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越战老兵朋友(四,我和美林的故事)
刘海鸥(笔名铿锵猪)
戴维参战前
战争也需要爱情——我和美林的故事之一
(戴维几乎每次都要重复这个故事,这是一段他一生中永远忘不了的爱情故事。因为长又和其它的事件穿插,所以我分几段来讲)
我找女人是为了性,为了一时的放松,但是我的内心深处渴望着爱。离开澳洲之前我和妻子的关系已经有些问题了。她很少给我写信,来信也是抱怨——没有钱,孩子需要买新鞋子,房子漏了需要修理……我仍然爱她,但是我只能把我的爱寄托在遥远的地方。
这时候她出现了。
一天我在西贡一个市场闲逛。我没有穿军服,穿着体恤衫和牛仔裤,但是任何人都会知道我是一个军人。忽然我的眼前一亮,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孩进入了我的视线。她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亚洲女孩,杏核大眼,波光涟涟,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闪闪发光。传统的白色长裙,黑色裤子,飘飘逸逸。在一群熙熙攘攘的凡人中犹如仙女下凡。
她和一个中年妇女在一起,正在买一件长裙,一条漂亮的长裙,蓝色的底,一只袖子上面印有一些白色的蝴蝶。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她穿这条裙子的样子,一定更加美丽。
我在市场里找了个男孩,给了他一个美元,跟他说:“你去,介绍我认识那个女孩。”市场上的男孩都懂此道,他看了一下说:“她不是妓女。”我说:“我知道,但是我想认识她。”
男孩跑过去指着我和她说了些什么,她向我这边望望,然后摇摇头。男孩回来了,说:“不行。”我说:“回去告诉她,我不是美国人,我是Duc toy loy。”越南人这样称澳洲人。男孩又过去了,我看见,那个中年妇女揪着男孩的胳臂把他轰走了。
那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微笑了,可是她的阿姨拉着她的胳臂,钻进了人群之中。
以后有三个多个月的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她。但是她的微笑像一缕阳光不时地在我的脑子里闪现。
从此,每到西贡,我总是下意识地在那个碰见她的市场转悠,希望能再见到她。我终于又看见了她,还是和那个中年女人一起买东西。我相信我和她有缘。
我直接走上前,对她们说:“你们好,我叫戴维。”她淡淡地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她的阿姨谨慎地看着我。
我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告诉你。”她说。
“我可不可以请你们喝咖啡?”我问。
“我不是妓女。”她嗔怪道。
“我知道,我只是想请你们喝咖啡而已。”
她说:“不必了。”便要离开。
我说:“我能再见到你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每星期二和我的婶婶来市场,也许我们可以在这儿碰上。”
我苦苦地等了一个星期,星期二一大早就到了市场等待,果然把她们等到了。她对我露出笑容。我问:“我们可以一起走走吗?”她同意了。我们并肩走着,她的婶婶在后面跟着。我们用英语交谈,她的英语很好,是个大学生。我知道了她叫美林,但是我觉得这不是她的真名,她一定还有别的名字。
我拉起她的手,她挣脱出来:“请你别碰我的手,也别碰我的肩膀。”我们在市场上转。她买了水果蔬菜。我给她买了金项链和戒指,都是非常便宜的镀金假货,我给她戴上,她没有拒绝。我们大约在一起呆了一个小时,她的婶婶要她回家了。
我的心变得像石头一样硬
西贡的生活和军营的生活仿佛是两个世界。
在美林面前,我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回到战争中,我变成了杀人的魔鬼。
在杀死中国人以后,我又杀死过一个人。一天下大雨,我和另一个士兵睡在帐篷里,听到外面有枪声。我拿起枪往外冲,雨太大,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又转回来。突然间雨停了,枪声不断地响着。我叫士兵和我一起去看看,士兵说:“我有妻子和女儿,我不愿意去送死。”我说:“伙计,我也有妻子和女儿,两个女儿,但是我们必须去看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我们怎么送了命都不知道。”他还是不肯去,我自己拿起枪,走出帐篷,悄悄地行走,走出大约四百米,看见一个穿黑衣的越南人,正在向天射击。他看见了我,转过枪口对着我。我也拉上枪栓,问:“干什么的?”
“我在庆祝。”他说。
“庆祝什么?”
