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牙和切肠:在国外看病的经历
出国前,我们都仔细检查身体,有什么病尽量治好。我的痔疮也赶在出国前几天搞定,还带来各种药片,就是怕在国外生病。据说在那里看病很贵。尽管办了医疗保险,总还是有点不放心,还是尽量不要进医院为好。
然而,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七月初,我的一颗智齿剧烈地痛起来。痛得我头都要裂开了,实在难以忍受。但我实在不想上医院,怎么办呢?突然我想到有个姓赵的牙科医生在德国进修,可以找他试一试啊。
周五上午,我捂着腮帮子,皱着眉头到医院去找赵医生。他正在那里上班。看到我来了,就笑着跟我打招呼:“你怎么了?”我告诉他我的牙痛。赵医生仔细检查了我的牙齿后对我说:“你的那颗牙齿已经烂空了,只剩下一个薄薄的空壳,没法再补了,只能拔掉。”这是我第一次拔牙。我心里非常害怕,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拔掉吧。痛吗?”他摇摇头:“打了麻药,痛倒不会痛。不过你这颗牙齿由于烂空了,四周非常薄。我不能肯定能一下子把它拔下来。如果能,就是一秒钟的时间。但如果一夹就碎了,根还留在牙床里,就只好一点点给你挖出来了。”天哪,我不由得害怕地问:“会碎吗?”赵医生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能肯定,但确实有这个可能啊!”
我坐在牙医的手术椅子上,看着赵医生,咬咬牙说:“拔吧。”随即闭上眼睛。赵医生熟练地给我打了麻药,消了毒。他用一把大钳子夹住了那颗烂牙齿,对我说:“我要拔了啊。”只听见“叭”的一声,赵医生叫了一声“哎呀!”,把大钳子从我嘴里退出来。只见上面有几个牙齿的碎片,牙根没有拔出来。接下来,就是赵医生用凿子、钉锤等工具在我的嘴巴里“叮叮当当”的取牙根,仿佛我的嘴巴就是一个车间。我只有躺在那里,尽量张大嘴巴,任他在那里作业。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好在不痛。
等把牙根取干净,我全身都已经汗湿。赵医生给了我一包消炎药,对我说:“好好休息吧,应当一天后就可以恢复了。”
这时我的头已经是昏昏沉沉的了。我拿着药,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觉得舒服多了。吃了药又继续睡觉,直到中午被饿醒。喝了一点牛奶后,我发现拔了牙齿的地方似乎塞了一团棉花,就用力吐了出来。我对着镜子仔细看看那里留下的窟窿。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个智齿三十岁才长出来,不到四十岁就拔掉了。真没用啊!”
这次拔牙就这样顺利的过去了。但一个月后的肚子疼就没有那么幸运。
八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实验室上班,突然感到腹部一阵疼痛。到了下午,疼痛越来越厉害,我开始满头大汗。我对技术员说:“我肚子痛,没法上班了,我先回家了。啊!”
等我忍着痛回到家里,立刻就躺在床上。希望休息一会能缓解过来,就迷迷糊糊地睡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天黑了下来。但疼痛一点也没有减轻。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会不会是在农村的肚子痛又发作了?”在武汉期间,就发作过两次,医生当时就告诉我:你这是急性阑尾炎转为慢性的了,迟早要动手术的。我想,恐怕这次是躲不过了!
我忍着疼痛,慢慢坐了起来,下楼敲了房东的门。门开了,Mimi看到是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啦?”我说:“我肚子非常痛,要找救护车!”Mimi吓了一跳,赶快端来电话,并告诉我:在德国,所有的紧急电话,不论是火警、匪警还是病人急救,统一都用“123”这个号码。由接电话的人根据情况分门别类地通知有关部门处理。嗯,这倒是挺方便的,又好记。
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人口齿非常清晰而简单地问:“你有什么事情?”我告诉她:“我肚子痛得厉害,恐怕很严重。”“你的地址是……?”等我说了以后,她告诉我:“请你在家里等着,我们马上就来。”真的是简单明确不罗嗦。
我回到房间,找出护照和马普给我的医疗保险单,还有钱包。刚做完这些,不到十分钟,远处就传来救护车的尖叫声。好快呀!接着,医护人员抬着担架来到我的房间,我把护照和保险单交给他们。这些人二话不说就把我抬上了救护车,车马上呼啸着开走了。在路上,医生们给我测量了血压、脉搏和体温,并拿着步话机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估计是在跟医院联系。
