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已过去近半,1日家庭音乐会的当晚,妻子在女儿的陪同下,又从楼下客厅,拖着氧气瓶,回到自己的卧室,毕竟是住了23年的房间,处处熟悉,去厕所洗漱也是方便。只是那制氧机烦人,嘈音太大,妻子在吗啡止咳药安定的作用下,很快入睡,而我是睡不着,一是往事翻腾,二是眼下事多,三是人老难眠易醒。一会儿看看她的呼吸,测下脉搏心跳血氧饱和度;一会儿想到女儿专程回家,她在纽约的事业如何办,虽说新冠肺炎吓人,学校关门,她的学生可远程视频教育,但是几个大的演出都取消了,毕竟不好,因为她的事业脚跟未稳,需要努力。而我女儿说,母亲只有一个,最难的时候送上一程,送上爱心,此生无悔。母亲耗时十年,流产加上宫外孕三次,吃尽苦头,才带她来到这个世界,又为她,为这三口之家每周五十,六十个小时的做两份工作,这份爱她一辈子无法回报,陪她走完人生最苦的一段,于心,于家都安。
女儿的这份心情,无法拒绝,妻子很是感动,女儿订的饭菜,土耳其,意大利,印度咖喱饭,蛋糕点心的味道再怪,她都吃上一口给足面子,虽然化疗放疗对消化系统的损害非常严重,稍硬稍辣太甜太酸,她都会吐出来,难受半天,可是能吃点总比不吃好,总比只喝能量饮料,豆浆,只吃藕粉,芝麻糊好。
回顾这几周,与临终关怀机构的护士医生员工打交道极多,这种交流过程倒是环环紧扣。第一,由医院急诊室的病例主管协调寻找相应的医护中心,口碑要好,对病人负责,专业力量强,第二是保险公司能够全报的医护中心。一番周旋后,找到同一医院原护士目前负责的一家关怀中心,但这名相识的熟人要回避,不能负责有关事宜,而由她信任的,不认识我们的朋友打点诸事。
临终关怀中心的医生护士说,他们的工作目的不是如何治疗,而是如何不使病人痛苦,少使病人痛苦。所以在临终前,本人愿意以气体仙逝,还是愿以针剂注射加快进程,需要本人确定签字,家属同意。其次是,所有用药与原来的肿瘤医生无关,由他们的药房送达,并向我们的医保公司报账。第三,配置的药物随病情变化,用药原则以病人为中心,以舒适为主。
我们立下生死状后,注册护士一周来访三次,有事随叫随到,医生接到护士报告后,也会即刻来访,而护工一周洗澡四次,按摩师两周服务一次。这种服务方式,倒是无可挑剔。但是,见到护士把多年吃的维生素片,辅酶Q,胃片,镁,钾,钙片等都取消了,心里不是味道,仿佛是明明白白地向你打开了通往天堂的大门,“请君远行。” 虽然她的理由也有道理,接下来不是养生,而是接受死神的拥抱,这和国内吊针输液,打丙种球蛋白,打白蛋白补身,吊着生命的作法完全不同,直接的揭示了人生的暗夜归宿。当然,我们也明白对于肺积水越来越多,肿瘤越来越大的癌症晚期病人来说,输液补液只是喂养了癌细胞,使人拖得更苦。
况且,现实情况确实是如此。当我们2月27日放弃治疗后,3月12日,妻子就吞咽困难,五粒药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吞下,此时吃那些维生素的多种药片,确实是种折磨。而从3月10日凌晨二点起就因为气短气急胸痛而无法仰卧入眠,非起来坐在床沿,靠着我的肩膀才能入睡。有时候喝了吗啡液,做了液化气体缓解气急后,六个枕头靠在背后,她就会在迷糊中睡去,但过了一两个小时,又会因为气闷胸疼而醒来,每天二点左右至早上八点基本上要醒来三四次,同时因为用药太多,神志不清,会把氧气管拔掉,或者朝后戴着,或者放在嘴里嚼着,又因为全身疼痛不停的换着体位而无法熟睡。常常经过一夜的折腾后,至早上八点才可睡至至十一点,中午时喝点饮料和女儿同事朋友聊上一会儿,到下午三四点,又是乏力嗜睡,人也糊涂,讲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3月10日晚至13日晚,连着数天都是半夜就醒,我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极为疲惫。女儿白天替我时,我是昏沉沉的睡上几个小时,耳朵还是竖着,怕有意外。妻子的同事获悉后,帮着找上夜班的护工。试了3月13日,14日两晚后,发现这些女孩的医护知识极缺。即使我们配好药水标好次序,但她们还是吃不准,把我和女儿叫起来三四次。妻子的同事朋友们说,她们愿值夜班,使我们可以喘息,睡个好觉。3月15日周日,负责妻子病况的护士来访,量血压,测血氧脉搏,呼吸情况,向我们郑重地说,妻子已进入频死阶段,身体多种器官已达极限,接下来会牙关紧闭,滴水难进,她的时间多则几天,少则几个小时,随时会去。15日周日下午护士专门来装上药物自动灌注仪,把相应药物配制好,定时注入,使她能睡好些,平静离去。
记得3月12日周四的下午,是妻子最清醒的时候,来访的美国同事五位,中国朋友五位,妻子说的最多的是“我爱你们,谢谢看我/I love you, thank you.” 可是,谈起了一些事,她是记不清了,可是轻轻笑着,笑出了泪花。而中美朋友们也陪着她笑,笑出了点点晶莹。女儿在楼下弹着萧邦,李斯特的钢琴曲,贝多芬,舒曼的协奏曲,泪珠盈睫,随手抹去。
在钢琴曲的伴奏下,每小时3毫升的吗啡静静的注入妻子的身体,仿佛许多双爱的双手,天使的双手,把我那37年前的新娘子慢慢地举起,飘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