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暮
天津海河上的桥很多,位于三岔河口附近的狮子林桥,得名于明末这里的一座小庙。狮子林桥西连着古文化街和天后宫,桥东是饱经沧桑的望海楼天主堂,再往东不远有一座关帝庙小学。七零年代末,暮春的一个下午,七岁的小姑娘陈澜冲出小学校门,一颠一颠雀跃跑着,像带着风火,头上的小辫子左右颤动着,她经过坑坑洼洼的小关大街,跑进一座残破的四合院。
“姥爷,我回来了!”小姑娘稚嫩的童音,从院门外传进来。
“小澜,快进来!”穿蓝色工装的老人在院门洞里的门房里应声,他正读着光明日报的头版社论【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老人赶紧放下报纸,开门接过小姑娘的书包。
这间大杂院的门房,大约六平米,带窗的门和一扇二尺见方的小窗对着院门洞下的通道,院门从来不关,微弱的光线从门廊下透进屋里。进屋就见一张铜床顶在左前方的墙角,床脚用青砖架得很高,床下摆着不少杂物,床右边是一个雕花的小衣柜,床前是一张花梨木的书桌,房中间是做饭的铸铁炉子,剩下的地方仅够两个人站立,房间虽小却显得有序而整洁。
老人清瘦的脸上笑着,牵动灰白的短须,黑框眼镜后的目光带着欣喜。
“小澜,你大姨来天津出差了,把你浩哥也带来了,上午来时你不在家,晚上就能见面了。看他们给你带什么生日礼物来了?”姥爷边说边指着床上的一个透明塑料袋。
“纱裙子!”小姑娘从包装袋里把裙子抽出来,欢快地跳了一下,眼睛放着光,喃喃自语着“绿色的。”她迫不及待举起绿纱裙,从头往下地罩下来,套在白衬衫和蓝裤子外面,旋动手臂,在姥爷面前单脚转了一圈,纱裙子一起一伏地闪亮,齐整的刘海也飘扬了起来,她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好看吗?姥爷?”她抬头望着姥爷问。
“好看!好看!”姥爷像每次一样,都应声虫似的先回答,然后才透过黑框眼镜,眯缝着眼端详。
新鲜了一会纱裙子后,陈澜从门房里搬出小马扎在院门口放好,又回屋里左手拎出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两根姥爷刚洗好的黄瓜,右手拿着用压岁钱买的故事会。因门房里太暗,她喜欢在院门外看书,先全神贯注地读几页故事会,再津津有味地啃两口黄瓜。她看得专注,身边七八户人家出出进进她不在意,王老三和王老四在院子里舞长枪,也影响不到她。
“小澜,今晚咱们去起士林西餐厅吃晚饭,一是给你过七岁生日,二是你姨带浩哥出差来一次不容易,明天一早他们就走了,咱们要吃顿大餐。”从门房里传来姥爷的声音,吃西餐是姥爷年轻时就有的偏好,他喜欢那种仪式感。她雀跃起来,赶紧收了东西回屋,准备跟老爷走。
姥爷领着她往起士林餐厅去,小关大街是一条七百年的老街了,一路上经过不少庙宇和老店,她东张西望地看着...
