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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忧斜卧在上海外滩和颐酒店607房间的床边,手里拿着一瓶香奈儿蔚蓝男士香水转来转去地把玩,然后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探起身来闭目皱鼻嗅了嗅,嗯……一股淡雅吸进了鼻腔,好闻!他从床头柜拿过老花镜,用手机上网搜索了一番,又对照香水瓶上的商标和说明仔细瞅着,脸庞渐渐露出了微微笑,颧骨上浅浅的褐斑笑成了迎春的梅花。
隔壁608的芊芊姐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眼睛瞟着茶几上那块200克重的台湾高山茶,呵呵……台湾男人的小气,果然名不虚传啊。她记起他们在微信上聊过这个话题,当时她试探着说,听企业的朋友说,台商没有港商大气。他立即表示赞同,还说,主要因为台湾的商人大多靠小本生意起家,所以个个都非常勤俭。她看他并没有见气,索性又得寸进尺地说,别人都说台湾男人虽然待人彬彬有礼,但在花钱的问题上总是显得唯唯诺诺。说完,她发过去一个调皮的笑脸,又接着问,你是不是也很小气呀。他顺势调侃道,哈哈哈……我就是小气呀,你要考虑好哦。随后又立马补充道,如果一个男人对自己很爱的女人还那么小气,那就不可思议了。芊芊姐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大对劲儿,是否狭隘了一点?算了吧,不要对别人求全责备。完美主义害了自己的一生。完美不能太完美。如果他将来对我不小气那也就OK了。就现在自己和他的关系来说,也只是一般朋友的关系而已,不必要求过分了。
她的目光从高山茶身上移到茶几另一端的那把椅子,上面还有他的余温。
这个人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和那些色狼不同。他并没有直勾勾地盯着她水汪汪的美目,也没有垂涎三尺地在她丰满的胸脯上瞟来瞟去。当初他们商量着同游江南的时候,她首先提出一人住一间房,他也很乐意地表示赞同。
酒店是她在网上订的。她觉得自己作为大陆人,尽一点地主之谊是理所应该的。不过,他们商定了,酒店的费用是AA,吃饭什么的就不用分得那么清楚了,免得太见外。芊芊姐在微信上坦承,我不是一个贪占便宜的女人,我从来都不会让朋友吃亏的。呵呵……看在你老爸这位抗战老兵的份上,我十分乐意为你当导游。白无忧听后心里乐开了花,心想这个女人的确纯洁可爱,就冲着这一点,也要送给她至少200克高山茶,以前他所交往的那7个大陆女,有的在他这里得到过100或150克的高山茶,有的连根线也没有捞着。
白无忧的老爸是抗战爆发后入伍的,曾经参加过淞沪保卫战。1949年随部队撤离大陆到了台湾,那时国民党军队弹尽粮绝,不得不强行解散部分士兵让他们自谋出路。那些命运不济的士兵们哭天抢地不愿意离开,于是遭到驱赶。很不幸,白无忧的父亲被列入这个逃难的队列,他四处流浪,最后落脚到台南,在一个茶园做帮工,苦熬了十几年之后,这位38岁的江西老表和比他小10岁的闽南姑娘结缘联姻。他们一共生了三女一男,最小的孩子就是白无忧。儿女们很少听到父亲提及大陆的亲人,他沉默寡言,难得一笑。心甘情愿地把管家的权利交给年轻好强的妻子,并对她百依百顺。尝尽了离乡背井、颠沛流离的酸楚滋味的单身汉,好不容易拥有一个温暖的窝窝,可想而知那种破茧重生的惊喜与诚惶诚恐是何等地让他晕眩。不惑之年才做父亲的他,把儿女宠到天上去了,从来都舍不得打骂他们,尤其是对小儿白无忧,更是疼爱有加。除了上班,他终日默默无闻为妻儿服务,拿妻子调侃他的话来说,你这个人哪,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孩子们对父亲最大的不悦就是他从来没有和他们促膝谈心,更没有带着他们玩耍。他总是木讷地想着什么,望着满天星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望着西边的日落一杯又一杯饮酒,间或呆呆地盯着自家孩子和邻居小伙伴在门前嬉笑打闹。在人们的印象中,这个国民党老兵似乎天生缺乏笑神经。或者是因为他老婆平日里哈哈打得太多,把他的那份也替代了。人们纳闷,那个乐观好强的闽南女为何嫁给一根木桩?抑或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物降一物吧。
白无忧听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心儿陶醉得跟喝了两杯葡萄酒似的,飘忽飘忽往空中荡去,很快进入了假寐状态,不一会儿呼噜声此起彼伏,好像在大声地在对夜空中高悬的满月宣布,我真是太开心了,因为有美女陪伴,还有美女为我订房埋单。
是的,如果没有美女陪伴,他老白是断不敢来大陆自由行的。五年前,他刚刚被台南的一个计算机公司解雇,为了好好地安慰自己,他决定到大陆游一游。那是他首次到大陆自由行。他没有邀家人也没有邀朋友,他这一辈子从不交朋友,没有半个知己。为什么,怕麻烦。自己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愿意别人给自己添麻烦。