“庆祝打死了你们美国人。”他举起枪向我瞄准。
“我不是美国人,我是澳大利亚人。”
“哼哼,都一样。”他再次端起枪瞄准。
我迅速举枪,射击。他被打死了。
我能怎么办?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危机四伏。没有一个时候是不危险的。任何越南人都可能杀人。我们任何时候都可能被杀。在他们对我开枪的时候。我就得开枪,否则我就要被打死。我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开枪。
但是后来我决定肆无忌惮地杀越南人,因为我的一个士兵的死。
那天,我奉命带着五个人到一个村庄,我带了M3机关枪,那个村子叫Bahtat,上司说那里有许多越共。我们到达村里时候,村里安静得很,见不到什么人,只看见两个小孩在和小狗玩耍。我对士兵说:“我们走吧,这里没有情况。”突然,不知从那里跳出来一个十几岁的越南女孩,端着枪对着我们。我不想伤害这个女孩,说:“别开枪,我们马上就走。”她突然把枪扔在地上哭起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拿起她的枪,放回她的肩上,对她说:“回去吧,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我们继续往回走。我对士兵说:“我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回家。这场战争是没用的,他们是孩子,是好人,我们为什么要来杀他们?”这话勾起了大家的伤感。一个叫丹尼尔的士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回家,我只想回家。”大家的情绪都很沮丧。我们无言地往回走。
突然从树林中传出一声枪响,随即那个哭泣的丹尼尔倒在地上,肚子上打穿了一个大洞。我们立即卧倒,向树林里打枪。我们看不到有任何人,只是无目标地扫射。一个士兵抢救丹尼尔,他肚子里的东西和着血一股股地流出来,我们试着塞回去,没有用,伤口太大。丹尼尔眼睛无力地翻着,肚子里的东西不断地流出来。他呻吟着:“救救我……”我坐在他身边,托起他的头对着他的耳朵说:“你没事的,会好的。”但我知道他几分钟内就会死去。
他的蓝眼睛渐渐地变成白色,然后永远地阖上了。他的头沉甸甸地躺在我的臂弯里。我发疯了,我们站起来冲进树林,五个人背对背站成一圈,向四面扫射。没有对方的回应,只有树枝树叶纷纷落地,像往常一样,你看不见越共,他们藏在地洞里,藏在树上,藏在石头后面。他们是空气,无处不在,他们是无形的。
从那以后,我疯了。我的脑子里全是被杀的澳洲士兵尸体;我眼前尽是失去胳臂、腿的士兵形象;我的耳边里充满士兵哭喊妈妈的声音。医生力图抢救他们的生命,但是他们回天无力,他们都死了。我们看过打仗的电影,在电影里,士兵死得干干净净。在真实中,我们死得肮脏。我们的血喷溅出来,我们的脸扭曲,我们的腿在跳踢踏舞。暴力的死亡并不美。如果电影里演红的蓝的肠肠肚肚挂在身上,就没有人去看战争电影(戴维在讲述这些时,还没有《拯救大兵雷恩》Saving Private Ryan的电影,据说那里面的战争场面就是纯写实主义的血肉淋漓)。
我们的澳仔(Ausie,澳洲人对自己的昵称)500多人死在越南战场,他们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只是十七八岁的孩子!他们也不是真正意义的士兵,他们只是扮演士兵。他们看电影看照片,然后装出里面士兵的样子。政府让他们到越南去送死,他们不能说“不”。他们没有选择,政府让他们去打仗,他们就得去,如果不去就要坐监狱,逃兵的耻辱伴随一生。可是他们为了什么死在血战中?什么都他妈的不为!For fucking nothing!
我要为丹尼尔报仇,我要杀越南人,能杀多少就杀多少。我发誓在任何地方看见任何越共,只要是穿黑衣服的或者样子像越共的,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把他们杀死。
我们的心变得像石头一样硬。
她的献身带有神圣的性质——我和美林的故事之二
我爱我的妻子,但是我不可抑制地想念美林。我觉得我会死在越南战场上,因此我需要一双温暖的胳臂环绕着我。我每次到西贡还是要到市场上去找美林,可是我找不到她。
一次在市场上,一个男孩到我跟前,他拉拉我的袖子。我以为他就是西贡街头成千上万个拉皮条的孩子中的一个。“走开!”我生气地说。我不想要他的姐姐哥哥、妈妈之类。
“戴维先生,”他说,“美林在找你呢,她就在那边。”男孩指着不远处。
我望过去,我的心狂跳起来,是她!还是那身白长裙和黑裤子。可是旁边还有那个婶婶,美林曾经跟我说过那是她家的女佣,专门保护她的安全的。我走过去,装作无意碰上,和她们打招呼。她微笑着,用她婶婶听不懂的英语跟我说了一个电话号码,就走过去了。那几个数字,化成天籁之音在我心里回响。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招了一辆美军吉普车返回基地。司机见我满脸喜色,问:“你干嘛去了?”
