灵芝正要开口的还击被一阵清脆的铃声打断了,她余犹未尽却只得起身告辞,林苗目送她离去,按住笑意,抓起桌上的座机接听,
 
“老板,不好意思,我今天胰腺疼,想请天假。”
 
是杰克。林苗刚被提升为主管,下属除灵芝,便是这二十啷当岁的杰克,金发碧眼纯种美国人,人不大却一身的病,寻常的发烧感冒上不了台面,人家一出口,可是牵扯到五脏六腑的大事,什么肝疼,肺疼,肠子疼,每回请假用个器官名,从来不带重复的。不当医生还真是屈才了。真担心哪天他那身上的某个物件撂挑子罢工了。
 
林苗准了他的假,刚才和灵芝闲扯时,过了一眼杰克递上来的报告,初审报告今天必须送交给客户,她才刚发现一笔账的记账时点有误,看来她只好亲自与客户沟通了。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正要拨号,就听喵喵两声猫叫声从身后传过来,扭头望过去,见黑老板正手持一张纸,笑盈盈地站在她格子间门口处,黑老板是运动员出身,利用业余时间在一家小学当足球教练,人长得彪悍高大,不知是什么日子,他身着黑色正装,猛一看去,以为是托塔李天王现世,那排白牙愈发整洁光亮,
 
“苗,我挑了几个好听的女孩名,你选一个。”
 
林苗这才恍然大悟,记起了这档子事。她的这个“苗”子害人不浅,老美发不出这个音,苦不堪言,一直撺掇她起个英文名。身体发肤,姓氏称谓取之父母,那是在天堂有籍贯的,岂容她造次?可她这情况实在特殊,每当大名被老美同事唤起,她或因拗口的发音不知被唤而直接忽略,或被似野猫发情的叫声所骚扰,起一身鸡皮疙瘩。苦不堪言的煎熬让她咬咬牙痛下决心,入风随俗,改!必须的。
 
她接过那张纸,纸上列有二十几个名字,每个名后都有注解和出处,老板就是老板,心细如丝,林苗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感激之情。她飞快地扫了一眼,选定了露比,红宝石之意。
 
黑老板高兴地晃着纸,拍拍林苗的肩膀,
 
“很高兴认识你,露比小姐。我这就去人事部将你所有的通信方式全部更新。”
 
被叫了二十多年的称呼瞬间便改头换面,依依不舍中带着深深的眷恋。林苗稍愣片刻,后知后觉地点点头。
 
就在黑老板将转头离去的那一刹那,如灵光一现,心中的某处裂开了一个口,旧情往事奔泻而出,林苗想起了她那支离破碎的家,父母离异,各居天涯,如果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舍弃,那么那曾经的家真是室徒四壁,一贫如洗了。
 
她拽住老板的胳膊,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
 
黑老板面带深明你意的表情,同情地一声叹息,
 
“好吧,就暂时不改。不过你总要学会去忘记过去,适应……”他目光遥远,望向窗外,做出一副沉迷于旧忆的沉思状,
 
“说起适应,二十年前我刚毕业走向社会时……”听到老板的侃侃而谈,林苗心里暗叫一声糟糕,看来听得起了耳茧的忆苦思甜的奋斗史又不得不重温一遍。有些话第一遍听了励志,第二遍累赘,三遍以上便想拍拍屁股直接走人。
 
林苗是最后一种。于是她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林苗十万火急地开回了家,重新描上一脸精致的容妆,换上一身最漂亮的衣裳,收腰款天蓝羊绒大衣尤显腰部曲线,宽大的衣尾摇曳婆娑,灰色过膝长靴光泽亮丽,靴面纹路新颖别致,白色手编镂空围脖随意搭放在颈间,长长的流苏潇洒飘逸,她在卧室的落地大窗前左顾右盼,直到满意为止。左手拎起桌上的手包,右手捧起花瓶里的那大束鲜花。她嫌弃店里卖的包好的花俗气,昨日特意买来各式鲜花,按照自己的心意精心修剪排列。收拾停当后她推门而出,迎着凛冽的寒风重返车里,打火加油直奔里根机场。
 