出了小关大街不久,她就挣脱姥爷的手,猛往前跑一段,迎面的风吹动了她的刘海、吹起了她的纱裙子,她喜欢那种仙女要飞的感觉,她跑累了呼哧呼哧喘着蹲下来,回头望着瘦高的姥爷,心里笑着姥爷跟不上吧...姥爷在后边眯眼笑着,忽见一辆大卡车从外孙女身旁疾驰而过,卷起一大片尘土,笼罩下来,她的身影不见了。
“怎么了,小澜?”老爷紧赶上几步,见她蹲在路边不动,俯下身关切地问。
“迷眼了”她站起来靠在老爷身上,稚嫩婉转的天津音,楚楚可怜。姥爷赶紧从内兜里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他随身带着手绢,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一会儿,她晶莹的泪水冲出了沙尘,用手绢擦完泪睁开了眼,回头正看见望海楼教堂的尖顶,在夕阳下闪亮。
姥爷紧紧领着外孙女的手走了,他们路过中国银行时,她想起兜里刚得的生日钱,就拉姥爷往里去。银行柜员热情地招呼着“小澜又来存钱了?”她们笑哈哈地看着储蓄所年纪最小的储户。她走到高高的柜台前,从兜里掏出存折和一把钱,踮着脚尖,双手高举送到柜台上说“这是我今年的生日钱,两块两毛五,给我存好,以后买书用。”
“好呀!”柜员看不到柜台下的小姑娘,但听她那一本正经的童声,就乐不可支。姥爷让她从小存钱,是一种家族传统,也是一种财商熏陶。存完钱,祖孙俩沿着海河继续往南走,和煦的暖阳里飘散着淡淡的杏花香味。
进了起士林餐厅,姥爷要了临窗的位子。因为到得太早了,要等着大姨和王浩哥,姥爷望着对面端坐着的外孙女打开了话匣子。
“小澜呀,姥爷这辈子走了麦城了。你赶上好时候了,你聪明,姥爷看出来了,你和一般孩子不一样,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他止住了话,端详着外孙女,脸上笑着,若有所思。
“姥爷,您怎么走麦城了?”她扬着脸问,知道姥爷会说,他家是津门德国买办,他是长子长孙,兴旺时有汽车、洋楼、几百间房,这附近有一大片地方都曾经是他的,解放前后败落了。他幼年丧父,身不由己,又赶上战乱不断,家道中落...她只是愿意听姥爷再说一遍,知道姥爷乐意和她说。
“小澜,你要努力读书呀!姥爷上过的南开中学很好,周总理也上过的...”姥爷说完,期待地看着她。经过了这么多人生风雨,他对连累了子女一直有愧,如今退休了,眼看着国家往改革开放,促进经济发展的方向转了,自己紧张的神经也可以松下来了。他帮唯一在天津的小女儿管着外孙女,她的纯真、活力和欣欣向荣,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让他觉得生活有了期盼。
“嗯,上南开!”陈澜忽闪着大眼睛点头,她是崇敬姥爷的。姥爷兴趣广泛,诗词书画都会、摄影是专业水平,以前率羽毛球队得奖,玩竞技自行车也很厉害,跟姥爷一起生活,总是很丰富多彩。
大姨和王浩哥终于到了,大姨进门抱着陈澜亲了又亲,说着思念的话。
“小澜呀,好几年没见你了,都长成漂亮的小姑娘了。”
“生日快乐!”大姨身后的男孩大声说着,他虎头虎脑的,浓眉大眼,比陈澜高一头,一脸的亲切
“小澜,我和妈妈帮你挑的纱裙子,喜欢吗?颜色是我选的。”
“谢谢大姨,谢谢浩哥!纱裙子我都试过了,太漂亮了!”她站起来微微鞠躬。
“哎,浩哥,你就是从两个胖子结婚的那个城市来的吧?”一家人都大笑了起来。
姥爷点了土豆沙拉、炸猪排、罐焖牛肉和红菜汤,他止不住地笑,好几年没见大女儿了,今天聚在一起太开心了。大姨跟姥爷惋惜地说着去过妹妹家了,可惜妹夫住院了,小澜妈守着脑瘫的儿子陈康来不了...
天擦黑,跟大姨和浩哥依依惜别后,吃美了的陈澜跟着姥爷往回走,刚进小关大街,就见同院王彪一大家子六七口子人,表情严肃地站在院门口。
“还没歇着呢?”姥爷警惕地打招呼,心里却加着小心,就是王彪一家前年以大儿子结婚为由,把他们爷孙俩从正房赶到阴暗的门房来的,让日子一年过得不如一年。
“秦大爷,您看看这个通知!落实私房政策了,这个院是我家的私产,现在我们可以做主了!”王彪说着递给姥爷一张纸,王彪他爸挣下的家产,对王彪就像个烫手的山芋似的,公家安排谁住,他都不敢说个不字,现在终于翻身了,他要赶紧把房子收回来,柿子得先从软的捏。
“您赶紧找地方吧,该上哪去哪,再说我家老三也要结婚了。”他的话里透着紧迫。
“你什么意思呀?原先单位让住这儿,房子不归我,算租吧?”姥爷很吃惊,自己的产业和房产早就通过公私合营主动出让给国家了,到头来小业主反倒在驱赶自己了,他烦王彪这副小人嘴脸。
“我们也没地方去呀!也不能把我们往大街上赶吧?”姥爷接着说。
“是不能赶,也没赶你们”王彪诡异的一笑,他早有话等着“租房得付房租吧?前些年政策不明,我仁义,没催你要,现在我算过了,这些年一共3500,你今天付给我吧!”