“我钓鱼去了。”我说
“你的鱼竿鱼线呢?”
“丢了。但是我钓到了大鱼?”
“姑娘?”美军司机笑了。
“绝色女孩。”
我生日的那天向长官请了假去西贡,打电话约美林出来。这回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骑着自行车,黑发和白色的衣襟飘向后方,把我都看呆了。她跳下车,告诉我她的家教很严,自己不可以随便上街,得有家人跟着。这次她给了婶婶钱,买通了她才能够自己出来。
这是我们第四次见面。
“你为什么要给我电话号码?”我问。
“我想见你。”她说。
“美林,你知道吗,我非常地爱你。”
“可我是越南人,而你在和我们越南人打仗。”
“你是南越人,我们只和北越人打仗。”
“南越北越都是越南人,我们越南人自己可以解决我们自己的争端。我们不需要你们。”
我没话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笑了:“我恨美国兵,但是你们澳洲人不坏。”
是的,澳洲士兵是最好的士兵,我们对越南人很友好,从来不强奸妇女,不欺负儿童,不虐待俘虏。我们给孩子们巧克力、衣服、罐头和各种食品。我们通常的工作是,如果村庄被炸,我们去营救村民,建立小医院,给他们帐篷食物。帮他们再建房屋、学校和庙宇。这样的工作也是很危险的,但是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帮助越南人。我们从来不像美国人一样叫越南人为“谷壳”、“猴子”、“歪脖” 。他们对越南人像对待垃圾。
我绝不和她说我杀人的事情。
那天我们去湄公河游泳,互相泼水,玩得很高兴。水很凉,我有点受不住,要上岸,她开玩笑说,你还是一个男人呢!我一把把她拉在怀里,第一次和她接吻。岸上有三个人在看我们,看得我很不自在。我们上了岸,我帮助美林披上衣服。三个人还在观看,我拿出枪对着他们,他们吓跑了。美林笑得不行,她知道我的枪里没有子弹,我也不会杀平民百姓的。我用背心把身上擦干,穿着湿背心,骑着美林的车,美林坐在车后座上。
这是我在越南,最值得回忆的一天。我爱美林,爱她雪白的牙齿、油亮的黑发、弯弯的眉毛,还有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每次我吻她,我的全身酥软,每次见到她穿着白衣白裤骑车飘然而过,我的人整个要化掉了。
然后我们去喝咖啡。
“美林,我想要你。”我看着她的眼睛,乞求道。
“不行,我出身于传统的越南家庭,如果家里知道我跟一个外国士兵来往,他们会把我赶出家门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没准我们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为什么?”
“明天我们要参加一个大战。牺牲会特别大。我可能会死去,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我在说谎。
泪水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下来:“我不让你死。”
“我不想死,但谁也不能逃避命运。”
“走吧。”她拉起我的手,带我到了一个杂货铺里。她和老板用越南话谈了几句,在他手里塞了一些钱。老板指指楼上。
我们牵着手爬上狭窄的木梯,到了一个肮脏的小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进屋,她就把双臂搭在我的肩上,把嘴唇凑过来。我们热烈地拥吻,然后她把自己的衣服解开脱下。现在她的裸体呈现在我眼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太美了!她的皮肤如此地平滑,精致如象牙雕品,小而圆的乳房上粉红色的小乳头硬硬地翘着。她动情了。
我的感觉很不好,她的献身带有神圣的性质。我想要她,但是我欺骗了她。她叫我脱衣服,我说:“不,我不应该这样做。”她说:“戴维,你没准会死的,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我轻轻把她放在床上,吻遍她的全身。她说:“轻轻的,求求你,这是我的第一次。”她竟是个处女!我停下来。她说:“不,别停!”