车子在高速上奔驰,眼前的高楼大厦如同怪兽向她倾斜着扑面而来,又风驰电掣般向后撤去,瞬息间便消失在视线里。想到两小时后的重逢,林苗的心里一阵狂跳,口干舌燥,耳根像烧燃了似的,连同面颊都跟着一阵发痒发烫。
 
一个月的分别算不算久别?在林苗眼里算。三年的婚姻算不算新婚?在林苗眼里算。那么新婚里的久别是啥滋味?在林苗眼里,那是深刻到骨髓中的思念,忧戚的孤独和甜蜜的失意混淆于其中。那是冷酷命运对人性情感试探性的挑衅。
 
好在一切即将结束。
 
天灰蒙蒙的,飘降起小雪,如纱如雾轻飘飘地洒在车窗前,才刚通畅无阻的高速开始堵塞堆积,林苗万分火急,但也只能随着车流缓行。等她到达机场时,副驾驶上的航班行程实时跟踪图在手机屏幕上已定格多时,飞机早已安全着陆。
 
推开车门,随着长裙在车门上方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她双足飘然落地,将手包斜挎在肩,弯曲伸展的手臂将那大把鲜花拢护在胸前,眼中原本温湿的液体突遇冰寒骤缩,冷凝成白花花的水雾笼罩在眼前,她用胳膊肘擦擦眼,顾不得本欲端起的淑女矜持风范,一路小跑地冲进了机场大厅。
 
大厅温暖如春,窗明几净,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过往行人步履匆匆,那亮如白昼的白炽灯明晃晃地打在脸上,眼中雾气遇热变成的水珠成了望远镜,迷离中她的双眼像马达似的在四周巡视。
 
她的目光锁定在上下滚动的航班时刻表大屏幕下的一个背影。灰色羊绒大衣衬托出他宽肩窄骨的身材,垂顺笔挺的黑色西裤套在他笔直的双腿上,曲线优美的衣袖盖不住那他那肌肉线条匀称的臂膀。乌黑的短发顺伏地贴在脑后,每根发丝如同经过美发师的精心设计,都顺着它应去的方向伸展。花灰格短款男士围巾在脖颈处时隐时现。他背对着林苗,仰头看向眼前的大屏幕。
 
林苗心中一阵狂跳,狂喜中加夹着惴惴不安,面颊因激动而飞上两朵红霞,她略一迟疑后,便像一只欢快的小鹿朝那大屏幕方向飞奔而去,鞋跟擦地时发出的清脆哒哒声在周边回荡。她终于站定在那背影后,翘起脚跟,右手持花抱在胸前,左手徒然伸向那背影的脑后,绕过他的脸颊,捂住了他的双眼。
 
就在隔着手套的左手触摸到他眼睛的那一刹那,某种熟悉又陌生的心理感应主宰了她的大脑,林苗像被仙女的魔棒点了穴,定定地站在那里,手也慢慢地从那人的脸颊滑落,收回到了原位。
 
那男人原本抬着的头慢慢低下,缓缓回转,随着修剪整齐的发根向后微移,线条优美的耳部轮廓,棱角分明的侧脸展现在她的眼前。
 
在彼此惊讶的目光对峙中,他的整个身体转了过来,真真实实地对立在她的眼前。
 
他的眸光如深潭博渊,冷凝沉静,那瞳孔中的色彩如万马奔腾般变化万千,在灯光的映照下,冰冷得令人窒息,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彰显着高贵与优雅的气质。
 
这张脸,她熟悉到骨髓。
 
林苗惊得连退两步,她呼吸被夺走,也感觉不到心跳,她甚至怀疑心脏是否还在体内。一股陡然上升的气流在她脑中盘旋纠缠,夺走了鲜红的脑细胞,留下一片狼藉,她眼前漆黑一片,如同坠落到了无底深渊。
 