“3500?!”姥爷惊呼,在七十年代末是天文数字!以前单位分给这儿住,似乎有租金的事,但一直没太明确,谁承想还有这么找后账的。他的退休金虽不低,但带外孙女得花钱,还得帮衬女儿女婿,没存下钱。
“我会付的,从不愿意欠别人钱,能不能容我一段时间?”他抬头看着院中心的老槐树,声音平静中带着自尊。
“对!就是3500!要不你三个月内一次付清,一脚踢!要不就走人!”王家老四笃定姥爷还不起,想着家里商量过的话,狠狠地补了一句。
姥爷咬着牙,心里痛苦,后半辈子活得憋屈,自己一次次被逼着搬家,越搬越差,只能忍受,早年风光过了,大风大浪的也看清了,有地方住就行了!中年丧妻之后,但求出身问题不再给女儿们惹麻烦,与世无争安度晚年足矣。谁承想在日暮途穷的风烛残年,又遇到这相逼的事,是事躲不过呀!
“好吧,我去筹钱...”他锁着眉说完,低头看一眼惊恐着一声不出的陈澜,心里五味杂陈。
第二天,陈澜下学后又在院门口看故事会,她穿着漂亮的纱裙子,脸上闷闷不乐的,手里攥着黄瓜好久都没咬一口。一会儿她眼睛咕噜噜地开始转,然后笑了起来,开心地啃了一口黄瓜。她想起的是津门大侠霍元甲,有一妙招叫扫堂腿,四两拨千斤!昨天王彪一家人逼着姥爷和自己搬走,尤其是王老四狞笑着最可恨,要帮姥爷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她想好了计策“先假装看书,等王老四从院子里出来,自己不小心出一个扫堂腿,把他绊个人仰马翻狗啃泥,谁让你说的一脚踢,哈!”她小脸上露出了笑容,嘴里哼唱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不一会儿,王老四果然叼着根烟卷,从院里晃荡着往外来了。陈澜用眼角的余光溜着,看他跨出门槛的一刹那,她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扫堂腿,人仰马翻!
仰面翻倒的却不是王老四,而是娇小的陈澜,她那太轻巧的腿,哪能奈何练武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看着陈澜在灰土里仰着的狼狈样,王老四哈哈大笑。她慌张地正想起身逃回门房,却忽然惊讶地张大了嘴,她看到自己的新纱裙子上有了一个大洞,是王老四烟卷掉下的烟灰烧的!她伤心极了,哭着冲上去,抱住老四的腿。
“你赔我裙子,你把我纱裙子烧了!这是我浩哥送的生日礼物,我刚穿了一天,你赔我!你赔我...”她哭得伤心,早忘了扫堂腿的事。周围的邻居们都围上来,看小姑娘哭的可怜,纷纷数落老四,老四开始挠头。姥爷出来把她抱开,怒目瞪着老四。老四胡乱地解释不清,赶紧给陈澜陪着不是。姥爷领她回了门房,那残缺的裙子,以后再也没穿过了。
“姥爷,以后咱们住哪儿去呀?”临睡前,她趴在床头被子上,不安地问姥爷。姥爷在灰暗的灯光下凝神,没回答。忽然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外面街上传来悠长的叫卖吆喝声:葫芦.....
几天后陈澜下学回到家,看见屋子中间高高地摞着一袋子绿豆和好几篮子鸡蛋。
“姥爷是过节吗?”她忽闪着眼睛问。
“小澜,姥爷准备摊煎饼果子了,要挣钱了!也就是姥爷我人缘好呀,我跟厂子里说房租困难的事,想借点钱,一开始厂长还犹豫,我赶紧给他看我新起的卖煎饼的执照,他就和厂领导开了个会,答应先借给我一些,说一年还就行。”他缓了口气,望向窗外。
“加上我和同事朋友借的,差不多了,咱们可以踏实住这儿了!明儿个我就出摊去卖煎饼果子,得赶紧把差的钱挣出来,好尽快还给人家!”