我们结束后,我说:“我送你回家吧。”她说:“不,我要和你住一晚上。”我犹豫,我对她撒了大谎。如果住一晚上,她会发现我是在撒谎。但是我也实在想和她多呆一会儿,就留下来了。我们整夜都在做爱。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就起床,佯装要归队。美林把自己项链上的一块石坠摘下来放进我的上衣口袋。那是一块黄黄的石头,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说:“这是吉祥石,戴在身上,它保你平安。你一定会回来的,下个礼拜见,到那时我们再好好地做爱。”我非常惭愧,在这个纯洁的少女面前,我是肮脏的。
这一夜,似乎配合我的谎话,街上军车坦克轰轰作响。早上出门,许多美军的吉普车、坦克、卡车仍在街上驰过。我不知道美国又要干什么。美林说:“真的要有一场大战了。”
我回到旅店取我的东西,得到口信,令我马上归队。
新春攻势
一场大战打响了,我的谎话竟变成了事实。这场战役的名字叫Tet offensive (新春攻势)。所有的越南军队都出动了。越共军队和南越共和军打仗。作为一个参战士兵,我被编到澳洲第二皇家步兵团的一个连队里,我们的任务是防守Nui Dat 的一个村庄。我们350名澳洲士兵(另一次他在讲述这次战役时说有600名士兵)坐着APC(全称Armoured personnel carriers,装甲车)开赴战场,路的两边有很多越南人的尸体。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村庄。村子里安静得出奇,人们都躲在家里,根本看不见孩子和妇女,只有几个老人在稻地里干活。头顶上美国的轰炸机和它们的护航机吼声震天。虽然村子里没有着火,但是可以闻到浓厚的烟味。
美国人已经在村外事先挖好了战壕,我们钻进战壕,架起了机关枪。对面是树林,越共就藏在里面。我们的团长叫卡德维尔,他是个大个子,6点6英尺高。他叫我们作好一切最坏的准备。奇怪的是我并不紧张也不害怕,非常平静。
夜晚到了,我们蹲在战壕里,天开始下雨,是瓢泼大雨。一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几分钟的时间,雨水已经淹到我们的脚脖子上。被森林包围的村庄一片漆黑,如同在地狱里。我们都觉得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士兵们互相紧张地耳语着什么。
半夜时分雨停了,月亮从云层中露出来。我们听到林中发出一种微弱的响声。突然一颗照明弹升起,强光照耀得如同白昼。随即机关枪开火了,子弹飞过我们的头顶,迫击炮弹在我们身边爆炸,混合着人们的叫喊咒骂。
我们看不见林子里有任何人,但是知道双方越军枪战打得非常厉害。团长通过无线电对讲机要求直升飞机支援。不久两架黑鹰战斗机在我们头顶出现。机上的机枪向地面扫射,密集的枪声好像就在我们的头顶上。美军的火力非常强大。我们知道,这将给对方以毁灭性的打击。
我身边一个战士倒在泥泞中,他就在我身边,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颈部。他躺倒在地,最后一句话是:“戴维,救救我。”我跪下说:“我救不了你。”接着他合上眼睛,死了。我是想救他的,但我怎么救他?我能救他什么?几十年来,我的耳边一直响着这句话,我无尽无休地自责,我为什么不能救他!
突然,我看见森林边上有黑影跑过,我举起来复枪射击。那个黑影跪倒在地上,另一个黑影上来匆匆把他拖进树林。
就像战斗突然开始一样,战斗突然结束了。月亮从云中出现,月光沐浴着树林。我们可以看见在林子边上有十多个越共尸体。
医疗直升机来了,我们受伤的士兵呻吟着接受医务人员的治疗,然后直升机把他们带走。?
有一个士兵,他才18岁,非常英俊,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一个澳洲医生拍打他的胸膛,想让他的心脏恢复跳动,但是没用,他死了。他的蓝眼睛从此闭上,他的金发垂在额前。一个美国医生说:“放弃吧,他死了,把他放进口袋里吧。”我走过去查看,美国医生说:“请你离开这里。”我说:“这的是我的工作,我要证明他们的身份,通知他们的父母。”我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明。他叫詹姆斯,死的那天正是他满18岁的生日。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张照片,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照片背面写着:“Keep well(好好的),什么事也别发生。我爱你。”事情就是发生了,他的女友、他的父母会得到一封信和一个口袋。那信会写得特别好,那口袋是绿色的。
黎明时分,从村子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大概是新出生的婴儿,哭声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线希望。不久村民们出来像往常一样下稻田,生活在继续。
我们开始清点人数。五个士兵牺牲,七个负伤。团长派了一支巡逻队到树林里清点越南人尸体。美军总是要数死人,报战绩。越共被打死了上千人,受伤的人已经被他们的人带走了,所以我们没法知道有多少受伤的越共。
我坐在草地上,我的子弹已经打光了。我累和紧张得不想动。我看见了双方的战死者。我看见了我认识的士兵的尸体,Joe、Bill、James……我惊呆了,不能哭,不会笑,不知道悲伤,不知道高兴,也像一具尸体。美军的直升飞机还在上空盘旋,往下扔炸弹。炸弹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只是噪音而已。我把来福枪放在膝头,就那么坐着,只是坐着。
一个美国黑人走到我身旁,见我不能动,问:“你要不要什么东西让你高兴起来?”