手中的花束如同仙女撒下的彩云,不期然中从手中坠落,纷纷扬扬坠落在地板上。林苗缓缓地蹲下身来,低头伸出颤抖的双手,一束一束将它们拾起整好。
 
“苗苗。”这声音如同来自天际,在她头顶的某个空间回荡,像个巨大的漩涡,扯着她的灵魂在飞旋,她快要窒息了。
 
只有他,才能把这两个字唤得那么美,那声音低醇静敛,如同来自天籁,又如大自然的妙语奇音,她仿佛听到了春日里青草蹿苗、树木拔节,听到了炎夏中泉水滴石、浪袭海滩。
 
这两个字,他唤了十多年。
 
即便今天,那声音一旦飘入耳膜,便会产生神秘的魔力,让她心中一振,荡气回肠。
 
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他们就这样长时间地盯视着,眼神中带着深切的探究,都想从对方身上寻找着什么,明显是跟曾经的共同记忆有关。
 
他一如既往的英俊洒脱,可他的脸上却写满了无尽的忧伤。眼中流淌的浅色水雾,眉宇间的皱痕,紧抿成一线的双唇,实在让人不忍去碰触,如那样,传递到手尖上的感受,将是这世上最消极的悲痛。
 
林苗缓缓地站起身来,把那花束重新拢在胸前,她扬起下巴往上看,飘散的视线凝集在他左眼的眉骨上。
 
那长约一厘米的狭长疤痕,微微凸起泛着白光,它被主人小心翼翼地隐匿在浓密的眉毛下,不知情的人完全不会在意这小小的瑕疵,可林苗不然,随着他眉毛的颤动,她准确地捕捉到了它那时隐时现的羞答答的容颜。
 
这疤痕她头回见,虽然她向来都知道,它存于他的眼角眉梢。
 
那是四年前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
 
那夜她记不清喝了多少酒,头痛欲裂,心如刀绞。她的理智在盛怒下完全脱缰失控,愤怒的火焰在争分夺秒中爆发,她用尽这世上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后还不解气,像个无头苍蝇四处乱转,当桌上那厚重的烟灰缸跳入眼帘时,她毫不犹豫地一手将之抄起,冲着猝不及防的他狠狠砸去……
 
她看到他立刻捂住了左眼,有鲜红的液体不断从他指缝间渗出,顺着他宽大的手背流下,一滴一滴地砸在了地板上。
 
他捂着半边脸,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甩开大步前行,袖筒匆匆擦过她的衣袖,从她眼前闪身而过,直奔房门,迅速扭转门球后抽身而出,呯的一声关门声砸向了静静的黑夜。只留下惊甫未定的她久久地站在原地,望着那消失了的背影发呆。
 
这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虽然他曾无数次鲁莽地闯进她梦里。这疤痕便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礼物,它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连同那十来年来凄婉哀怨的情愁,将伴随在他的余生中。
 
恻隐之情连同淡淡的忧伤席卷而来,她深知这个男人在她心里曾经埋下的欢能向来不容小觑,只要轻轻用手指一拨,便立刻可以翻滚而起,将她在瞬息间吞噬。
 
在被巨浪淹没之前,她必须立刻逃离这是非之地。
 
她慢慢转过身去,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将包裹在心表层的幽怨之气吹散在空中,她踩着优雅的步点,朝接机大厅的方向走去。
 
眼角扫过拐角处的一个垃圾桶,她脚步一滞,犹豫片刻后便径直走了过去。她后背如芒在刺,火辣辣地持着燃烧的痛,他随影而来的灼热专注的目光,甩也甩不掉。她站在垃圾桶前,缓缓地脱下那只碰触过他面额的手套,把它果断地扔到了桶里。
 
她痛吗?
 