吃完晚饭,做了作业,陈澜望着屋里幽暗灯光下摞着的鸡蛋,困得眼皮开始打架。
“姥爷,咱家墙角的土鳖,还有门口的蝎咧虎子会来偷吃吗?”她迷蒙着眼睛问完,打了个哈欠,忽地就闭上眼睡着了,姥爷微笑着给带着操心样的外孙女盖好了被子。
清晨四点,姥爷摸索着起了床,开了小壁灯,从床底下搬出小磨盘,在这间六平米门房的夹缝中间摆好,轻手轻脚地开始磨新鲜的绿豆面,为两个小时后出煎饼摊备料,屋里嘎吱嘎吱地响着磨盘声,空气中弥漫起豆香,他时不时地抬头看看酣睡中的她。
天津最好吃的煎饼果子往往是散落在居民区的煎饼摊儿,数河北区最多。他做少爷的时候,家里仆人常去“煎饼侯”买了回来,他喜欢那口细腻的绿豆面、夹上香脆的果弼、尤其是刷了秘制的酱料。他爱玩爱显摆,就去侯师傅那讨了配方,偶尔在家摊几个玩,从天后宫旁的商铺里淘的银柄竹头的煎饼刮子,一直还挂在柜子里,没想到老来竟当个营生了。
姥爷推着木框小车上街了,车上绑着蓝色布艺的三角招牌“煎饼秦.民国技艺”。白色的木板上用红油漆写好煎饼的种类和价格,夹果子的五角钱,夹果弼儿六角,每加一个鸡蛋加一角,三款秘制调料任选!他想好了要走精品老号的路子,就得树立口碑赢得声誉。因为那年月谁家也没太多闲钱,买煎饼果子可不会当普通早餐的。
他每天清晨六点钟出摊,现做现卖,虽然价格不菲,可老天津人好吃、会吃、识货。姥爷一边手里转着煎饼刮子,一边和顾客们聊些煎饼的前尘往事,聊着煎饼的色香味怎们来...渐渐的秦大爷的小摊前开始排长队了,居民们买回去尝鲜,赞不绝口!
陈澜每天上学走到街口时,都到姥爷的煎饼摊,美美地吃上一个煎饼,姥爷给摊一个小饼,放俩鸡蛋,加香菜和葱末,不夹油条、不抹辣酱。
冬去春来,老爷的生意越来越好,“煎饼秦.民国技艺”成了小关大街一道亮丽的风景。
一天下午回到家,姥爷在床前揉着酸痛的腰,对外孙女念叨起来。
“小澜,很快就还清房租了,过几个月我就歇歇,假期带你去北京颐和园看看,十七个桥拱的大桥,咱海河上可没有,桥头还有头镇水的大铜牛。尤其是从西堤往佛香阁看最美了,像仙境似的,佛香阁里边的西天接引佛是姥爷拜过的,有什么心愿都可以许,可灵验了...”姥爷那天晚上说得眉飞色舞,陈澜望着姥爷,脑海里想象着姥爷描绘的佛香阁的画面,痴迷地听着。
没过几天,姥爷听到了坏消息,回来紧张地和外孙女念叨“上头要畅通交通,美化海河,咱家这片儿要拆迁了。”看陈澜愣神,知道她是不懂拆迁是啥。
“拆迁就是把这一片房子都拆了,住户都迁到别的地方去住。但拆迁补偿款很少,而且咱住的是王家私产,主要补偿都给他们。咱们可又犯难了,租到合适的不容易。”他解释着。
陈澜听完,小脸带上了愁容,心心碎地想着以后住哪里去呀?离妈妈家也别太远吧,还要去看弟弟呢...