我说:“好。”
黑人说:“我有海洛因可以让你忘记所有的事。”
我知道美军有许多毒品,海洛因、可卡因、大麻。你只要想要,从他们那里什么都可以得到。我问:“多少钱?”
“你有多少?”
“我没有钱,有金表。”我摘下表给他看,我的表丢了以后,又在黑市上买了一支假金表。
他拿着我的表看了三分钟,说:“好吧。我会让你高兴的。”
他卷起我的袖子,给我注射海洛因。真舒服,这是我从来没有的感觉,林子的颜色一下子变活了,花草树木都在闪亮飘动,漂亮极了。
“你感觉怎么样。”黑人问。
“好极了。”
“我下个礼拜还来。”
“你来吧。”我知道每周打海洛因会上瘾的,但是我喜欢。
我站起来,走到帐篷里躺下。
一个战友问我:“戴维,你干什么了。”
我说:“我没事,我的感觉太好了,别跟我说话。你听我说。”
我开始给他讲我的妻子、女儿、我的美林,都是美丽的故事。
我不再关心谁被打死了,事实上,我不再关心我是否被打死。
(我在网上查到了这场战役,中文称“新春攻势”。权作参考:
1968年1月30日,北越军队和越共在越南人民的节日农历新年发动大规模的突袭攻势,进攻南越36个主要城镇。在西贡和顺化市战斗尤为猛烈,民族解放阵线占据顺化市达数星期之久。美国派来第101空降师和第1骑兵师,准备重占顺化城。顺化之战持续了3周,最后,在摧毁了大部分的城市建筑后,北越共军终于被赶出了顺化城。在整个新春攻势中,民族解放阵线在新春攻势中伤亡惨重(死3.3万人),数千人被俘虏。越共军队在战斗中大部分被毁。在军事上,美军胜利了,但政治上却激起了美国人民的反战浪潮。[萧清风陆军论坛 铁血论坛http://bbs.tiexue.net])
我还能见到她吗?——我和美林的故事之三
“新春攻势”这一仗打了好几个星期。好在我们团所守的村子后来没有什么战事。越共军队打得非常勇敢,但是美军的军力非常强大,越共失败了,短短的一个月死了3万多人。
这场战役结束后,军队给了我们五天的假期。我要见美林,我必须见到她!
我给美林打电话,约在市场上见。一个朋友开车带我去了西贡。
在市场上我见到了美林,她真漂亮。眼睛如一潭清水,头发黑得发蓝。我拉着她奔向那个杂货铺——我们的新房。一到楼上她扑进我的怀里,吊住我的脖子。我抱紧她,抚摸着她,我感到生命的充实。
“我非常担心你会被打死。”她说。
“有你在,我不会被打死的。你知道打仗时我想的是什么吗?我想和你做爱。”
“我也想。”
我们在床上呆了一整天。亲吻,做爱。
“戴维,永远也别离开我。”她的胳臂和腿紧紧地缠绕着我。
“我不会和你分开的,我要带你到澳洲去。你的父母会答应我们吗?”
