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舞会(1)赶考错乱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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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夏天, 在六月就已经进入了盛景, 这个以火炉著称的城市, 夏天犹如三路齐头并进的威龙, 名叫“高温”, “潮湿”和“无风”,若不是长期生活在此, 多少练就“降龙十八法”的清凉绝学护体, 外来客进入, 随便被一条龙头碾轧或者龙尾扫过, 都够让人头晕眼花一阵的。

 

牟雨就在这么一个日子, 从天高地远,清爽宜人的神农架木鱼镇,闯进了火气十足的“盘龙城”。

 

他背了一个帆布包,里面塞着一床草编的折叠凉席,一个被单,两件换洗衣服,一本数学精编,一本物理精编,一本化学精编, 一瓶水,就上路了。别的东西都破破旧旧,只有那个帆布包是崭崭新新的。镇长给他送行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他背的蛇皮口袋,硬给他临时在小卖部买的。

 

他是来江城赶考汉江大学的。 这所全国大学排行榜上前十的大学, 招生十分奇特, 除了录取率低, 分数线高, 还有个不好准备的弹性门槛 -- 面试!

 

驱使牟雨来来考汉江大学不是因为她有名,而是因为她便宜。汉江大学根据学生家庭收入来收费。家庭收入高的,标准学费是十几万,爱来不来 。而像牟雨这种家庭,基本上就是一个报名费。住宿全免,伙食还有点补贴。成绩如果进入前三分之一的学生还有很高的奖学金可以发。换句话说,一年600个新生里,挤进前200名,他就可以一分钱不花地读大学。省着一点用,还会稍有结余。

 

牟雨的爸爸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 有年汉江大学的老师去农村支教,牟雨听说了这个招生政策, 简直欣喜若狂。 不花父母一分钱读大学,从此变成了他的目标。 他很聪明。没有测过,应该不是个天才。他可以很勤奋,只要有一个发奋的理由。

 

他曾经想过像爸爸那样当一辈子老师, 也报考了中南师范大学的代培生。 那也是不花钱读大学的一个选择, 只不过是一条一眼可以望到底的路, 毕业后哪来哪去, 他会回到神农架地区当一名教师。

 

除了中南师范, 另一个选择就是汉江大学, 一条不知深浅, 不知会延伸向哪里的路。 用老爸的话说, 是个背靠大山, 眼前无限可能的路, 其实也就是两眼抹黑的意思, 走入未知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条神秘不知远方的路很有吸引力。

 

他填志愿的时候,不知道该选啥, 本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宗旨, 他干脆就,第一志愿填数学;第二志愿填物理;第三志愿填化学。管他的,进了两眼抹黑的大学,还发生活费,学啥不是学?

 

就这样, 牟雨从一个普通的地县高中考出来, 能过汉江大学的分数线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循着这条不可思议通向未知的路, 他又赶来了汉江市面试。  

 

从木鱼镇出发,先搭隔壁全叔的拖拉机到松柏镇,再搭长途车到襄樊,然后再转一道车就到汉江市。这是他知道的最便宜的路线。 虽然周折,可是他出发的时候一身一心的轻快,一来要感谢他手里那个耐看崭新的帆布包, 二来还有隐隐约约对神秘未知的崭新体验。

 

不过好景不长,轻快的感觉一上襄樊的长途车就消失殆尽。路边慢慢多起来的高楼,脚下飞一样的高速公路看得他天旋地转。轰鸣的车喇叭,灰蒙蒙的空气,刺鼻的油烟更是让他头晕。

 

他一直紧紧地抓住车上的铁柱子站着。头靠在铁柱子上想休息一下。不料,车上挤进来的人越来越多, 到最后几站,人多得都不能动弹了,人群和天气的热浪加上站立不直,一时间,牟雨觉得天地都有些模糊。 幸好周围软软硬硬的人体形成了一道屏障, 不然牟雨时刻担心自己会倒在地上。

 

