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车间当设备班班长
从长沙回来后,我被调到二车间的设备班当班长,在武重那边上班。设备班的任务是专门生产一些买不到的自制设备。我们从长沙带回来大量的设备资料,所以有很多事情要做,非常忙碌。我这个人从小就喜欢看书。特别是到了设备班,觉得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每天中饭后也不管其他人在那里打牌聊天,或者睡午觉,就抓紧时间看看书。基本上和其他人没什么交流,搞得有些人在背后说我:“这个人怎么象个苕(武汉话,就是傻瓜),一天到晚只会看书。”
二车间原来是街道上办的滨湖机械厂。虽说是街办,但小小工厂里面藏龙卧虎,有不少人才,只不过大多屁股不太干净而已。如有哈军工的肄业大学生,也有做手表多年的老师傅,还有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当然也有江湖上的混混。另外。车间还聘请了几个从武汉重型机床厂退休后的老师傅,据说是八级钳工。年轻人则和一车间一样,都是病退回城或者像我一样,属于父母多子女身边无人被招工回来的。这里的团支部倒是活动不少,经常组织大家学习和游玩,搞得挺有生气。那个时候刚出了毛选第五卷。团支部经常组织我们一起学习毛选。是不是真学到什么不知道,不过能经常和大家一起说说话,讨论一些问题,交流看法,倒是很有意思的。
在这些年轻人中,刘松年慢慢成为了我的好朋友。
小刘跟我一样,也是“多子女身边无人”那批一起招工进厂的知青。所以实际上一进厂就相互认识了。不过他在中北路的二车间上班,而我在徐家棚的一车间上班,平时见面很少,当然也没有什么接触。我到了二车间后,他也在设备班上班,天天在一起。进厂一年多来,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勤奋并且好学的人之一,我们之间的话自然就多了。
刘松年的家在华中农业大学。由于离厂很远,他就带着行李搬到司门口三车间,在顶层的阁楼上搭了一个临时铺盖方便上班,也有很多时间可以看书。他经常跟我在一起,谈论自己看了书后的感想或者看法,这时我总是静静地听。其实,小刘比我小六、七岁,跟我的弟弟江小林一样大。但有很多地方跟我相似:做事吃得了苦,吃得了亏,对事情很认真,对人很真诚,也很诚恳。他跟我最大的区别或许是:我考虑事情从来只从“是”和“非”来判断和处理,从来不考虑是否会得罪人,因此自我感觉总是比较好。而刘松年显然比我要谨慎得多,在考虑如何处理问题时,常常把别人的看法放在比较重要的位置。因此,他从没有像我那样,有时候会像狼一样的凶猛。看得出来,他的思想负担比我要重,自我感觉也不是很好。在社会经验方面,我感觉他要比我行。真的,这可不是年龄能决定的啊!就这样,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长沙培训时来过的徐师傅也在二车间设备班,就坐在桌子对面。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师傅。我有机会真正领教了他的手艺:刨床刨出来的平面,徐师傅拿过来看看,嫌刨得不够平,自己要动手修整修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用千分表仔细检查,经过徐师傅手以后,那个平面确实就是比原来好多了!这绝对不是吹牛皮能吹出来的。哪像我们,一锉刀下去,总是两头低中间高。要做到他这个水平谈何容易!没有几十年的磨练,不可能有这样的功夫。而且徐师傅并不保守,很愿意教年轻人一些机械制造的窍门,特别喜欢我这样喜欢动脑筋的年轻人。我们很快就成了“忘年交”。我把平时学到的知识都一点一滴地记在笔记本里,到我离开工厂上大学时,已经记了一大本。
二车间可能比一车间晚成立吧,刚来时除了老师傅,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板凳。一天,突然有人叫:“凳子来了,去领板凳啊!”大家一窝蜂地跑了出去。我没理睬这事,站在那里继续加工零件。徐师傅看我没动,奇怪地问:“你不去拿凳子?”我头也不抬地说:“要什么凳子,这里比在农村插秧割谷舒服多了。”徐师傅嘿嘿地笑起来。我看着他问:“不对吗?农村干活比这累多了,也没凳子坐,不是一样过日子?”徐师傅点点头:“是啊,是啊,不同的人感觉是不一样的。”其实,我最不耐烦分东西这种事了,巴不得大家领完了我去拿最后一个。即便后来我到了水生所,当了室主任,别人为了得到一张好点的桌子,一台新点的电扇,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哭哭啼啼地来我这里告状,我却丝毫不感兴趣。是不是和别人的想法不太一样?