“我不管,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走。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没有任何东西让我离开。”
天黑了,美林说要回家了。我的心痛疼起来,我不能忍受和美林的分别。我要见她的父母,告诉他们,我爱美林,我要把她带到澳洲,和她结婚。我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我说:“我和你一起去拜访你的父母,我要和他们谈谈。”
“我的父母不会见你的。”
“我一定要去,现在就去。”
“我的家很传统,我的父母永远不会接受你的。”
“我相信他们最终会接受我。”
“这样吧,我今天回去告诉他们,你在旅馆里等我的信儿。”
我问美林应该怎么称呼她的父亲。她说叫他黎医生,他是一个整形外科医生。
第二天上午,美林的侄子到我的旅店来了。他说黎医生同意我今晚去他们家。到时候他会来旅店接我。他转告美林的话说,不要带任何食物或礼品,这样会让她们家丢脸的。
我这一天都坐立不安。我心里很紧张,我觉得美林的父母是不会接受我的。
到了访问美林家庭的时候了,男孩子7点钟准时来接我,我们坐上了一辆脚踏出租车,穿过交通混乱的大街。
她家在富人区一条整洁的街道上,出租车停在一个法式建筑物的门口。一字形白色的阁楼,巨大的窗户周边镶着金属。大门是铁花纹栏杆的。还有门卫守着。这无疑是一个上层社会的家庭。
一个老女人打开了门,就是陪着美林上市场的那个婶婶。
她说:“黎先生和黎太太在客厅里。请跟我来。”我们走过一条长长的瓷砖过道,进入一个大厅,里面家具很少,但都很讲究。
美林的父母坐在一张沙发上,她父亲穿着一身西服,看上去是很名贵的。
我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呼,他们并没有站起来甚至没有对我露出笑容,只是几乎难以觉察地点点头,示意我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
然后她的父亲开口了,第一句话竟是:“你使我们家蒙受耻辱。”
我一惊,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说。他说:“为什么你带着枪来见我们?”
我忙解释:“这是我们的纪律,在外面不论到哪里都要佩枪,但是里面是没有子弹的。”我把枪打开,拿出空的子弹夹给他们看。
“你有什么事情要见我们?”她父亲问。
“我要娶你女儿,我要把她带到澳洲去。”
“你为什么对我的女儿感兴趣?”
“因为我爱她,我深深地爱她。”
“可是你已经结婚了。”美林的妈妈说。她穿着越南式的长衫,和黑色的宽腿裤。我从来没有和亚洲人以这种方式谈过话,似乎我和他们是不平等的。这对我来说真是新鲜事。
整个接见过程中我没有看见美林,我猜想她的父母不让她参与这场谈话。我对美林的父母解释,尽管我已经结婚了,我的婚姻并不稳定。我的女儿给我写信,可是我的妻子不再写信。我的婚姻几乎算是结束了,我们迟早是要离婚的。不过我觉得他们并不相信我的话。
“你在军队里是什么级别?”她父亲问。
“中尉。”
“你挣多少钱?”
“每个星期60澳元。”
“在澳洲一周60澳元怎么能养活我的女儿?”
“黎医生,在澳洲,我每周挣5倍以上的工资。”
“我已经和你的司令员谈过了,他对我说你是个诚实的人,但是由于你的年龄和已婚的事实,我们觉得你和我的女儿是没有可能进展关系的。”
“黎医生和夫人,我请你们再考虑一下我和美林的关系是否有任何可能性。”
她父亲说:“你知道我女儿只有18岁吗?”
“知道。”
“我女儿是个纯洁的处女,如果你敢对她动一个指头,我们决不会放过你。”
我心里发笑,美林已经是我的了,我已经把她从处女变成了女人。
我说:“我爱美林,我们已经有关系了。”
她的父亲十分震怒,他猛地站起来,我才看见,他个子比我还高。他说:“你玷污了我的女儿,她失掉了得到体面婚姻的机会,这都是因为你!”
我说:“可是我是真心爱她的。”
她父亲说:“蠢话!爱和婚姻在我们这里是没有关系的。”
天已经黑了,佣人上来摆桌开饭。但是她只摆了三个人的碗筷。她父母的和他侄子的,美林没有下来。他们开始吃饭,并不邀请我进餐。
我坐在旁边看着,非常尴尬。我问:“为什么你们不请我吃饭?”
她母亲说:“你在我们家不受欢迎,我们不想你再见我们的女儿。”
我站起来说:“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我们来帮助你们国家,你们却像对待垃圾一样对我。”
她父亲说:“你们来践踏和破坏我们的国家!请你出去!”
我站起来走出屋子,美林跑出来拉着我:“别走!别走!”
我说:“我不能忍受他们这样污辱我。”
她的父亲出来喝住美林:“回来,难道你想当个免费的妓女?”
美林跪在地上抱住我的腿不让走。门卫过来拽住我的胳臂往外拉:“快走,你不受欢迎。”他把我拉到门外,对我说:“你要是再来,我就杀死你。”
我站在街上,还可以听到美林在里面的哭声,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知道永远再也见不到美林了。她跪地痛哭的样子永远留在我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