好容易到汉江市长途汽车总站, 他换乘到汉江大学的公共汽车。 牟雨一上车就找了最近的位子坐下来, 静止的车厢和座位让他有种透口气的感觉。 看看车上的时钟应该到汉江大学正好。 他第一次出远门, 不知道自己好好的出门, 路上是病了还是怎样, 怎么搭车的感觉这样糟糕, 幸好只有最后一趟车了。

 

车子开动之后, 牟雨头晕的感觉再次一浪一浪袭来,坐在座位上一点不比刚才在长途车上站着好。 他的胃开始翻腾, 两站过后, 旁边的那个人站起来准备下车。 牟雨刚想凑过去占据靠窗的位子, 一阵茉莉的清香飘进他的鼻子里。

 

茉莉是他最喜欢的花,他们家养蜂。种了好多花草。门前屋后几株茉莉花是伴着他长大的。开花的时候,带一些到学校里去。所有的男生女生都追着他要,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他很快就发现茉莉花香来自于一个刚上车的女孩。 一个穿墨绿色绸缎裙子的女孩。当他眼睛触及绿裙子的一刹那,他的头脑一下子彻底醒了。美,真美,美得不可收拾。

 

木鱼镇其实是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好看的女孩很多,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隽秀两个字,是牟雨当时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词。皮肤细腻黝黑,头发乌黑,眼睛忽闪。

 

那个女孩也看到了空出的座位, 娇小的身躯很熟练的扭动坐进了座位, 应该是经常赶车的人。 从她放松的嘴角可以看出来,她在为找到这么好个位子小小地得意。

 

牟雨想凑到窗边的动作僵了一会儿, 慢慢缩了回来, 打量着这个五官立体的侧影, 看起来非常年轻,但是气质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和沉静。

 

牟雨还注意倒她胳膊上的泡泡袖子上, 绣了一朵怒放的栀子娟花, 牟雨是个植物百花通,这个花香女孩和她别致的裙子, 让牟雨一激灵地清醒了。

 

公共汽车重新启动, 牟雨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在一个清醒点的头脑下更显得无法忽略, 冷汗慢慢开始冒出来, 他紧抓住眼前的铁杆, 好像手里的救命稻草。 终于在汽车越过路上某个颠簸震颤飞起来的时候, 牟雨霍地一下站起来, 扑到身边绿裙子靠着的窗子上。。。颤声气弱地对绿裙子说,“劳。。。劳驾。。。。我开个窗子。。。。透气,我。。。恶心。。。。想吐。。。”

 

旁边绿裙子惊讶地仰起俊俏的小脸,望见牟雨摇晃的“突袭”, 她迟疑地说, “你。。。应该是晕车了吧? ”

 

思忖片刻, 她说, “这里这里, 我有晕车药!”  她取下身上的书包, 从一个小夹层里掏出一个单独包装的纸片, 撕开就是一片小白药片。 “我有时候也会晕车, 一般都带着这个药片。。。。以防万一”她伸手过来说, “你赶紧吃了吧!”

 

牟雨虚弱地喘着气, 坐回自己座位, 小心地从小姑娘手里拿过药片, 放进嘴里, 登时就吞了下去。 他不停地咽唾液, 生怕一个没摁住, 当众呕吐起来。

 

绿裙子惊奇地问, “你。。。就把药片干吞下去了?  都不喝水吗? ”

 

“哦。。。水。。。”牟雨从帆布包里拿出半瓶水, 打开灌了几口。 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 “谢谢。。。你”

 

绿裙子黑黝黝的眸子上映着牟雨苍白狼狈的脸, 她想了一会, 从裙子的胸扣上解下一束茉莉花递给他, “这个香味可以止吐。。。你拿着吧”

 

牟雨感激地接过茉莉,放在鼻子前吮吸着。。。。再熟悉不过的茉莉花香, 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冽袭人, 牟雨翻江倒海的胃在身体里慢慢减缓了动作, 似乎安稳了一些。

 

“小伙子!你的位子给我坐坐? ”旁边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响起。

 

牟雨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是对他说的, 他仍然在懵懵地紧握茉莉, 在鼻子旁摩挲着。。。

 

“啪!”直到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才从懵懂中惊醒过来, 看到一个年纪挺大的老太太, “小伙子!你的座位给我坐坐? 。。。。”