一到医院,另外一批医护人员早已再那里等候。我被抬进一个空房间,他们就离开了。一刹那,四周变得空空荡荡,十分安静。我躺在房间的中央,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一阵窃窃私语的说话声从门口传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去,门口站满了穿白大褂的人,但没有一个人进来,而是在那里议论:“呀,这是个中国人!” “是啊,他会说德语吗?”“英语也行啊。”“……”。我心里感到好笑,但肚子太痛,一点也笑不出来。
过了一会,听到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地说:“我先来试试。”于是,我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白帽子的男子走到我的面前。我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发问。
他看着我,犹豫了一会,用尽量简单的英语,慢慢地说:“你今天…有水排出来吗?”我不禁笑了起来:这是什么话?于是就问他:“你这是想问呕吐还是腹泻?”那人一下子高兴地叫了起来:“啊,他什么都知道!”于是,几个医生轮流地过来,问我各种问题,并进行各种检查。我也告诉了他们十几年前在农村发生的事情。很快,会诊结束。他们安慰我说:“好了,没有问题了,你好好休息吧。”我的心放了下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我再次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医生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很和蔼地对我说:“江,我们诊断你是患了阑尾炎,必须尽快动手术。有家属来签字吗?”我摇摇头:“就我一个人在德国。”医生很惊讶地问:“你的夫人呢?”在他们眼里,只有短期出差才会一个人走,长期在外的人没把家属带在身边是不可想象的。而在中国,出国是公家交给你的任务,要把家属也带去才是不可思议的。我告诉他们:“夫人和孩子都还在中国,我自己来签字吧。”
签完字后,医生又问我:“是否需要找一个牧师给你做做祈祷?”我说:“不用。”医生突然想起来什么,做了个鬼脸:“抱歉,中国好像不是信上帝,好像是信菩萨,对吗?”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也不信菩萨。”医生很奇怪地问我:“那,你信什么?”我看着他:“是不是你跟我做手术?如果是,那我当然信你啦。”医生一听,哈哈大笑起来。点点头:“好,好!”
护士过来跟我换了病号服,把我挪到担架车上,往手术室方向推过去。担架车经过长长的走廊,还通过了一个墙洞上的传送带。我像是个机器零件一样,被送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大家都在忙碌地做准备工作。一个医生过来给我打了一针,我则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忙碌。一会,那个医生走过来看看我,惊讶地拍拍我的脸:“你还没有睡?”我摇摇头。但不一会,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已经到了傍晚。我把手伸到腹部,摸到肚子上有一大块纱布。啊,一定是手术已经做完了。一点也没感觉到痛啊。
手术第二天,我感到饥肠辘辘。中饭时间到了,护工给同病房的每个人都端来了一盘食物,但没有我的,说是医生讲过不能吃东西。我知道,在中国,手术后通常要等到有屁放出来,确认肠道没有被梗阻才能进食。我告诉他们: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也放屁了。但他们完全不理睬我,我看着医院的护工端着一盘盘的美食送到每个病人的床前,感到愤怒极了。医生给我端来一杯红茶,小心地说:“你可以喝茶,但还不能吃饭。”我把头扭到一边:“我不喝茶,我要吃饭!”那个医生很抱歉地告诉我:“负责管你的医生说你今天不能进食,所以根本就没有准备你的午饭。”“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在德国,住院病人的饮食是属于治疗方案的一部分。每天每个人吃什么,吃多少,都有非常具体的安排,就跟吃药一样的严格。在我住的房间里有四个病人,每个人吃的东西都不一样。而且也都是算在治疗费用里的。也就是说,如果你办了保险,那吃饭也能在里面一起报销。
听到这些,我泄气了。既然医生说我今天不能进食,看来我只能饿到明天了。等着吧。
在德国的医院里,医生、护士和护工是有等级的。但在病人那里,他们都是召之即来的服务员。我只要按下床头的电铃,护工不在,护士一定会到。如果护士不在,医生也一定会来。即便我说“我想下床到走廊里走走”这样只需要护士或护工来做的要求,如果他们不在,医生也会非常客气地把我扶下来,然后带着我在走廊里散步。
手术后第三天终于到了。我早早地坐在床上,等待早餐的到来。今天的早餐有牛奶,面包和鸡蛋。看来对我的饮食没有做什么限制。由于饿了两天,我一眨眼就吃完了。我按下电铃,对跑过来的护工说:“我还想吃一份早餐。行吗?”护工跑出去,一会,又端来一盘早餐给我,啊,吃得真饱!