那年的金秋10月,他在网上搜到河南郑州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正值高峰期,国内外游客蜂拥而至。为了赶上趟儿,他赶紧订了飞机票,从台南直接飞往郑州,参观完花卉展览之后,按计划去了一趟古城开封,在那里,他遭到不良车主的讹诈。
抵达开封的时候已是深夜,他订的酒店离火车站还有好几里路。一下车,他还没有来得及找到的士站,就被几名说客连拖带拉推进了一辆私家车。刚一上车,牛高马大的车主就变卦了,本来讲好了票价25元,可这会儿他硬要收55元,还横鼻子竖眼的,好像债主讨债一样。
我的那个妈呀,白无忧暗暗叫苦,今天撞上鬼了。多出一倍多的价钱,他当然不愿意掏钱包,车主和帮凶威胁说要把他赶下车去。那是一个前不沾村,后不沾店的黑魆魆的荒野之地。情急之中他喊道,我已经就把你的车牌号发给家人了,他们马上就会报警。气氛顿时缓和下来,车老板的助手嬉皮笑脸道,大叔,好说好商量!最后以35元成交。我的那个妈呀,好像有无数根小虫在撕咬他的心。对他来说,一分一厘,一毛一元,都是那么珍贵,何况是整整10元人民币呀。
小的时候穷怕了,靠父亲在茶园的微薄薪水养活一家大小6口人,入不敷出,常常捉襟见肘。那个时代国民党刚到台湾尚未站稳脚跟,老百姓还要靠美国人发面包救济。为了填饱肚子,白无忧的母亲去食品店批发一些廉价的面包,然后在孩子们放学以后,带着他们分头到大街小巷叫卖。深夜,在孩子们上床就寝以后,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清点着卖面包赚来的零碎票子。有一次,白无忧在一个巷口卖面包,从附近一栋豪宅里跑出一个穿戴体面的台湾本土少爷,指着他的鼻子嘲笑道,哼,外省猪!穷光蛋!他气得满面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撒腿往回跑。从此,再也不愿意上街卖面包了。
国民党到台湾以后,占领了本地人的底盘不说,有的士兵行为极不检点,他们满嘴脏话,乱吐乱扔,甚至随地大小便,更有甚者被军队驱散以后还行凶打劫,所以,本土人非常排斥和歧视这些外省人,把他们和他们的后代统称为外省猪。白无忧就是在这种很委屈的环境中长大的。直到参加工作之后,与同事之间发生矛盾冲突而相互诋毁的时候,对方作为本土人,依然无情地在人前人后骂他是外省猪。不过,他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撒腿跑掉,他会指着对方的鼻子回敬道,外省猪怎么啦。外省猪从重点大学毕业呢,你看看自己的熊样,比猪还不如。
虽然他痛快地发泄了一通,但事后耿耿于怀,十二万分地不爽。即便母亲是台湾人,自己又在台湾呱呱落地,但是依然无法揭掉外省猪这顶丢人显眼的帽子。这令十分恼怒的他很没有归宿感
蒋介石到台湾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土地改革。大约因为被共产党打败之后,为了东山再起,他不得不痛定思痛,总结教训。为什么中国的老百姓当初都愿意跟中共走,为什么共军在三大战役中以摧古拉朽之势把老蒋从北方赶到南方,迫使国民党不得不逃离大陆,如今蜷缩在弹丸之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民心者,得天下啊。老蒋为此开始了大动作。
应该说五十年代台湾的土地改革是一场比较彻底的深得民心的改革。这场改革的核心是均贫富,使耕者有其田。国民党政府没有采取打富济贫,没收富人土地的方式,而是由政府出资购买地主的土地,然后根据实际情况,按人头分给没有土地的农民。这是国民党在台湾稳住脚跟的重大举措。我们知道,中国的老百姓特别朴实,非常非常容易满足,只要温饱问题得到实质性的解决,其它的问题诸如民主自由法制暂时缓缓,问题不大。这就是蒋介石在台湾统治时期,虽然也搞专断独裁,但却并未激起人民大规模的反抗与暴动的重要因素。
国民党在台湾从动荡萧条到稳固繁荣,从蒋介石的独裁专断到蒋经国的清明开放,台湾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但是过渡时期的社会困窘和原生家庭的贫困,在白无忧的心灵上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潜意识里他好像永远吃不饱饭,时刻憧憬着富足美满的生活,可是他却不愿花大力气去创造。无论做什么总是半途而废。这种懒惰的劣根性,不仅来源于父母的惯宠,更主要的是来自于母亲光明正大的重男轻女。能干而强势的母亲,常常代替儿子做一些他本来可以做或能够坚持做下去的事情。就像那次白无忧被本土富二代谩骂之后,就再也不愿意上街卖面包了,他的母亲立马就大包大揽,把他的那份工作包了下来,还对他说,儿子,没有问题,在家好好呆着复习功课。有妈妈在,不用担心。看着吧,这些面包一个都不会剩的。其实,他的这份业余工作,很快转嫁到了三个姐姐身上。
久而久之,白无忧就养成了依赖性,小的时候依赖母亲,工作以后依赖同行,结婚以后依赖太太,离婚以后依赖姐姐。
他的前妻是一个和他母亲一样很强势的人,刚开始,她很享受丈夫的这份依赖,或许她把它与信赖和顺从搞混淆了。几年之后她感到身心疲惫,招架不住了,觉得这个家里阴阳颠倒,自己没有力量再承受这份依赖了。于是,在她的强硬坚持下,他们终于分道扬镳。照理说白无忧进入单打独斗的状态以后,应该自立自强了,且慢,这个男人骨子里的妈宝男因子在顽强地燃烧着,从而决定了在天命年之前,被IT行业无情地踢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