 

牟雨吃了一大惊, 还没反应过来老太太的要求, 旁边一个沉稳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老奶奶, 你坐我这儿!这个人。。。晕车。。。他病了。。。”

 

牟雨听到绿裙子的声音, 才醒悟过来老太太是在找他让座位, 顿时脸红到了耳根, 觉得自己土到家了, 怎么出个门,汉江普通话都听不懂了似的。

 

“我。。。。我可以让座。。。。”他支支吾吾想解释。。。又想起身来完成让座。。。旁边的绿裙子已经麻利地站起来, 准备绕过牟雨走出来,牟雨也在半起身, 好像就在一秒钟之内, 汽车猛一刹车, 牟雨起了一半的身子腾空起来,他下意识想抓住面前借过的绿裙子姑娘, 好让她不至于翻倒, 结果。。。一手抓住了她的连衣裙, 刹车之后, 人浪又即刻忽地向后涌, 牟雨被重重地甩回座位, 绿裙子被他拽着, 身体几乎完全坐进了他的怀里,差不多从后面都抱住了。。。

 

怎么会这样?!牟雨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手像被烫伤了一样回弹,有一瞬间, 全身僵硬。。。彷佛听到下一秒钟小姑娘的呼喊, “抓流氓啊!。。。。”

 

他吓晕了, 趁着绿裙子回身站起来的当口 , 像弹簧一样地跳起来。

 

关键时刻,司机救了他,车门打开,到站了。这并不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牟雨迫不及待地说“让。。。让。。。我要下车,下车。”就仓皇地逃窜着跳下了车。

 

下车后,牟雨背对着公车找了个垃圾桶, 干呕了好一阵, 才缓过劲来。 手里的茉莉花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为自己无心差点玷污了茉莉花香的绿裙子羞愧难当,又暗自庆幸幸好没被人抓起来, 不然的话面试都去不了了。

 

对啊面试! 在钢筋和水泥包围着大街上,他不停地问路, 加快脚步往汉江大学的方向赶。看站牌就两站路了, 而且是一条直线,顺着走就行。经过了晕车和误抱惊魂, 他都不敢再搭下一辆车了。

 

牟雨在路上越走越觉得绿裙子说的对, 他大概真是晕车了。 下了车后, 头晕的感觉越来越轻, 脚下也越来越畅快, 除了半瓶水早早喝完, 酷暑难当热汗直冒之外, 刚才貌似生病的状态已经慢慢消失。

 

牟雨赶到汉江大学, 急匆匆地找到面试的那栋教学楼。楼道里空空如也,牟雨心急如焚。不会面试已经结束了吧?

 

正好看见两个男生靠在墙角在比赛玩魔方,聚精会神。好像输的人会输掉整个世界一样。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冲上去急切地说:“同学,请问新生入学面试怎么走?”

 

那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生不耐烦地说:“前面,左边那个门”。

 

他顾不上他们不屑的态度,胡乱谢一声,就往前冲。冲到门口,他愣了一下。一模一样的两个门。左边到底是哪一边?是我的左手边,还是说话那个人的左手边?

 

说时迟那时快,门突然被人从里面豁地一下推开,门框象箭一样直射他的鼻梁,然后是脑门。。。然后是一声女人的凄厉地惨叫:“血”!

 

顷刻间,地上就倒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心早被掏空了的牟雨。一个是见血就晕的柳莫莫。

 

两个魔方哥听到惨叫,丢下魔方奔了过来。一个扶起了晕晕乎乎的牟雨,一个抱住了脸色煞白的莫莫。扶牟雨的叫袁天,抱住莫莫的叫简君。

 

想想牟雨真是不容易。半夜爬起来辗转在车上,饭都没吃上。还没进汉江市就开始晕车,也许是说乡下人特有的“晕都市”。好容易被绿裙子茉莉花清醒了,又被鬼使神差地咸猪手重创一下。身心憔悴灰溜溜地赶到考场,最后被毛手毛脚地莫莫当头猛击一下,纵是铁人也要扛不住啊。

 