政策一出,雷厉风行!小关大街成立了拆迁办,居委会李大妈也跟着,挨家挨户地宣传讲解。每个房子外墙上都用黑笔写上大大的一个拆字,外面再画上一个圈,让姥爷每每想到旧时杀人时的一个斩字,心里发紧。
小关大街周围很快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卡车出出入入,尘土飞扬地运走拆下来的建筑垃圾。还有好多农村来的马车和驴车,来拉拆下的废砖和木头。
拆迁办王主任来催过好多回了,但到处都在拆,姥爷找不到合适的出租房,没处可搬,他常一个人愣神,边等着边想办法。
街口拆乱了,他就把煎饼摊移到了狮子林桥边上。冬日的海河已经冰封,他在煎饼车两侧挂上了油布帘子,煎板散发的温度会让人觉得暖和,可因为心里忧愁,他还是感到寒冷难耐,没顾客的时候,就跺脚走几步,再搓搓手,然后数数收钱大茶缸里的钱。
眼看街道的公共厕所都拆了,四周的几间房也都拆光了。不但房子开始晃悠,而且尘土飞扬,停在院门口的煎饼车上,每天早上就落满了厚厚一层灰。
“姥爷,咱们搬哪住去呀?”腊月二十九的晚上,节日的气氛已经浓了,陈澜又不安地问姥爷。
“小澜,别怕!姥爷摊煎饼挣好多钱了,过几个月咱家就成万元户了!再挣几年钱,就能买个小房子,咱爷孙俩就有家了!”他不想让外孙女跟着担心,赶紧宽慰着。
“姥爷,那咱们现在能搬哪去呢?这房子会塌吗?它都晃悠了!”她抬高了声调,惊恐地望着头顶,纸糊的顶棚正在微微颤动着。
“门口乱,附近生意少了,明天去火车站出摊,那儿过节前后人多,也看看那有房出租吗。”姥爷踌躇着往院门外张望,像回答又像自言自语。她听了,心稍安了些,又拿起故事会读起来。
“陈澜,你知道做人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是什么吗?”临睡时,姥爷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很庄重地望着她问。
“不知道,姥爷。”她好奇地看着姥爷,不知道他为什么问。
“是尊严,还有自由,有了这两样,你就能坦荡走世界!以后姥爷再给你讲为什么。”他瘦消的脸上泛着慈祥,眼镜框后的眼底,像高僧参破一层禅意,闪过一丝光芒。他凝视着陈澜的眼睛郑重地说:“你能记住吧?陈澜?”
“嗯”陈澜听不出姥爷话里的沧桑,但她懂得姥爷前一阵被王彪家欺负得难受,最近又被拆迁惹得心烦,她愿意听姥爷的任何话。
“尊严和自由,我记住了!”她答应着,不知道这句话就像一个未解之谜,将伴随在她今后漫长的成长之路。
凌晨三点,姥爷摸索着起得更早了,点着了那盏昏黄的小灯,从床底下搬出小磨盘,轻手轻脚地开始磨绿豆面,为两个小时后去火车站出摊备料。他给自己心里加着劲,为了给陈澜一个小家,他得拼力挣出来!他得奋力冲出去!他的胳膊一圈一圈吃力地转着磨盘,老骨头麻木中隐隐酸痛,腰也开始抽搐。困倦恍惚中,他脑海里过电影般依次闪过,年少时和父母妹妹们一起,春节在洋房大院里合影的场面、年轻时和队友们一起,走上羽毛球锦标赛领奖台的情景、那些家庭衰落变故、那些物是人非...渐渐的,眼前那些景象失去了色彩,忽然变回眼前昏暗灯光下的氤氲。他回眸望着酣睡中陈澜的小脸,眼睛用力地睁大了一下。
早晨,陈澜被门口的哭号声惊醒,是妈妈的哭声,妈妈好久没来了,邻居早上给喊来的。姥爷清晨出摊过小关大街时,被卡车撞了!三轮车和炉子飞出去很远,碎鸡蛋、绿豆面、果子洒满了大街。
“姥爷呀...”陈澜跪在地上,望着院门口白布盖着的姥爷,撕心裂肺地哭,哭声震得纸糊的顶棚轻轻地颤动,扑簌簌的泪水洒在门房的地上。一会儿门口来了车,把姥爷抬上车,砰的一声关门开走,她在小关大街上疯狂地追着车,哭着喊着姥爷,姥爷!...可车开得太快,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她丢了魂似的冲到那被撞飞到街角的三轮车旁,她突然看到尘土中,那个一端带着挂绳的煎饼刮子,她扑过去紧紧地把它攥在手里,她要攥着他,永远留住姥爷的温度。
陈澜跟着妈妈,右手拎着她的小马扎,左手篮子里装着故事会和煎饼刮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门房,跨过院门坎,身后迫不及待的工程队蜂拥着推倒了那飘摇中的门房,她惶惶然地回望,在一片烟尘中,她告别了那个狭小温暖的家,也告别了她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