上午的查房开始了。当医生走到我面前时,为了表现我已经恢复,我得意地对医生说:“我今天饿极了,吃了两份早餐。”可能是我的德语不好,把动词的时态用错了。只见医生两眼直直地看了我一会,就走了出去。不一会,端了一盘早餐进来递给我:“江,吃吧!”我尴尬极了,只好笑着对他说:“抱歉,我的意思是说,早上我已经吃了两份早餐。这第三份我实在吃不下了。”
接下去的几天,我就是呆在医院里休息。每天早上医生来查房,然后打上一小瓶吊针,一天的治疗就结束了。剩下的时间自己想办法打发。大家都喜欢坐在长长的阳台上晒太阳。
医院里把病人分为传染性和非传染性两类。非传染性的病人不但可以串门,而且还鼓励你到处走动。连吃饭都可以端着盘子到食堂里一起吃。还有图书馆和阅览室,可以借书看……。这样的集体生活对病人的康复是有利的。
在阳台上晒太阳时,我遇见几个德国的老头,才发现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如此之少,可以说是不可思议,让人大跌眼镜。
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听说我来自中国,很高兴地说自己年轻当兵时,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去过上海。“唔,那是靠海边的一个小镇。人不多,但挺漂亮的……”老头眯着眼睛,在那里愉快地回忆着。我惊讶地看着他。一战时上海已经很繁华、很热闹了啊。怎么也不会是一个人很少的小镇呀!估计他是被派到属于上海,但又离市区很远的一个港口站岗去了。以为那就是上海。
另外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更离谱。他问我:“中国?在什么地方?”我费劲地给他比划了半天,他才似乎明白了:“啊,中国在日本旁边。”我生气了。他知道日本,不知道中国?“不对,日本在中国旁边。”老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不是一样的吗?”我摇摇头:“中国和欧洲一样大,日本只是个小岛。如果中国比作一件衣服,日本就是一粒扣子。你只能说衣服上有颗扣子,能说扣子上有件衣服吗?”老头还是没有闹明白,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离开了。我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
在这期间,技术员Thosmen和她丈夫一起来医院看望过我。我很惊讶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Thomsen太太笑着说:“我们看到你两天没有来上班,就到你住的地方找你。房东老太太告诉我们说你在这里住院了。” 我又问道:“你们见到Mimi了?”Thomsen太太摇了摇头,说:“不说Mimi了。”我不解地看着她,心里想,Mimi一定又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什么了。
我们正在聊天,对面床的老头突然发话了。他问Thomsen太太:“你听得懂这个中国人说的什么吗?”Thomsen太太惊讶地说:“当然能听懂啦,怎么啦?”老头说:“怎么他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啊。”我们不由得都笑了起来。我才想起前两天他曾经试图和我说话,说了两句就不再说了,原来是听不懂我说的什么。“难道我的德语说得那样不好?”我奇怪地问。Thomsen太太安慰我:“哪里,他不是本地人,口音很重,所以听不懂你说的话。”虽然是这样说,我还是感到十分沮丧。
第五天,我实在呆着无聊,又担心我传的细胞。下午,我偷偷溜出医院,坐上去实验室的公共汽车。在车上,我发现大家都以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医院的衣服。好在是天天换洗,还算干净。唉,也不管那么多了。到了实验室,我担心细胞长得怎样,就坐在那里用显微镜看了起来。一会,技术员从无菌室出来,看到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你怎么能从医院跑出来了?”她立刻把Ahne教授叫过来看。Ahne教授很严肃地说:“你赶快回去,不能穿着医院的衣服在外面跑。当心警察把你当神经病抓起来。”我大吃一惊,赶快放下细胞,跑回了医院。不过对Ahne教授的话还是半信半疑:警察还管这事?
一周后,医生通知我可以出院了。我来到医院办公室,心里在想该怎么结帐啊,要付多少钱。办公室的人看了看出院通知单,在电脑上查了一下,叫我在单子上签个字。然后很礼貌地对我说:“江先生,你可以回家了。祝你健康!请记住:一周后上午九点请过来复查。”就这样出院了?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说了一声“谢谢”就走出了医院。这手续真简单啊。
几天后,医院寄来一份账单。上面列了我住院期间的所有费用,包括吃饭的费用一起大约一万二千多马克。附言上写到:“如果你看后没有什么疑问,麻烦请签字后寄到保险公司。地址如下……。”我寄出去后,一切手续就都办完了。
一周后,我如约来到医院。医生叫我躺下,然后用手在我的肚子上摸了几下,满意地说:“唔,很好,没有问题。你可以回去了。”再过了几天,医院又寄来一份账单。这是复诊的费用二百马克,上面同样有句附言:“如果你看后没有什么疑问,麻烦请签字后寄到……。”我一面把信发出去,一面想:这复诊费也太贵了点吧!摸了不到十秒钟的肚皮,就花了二百马克!幸亏是保险公司付账,否则真付不起啊。
出院后我一称重,整整轻了十三斤。那就是说,我出国半年,不仅把在歌德学院吃黄油长的四公斤肉放弃了,还多掉了五斤肉。李新新知道后不由得嘲笑我:“哪个像你那样出国后又拔牙又切肠的?别人出国都长胖了,你倒好,还瘦了几斤。怎么回事啊!”
是啊,我的运气怎么这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