袁天从教室里取了一块抹布,手忙脚乱地给牟雨擦拭血迹。掐人中,拍脸,好容易把牟雨弄醒。想起此行的目的,牟雨谢过两位魔方哥,用袁天塞给他的布捂着鼻子,提起那个帆布包跌跌撞撞挤进那扇打开的门去。

 

门里还有一道门。再进去,是一个巨大的阶梯教室,像个小型的礼堂。平时当学术报告厅或是小型表演的场地用,现在摆成了面试会场。扇形的报告厅的前端是一个不小的舞台。舞台中间安放了一桌一椅,与之相对的地方是半圆的一圈桌椅。像个审讯的场所。没错,这就是面试的地方了。选这么大的一个场所来面试,安排者显然是有意要无形中就给面试者施加一种压力。这样就对面试者的心理素质要求进一步提高。

 

要求高低,现在看来,都不重要了。面试已经结束了。几个面试官模样的老师,正要走。大概是听到了门口的异常情况,便收东西边东张西望地往这边看 。更有一个看去年纪不小,但是有张年轻容颜的老师正信步往门口这里踱步过来。血迹斑斑的牟雨的出现,让所有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牟雨喉咙发痒,好容易挣扎着挤出几个字来:“我是来面试的。。。”

 

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老师十分惋惜地说:“同学呀,你来晚了。面试已经完了。”

 

“完了?”牟雨绝望地嘟囔着。

 

“完了。”另两个老师忙不迭地补充道。

 

“完了?”牟雨 心里一片惨白。如果上不了汉江大学,他就只有去中南大学师范院校了, 本来,他不是很在乎哪个学校。学什么不是学?可现在的他,竟然赶到了现场还没试成,机会在眼皮下擦身而过, 混混沌沌的他只剩下懊悔。

 

那个年轻脸地老师走到前面, 关切地问“怎么这么多血?快坐下坐下。”拉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牟雨手上被血迹浸染的布取走, 洗了洗, 回来继续替他擦脸。

 

看着几个考官一个一个鱼贯离开了考场,他彻底的虚脱了。瘫在了椅子上,满脑袋胡思乱想。

 

人生有多少憧憬,就有多少哀伤。有多少希望,就有多少无奈。

 

命运是那么不堪一击的一个东西。没有那个急刹车,就没有那唐突的一抱;没有那唐突的一抱,就不会有仓皇的逃窜;没有仓皇的逃窜,就不会提前下车;没有提前下车,就不会迟到;没有迟到,就不会错过面试。。。

 

那位年轻的老师还留在他身边,关切地说些什么。迷迷朦朦的他,嗯嗯啊啊地应和着。

 

那个老师自称姓常,看着他不和适宜的穿着,知道他是一个外地来的考生,多半还是农村学生。他对农村学生天然地同情。他也是农村出来的。知道农村条件差,能考到汉江大学分数线的很少,一般不是极其勤奋,就是极其聪明地主。不管哪种都是难得的。

 

当然,常老师对他能不能过面试,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面试不但考知识能力,还考学生的心理素质,举止谈吐,交流应变能力。这方面农村学生一般不行。根据往年的经验,农村来的学生能通过面试真是凤毛麟角。以他这个状态,想考过没有任何可能。

 

他怜惜地低头又看了一看他的脸。满面血污,却轮廓清晰,尤其是那两颗明星一样清澈的眼睛,让他心动。不论如何,碰到手上了,也不能不管啊。

 

常老师对牟雨说道:“事情既然这样了,你也不要多想了。你的鼻血怎么还没止住, 我带你先去医务室。 你住哪里?我回头送你回去休息,身体要紧。”

 

这句话他听懂了,却更加茫然了。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没,还没地方呢。”

 

“那你想住哪儿?一会儿医务室完了我送你去。”

 

“哪儿都行。我是说哪儿便宜就住哪儿。”牟雨边说边不自禁地摸了摸的口袋。

 

听到这句话,常老师一阵心酸。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当年他也是这样的。经常为了省几块钱,住到平民窟一样的地方,担惊受怕。想到这里,常老师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我去找间寝室,安排你先住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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