痛。但那希翼的苗头一经露头,她必须一脚踩上去,将其狠狠地碾灭在地上。
 
若不然,那痛,只会变得更痛。
 
她走到了机场另端的接机大厅,抱着花,在接机人群中迂回穿行,挤到了紧挨围栏的最前排,翘首望向灯火明亮的甬道尽头。
 
博轩推着行李,大步流星地向甬道口走来,修剪得体的驼色羊绒大衣,熨服地贴在深灰色的长裤边,大衣的垂角时不时被排风口的热气撩起,像鹏鸟半开的翅膀。他长林苗五岁,身高中等偏上,体型矫健挺阔,严寒将他的皮肤漂染成了淡茶色,像是被太阳炙烤过的秋叶的色泽。他的眼眸深邃幽暗如百尺深井,不泛半丝涟漪,下巴挺翘却不傲娇,鼻梁高耸却曲线柔和,眉梢含蓄地收于鬓角前沿,锋芒和历练隐藏在他貌似亲切柔和的容颜之下。
 
取行李时的小意外耽误了些时辰,想着林苗或许会担心着急,博轩便加快了脚步,很快便走到了甬道出口。
 
林苗将那驼色身影捕捉到视线内的那刹,心中的忧郁之花乍然开放,附着其上的忧浊之气随风飘散,霎时又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欲望之花,只等开出夺目的盛夏之果。
 
脸上展出了花般的甜美笑容,她快速奔到他眼前,脚尖一翘,冲着他的脸颊凑了过去,趁他不提防,飞快地在他脸上留下一记啄吻。
 
博轩皱皱眉,立刻用手擦拭脸上的口红痕迹,然后说,“最后一次,不要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下作我的动作。”
 
她仰眉,抿笑。
  
那笑脸让博轩有片刻的晃神,他忍住笑意,伸手溺爱地在她脸上捏上一把,又顺势将手搭在她肩头,把她紧紧圈在怀里。她借机贪婪地闻吸着鼻沿嘴角间萦绕着的男人清洌的气息。她身体向后微欠,右手由下至上,从两人胸前劈开一条行径,变戏法般地将那束鲜花捧到他眼前。他低头看着,呵呵地笑着接过那花,她则扭身拉过行李车,边向前推边看着他跟他一起笑。
 
他捧着花,没走两步,觉察到哪点不对劲,便停下了脚步。他将那花揣回她怀里,接过她手中的行李车,推着往前走。她右手持花,左手挽住他,几乎以半抱的形式,将他的胳膊圈在怀里,两人并肩而行,有说有笑地走向车场。
 
大屏幕下的他将这一幕片刻不落地收在眼里,他目送那俏丽的背影一跳一跳地消失在甬道的拐角处。
 
他闭上眼,捧起双手,用宽大的手心反复地在面额上擦拭,发誓要抚平那跃跃欲试的好战因子。片刻后,他甩开步子,脚步不受控制地沿着她才刚离去的路走了过去。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站定在了拐角处的垃圾桶前。他弯下腰,从那齐腰高的桶中捡出了那只被主人遗弃的手套,端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
 
浅褐色纯羊皮左手手套,颜色正好和她的天蓝色羊绒大衣相匹配。做工精细,纹理细密,一看便知是价格不菲的精品。彰显主人心态的握拳状已向四周缓缓舒展开来。
 
他想象着这手套下包裹着的那双软绵如水的手,那样子他再熟悉不过。它怕冷,冬天时便冰冷得好像被身体遗弃的穷乡僻壤,从未得过温暖血液的眷顾,他曾无数次将那手揣进怀里,冲它哈着热气,不停地搓试。它小巧,也就是儿童大号,夏日里她蜷膝坐在草地上看他踢球,球踢飞了,她跑过去拾,他几根手指便能轻而易举地捏起的球,她却要用两只手捧在怀里,摇摇晃晃跑来的样子活像只小企鹅,让人忍俊不禁。它柔软……
 
“苑杰……”
 
一声柔美的女音打断了他的思维,他迅速召回飘移到天界的思绪,把那手套揣进兜里,转头,
 
女孩歪着头,站在离他几米之遥的身后,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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