我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在长沙看到的加工手表主甲板(也就是机芯)的那台自动铣床做出来。好在形状复杂的凸轮已经做好了,做自动铣床就简单多了。但是由于精度要求很高,所以一点也不能掉以轻心。
我画好结构图和总装图,交给跟我一起进厂的小王。叫他画出零件图来,然后分给各台机器进行车钳刨铣加工,再拿回来组装。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根据程序,小王画好的图纸要先给我看看,没有问题签个字就可以拿去加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突然发现他把图纸直接拿去加工了。我问小王:“这图纸我还没签字,怎么就拿去加工了?”小王满不在乎地说:“没有问题,我给武重的师傅看过的,他们已经签了字。”说着把图纸递给我看。上面果然有武重吴师傅的签字。我仔细核对以后,发现有两张图纸确实有点问题,立刻紧张起来。我赶快通知车间的调度:“图纸没有我的签字,不得加工!”
车间的调度看到我检查过的图纸,上面都写着“江已审”的字样,不由得笑了起来:“小江啊,人家八级师傅检查签过字的图纸,你再来审查批准?”我想了想,反问他:“你说,如果这图纸出了问题,是该他负责还是该我负责?”调度肯定地说:“这是你做的设备,当然由你负责了。”我立刻说:“如果是我负责,我必须把关。谁说了也不算数。”调度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朝我看了又看:“理倒是这个理啊,但你好像跟别人想的都不一样。”我摸着脑袋看看调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装配一台机器时,首先要选定一个基准面,才能确定其它的位置尺寸,否则后面无法准确定位,误差会越来越大。开始装配自动铣床了,我发现小王把基准面搞错了。但奇怪的是,当我告诉他时,小王说不出任何理由,却依然死死地抱着原来的看法不放。我明显地感觉到,小王倒并不是认为他一定是对的,而是认为那是武重的吴师傅教他这样定的,而吴师傅此时正坐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大声地说:“我们要讲道理啊,你说说你的根据是什么?”小王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这时武重的另外一个游师傅听见我们在那里吵架,就过来问:“什么事情?”当他知道事情的缘由,仔细地看了看图纸,很直率地说:“是啊,小王把基准面定错了,小江说的才是对的。”这样才算过去了。
事后,同事小李找到我,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知道吗?那天吴师傅气得牙咬的格格响,要不是看到你是班长,恨不得一榔头打死你。”我大吃一惊:“就因为他是老师傅,错了也不能改?”小李笑笑:“这种事不要太认真了,反正做坏了又不要你賠。何苦去得罪人?”我摇摇头:“从小我爸爸就教我,只能服从真理。”小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这才真的感觉到,我的想法怎么好像总是和别人格格不入?
有些事情我确实是特别叫真。隔壁桌子的罗师傅就是属于社会上小混混的那种老工人,有点小本事,但实际摆的谱比做的要多得多,而且还时不时的在车间里兴风作浪闹事。看到大家都很尊敬徐师傅,就经常有意欺负他。一天下午,罗师傅又在那里不干不净地骂人,徐师傅低着头一声不吭。我实在看不过,就问他:“你把话说清楚,这是在骂谁?”他一脸蛮横地说:“不关你事,不想欠打就少管闲事!”我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再敢对我这样说一句,我砸烂你的脑袋!”他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反应,停了两秒钟,大声叫道:“我就这样,你敢怎样?”我想也没想,抄起大扳手就朝他脑袋扔了过去,再顺手拿起锤子。罗师傅的脸顿时白了。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赶快把我们拉开。后来同事们问我:“你怎么那么大的胆子,敢跟他打架?”我说:“不知道,我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想教训教训他。”不过罗师傅从那以后老实多了,再也不敢在我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怪话。看来耍流氓的还是怕不要命的。嘿嘿!
打倒四人帮有半年了,车间经常组织大家学习打倒四人帮的文件。对四人帮,大家确实是非常痛恨。十年浩劫,我们整个国家被拖到苦难的深渊,它使中国的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们每个人也吃够了苦头。实在是罪恶滔天!但在那时候,好像还没有认识到这个高度。仅仅是在大量宣传四人帮把“照过去方针办”篡改成“按既定方针办”的阴谋罪行。按照华国锋的话说:六个字就改了三个。但意思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在讨论会上,大家对这个问题争论不休:“过去”的方针是不是“既定”的方针?我突然想起,在去年打倒四人帮之前,就传达过华国锋的什么讲话,讲过这方面的问题。我赶快找出工作笔记本来,果然上面有记录:一九七六年六月底传达华国锋的讲话,里面提到的就是“按既定方针办”,而不是“照过去方针办”。我拿着记录本把这段话念给大家听,大家都呆住了。这可是在四人帮倒台前的记录,编不出来的啊!后来,大家一致认为:这个文件一定是假的,是冒充“华主席”的名义发的。嘿嘿,学习讨论会就这么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