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章
天恩去了當木工學徒。天庭在家不是陪母親聊聊,便是看看書,累了便上閣樓打個盹。有時候睡過了煮飯時間,免不了又給母親數說幾句。這種百無聊賴的生活確實令人厭倦,令人頹喪;日以復日,很容易令人不再振作,也許從此消沉下去。天庭深深體會到人需要工作並不是純為了生活那麼簡單,很大程度是為了精神有所寄託。有了工作,日子才不會那麼難過。現在想幫母親縫衣服又說是違反街道委員會的規定。至於瑞強那一行嘛,母親更反對瑞強來勸說幾次無效便不再來了。偶爾麗虹過來聊天,日子是容易打發一點;或者余大均約去白沙河游泳,那算是最開心的了;但也不可能天天如此呀。又收到雨霖的來信,說甚麼現在正值築堤防洪的季節。站在齊腰深的水裡挖泥築堤,每天都累到腰酸背痛,有時連走路也覺得雙腿在發抖。幸虧中山縣是個魚米之鄉,每餐豐盛,而且民風喜喝幾杯,可以驅點寒濕之氣,否則實難撐下去。現在與民眾的關係搞得很好。希表兄有機會到他處走走,與當地貧下中農交個朋友。他還經常向村民提起自己有個表哥姓馬的,希望能到民眾公社來玩玩。村民也表示非常歡迎表兄來訪,有些熱心的還經常問起這位老表甚麼時候才來作客。至於哲凡,久沒通信息。信寫得委婉,天庭看得明白。看完了信,天庭覺得好久沒去雨霖家了。前些時自己瞎忙了一陣,現在有空也該到他家走走了。對了,李哲凡也好久沒見了,也該順道去看看。李哲凡住在文德路十三中學斜對面那條小巷裡。天庭在哲凡家門前朝樓上大聲喊他的名字。沒多久,二樓其中一扇窗戶打開了,露出一個笑容可掬的臉孔,那不就是哲凡嗎!他很快下樓來開門,非常高興地說:「嗨,天庭,好久沒見。怎麼現在才來看我呢?請上來坐。」
「那你又為甚麼不來看我呢?整天躲在家裡幹嘛?」天庭嘴快地把話送回去。
「我怎麼沒去看你。那位在縫製衣服的一定是你母親;她說你去了鄉下,要過兩天才能回來。後來我把名字留了給你母親;怎麼她沒告訴你我來過?」哲凡有點詫異地問。
「哦,她對我說過有姓李的朋友來過,名字却忘了。當時我以為是初中同學李仁信;但家母說不是他,是個高大清秀模樣,笑起來有酒渦的。這樣我猜到是你。」天庭笑著道;隨便拿了一張椅子坐下來。
哲凡除了母親以外,還有個上小學的妹妹,一家三口便租住在這棟房子裡的一個房間。這房間比一般的大,放下兩張床還有地方擺設一張書桌和幾張椅子。為了省地方,那些裝儲衣服的箱子便往床底下塞。飯廳,廚房,廁所都是公用的。他那層住了三戶人家。哲凡給天庭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嘴巴只是合不攏,這樣把酒渦顯得更深。他倒了杯水給天庭說:「伯母講話蠻有意思的。對了,最近有沒有接到雨霖的信?」
「我正因為接到他的信才準備到他家去看看。你今天有空嗎?要不要一道去?」天庭希望哲凡能一道去,路上沒那麼悶。同時在路上談話比在他家裡方便得多,隔牆有耳總是令人不能暢所欲言。
「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去了。家母快要下班,妹妹也快放學,我要準備晚飯了。見到雨霖母親,請代我問候。雨霖信中有甚麼好消息?」
「還有甚麼好消息,沒有頭緒。你明白我說的是甚麼啦?他現在忙著挖泥築堤,累到腰酸背痛。他算是熬住了;換上是我的話,早就病倒了。」天庭感嘆地說。
「那也未必!人適應環境的能力是很強的。你和我這種[鋼條]型的人更耐熬,因為熬是靠意志力的。」哲凡信心十足地說。他那副運動家身材真如鋼條般的扎實,很能說服別人相信其意志力也一樣堅忍不拔。
「哲凡,我也不想跟你談那麼多意志力了。我只想再問一句,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如果不去的話,那我告辭了;因為我還要去另一地方找一位初中同學李仁信,想問問他編織鳥籠的方法。他父親以前開鐵網磨篩工廠的。」
「你要織鳥籠幹嗎?你要養鳥賣給和尚去放生?要知道現在和尚很多已經還俗了。說實在的,他們也沒錢買你的鳥。」哲凡開玩笑地說。
「哲凡兄,我們終日無所事事真的不是辦法。剛才我經過文德路那家花鳥公司,看到那些白燕的售價很高,五十塊錢一對;如果毛色特別好的還不只這個數目。所以我打算養些來維持生計。我也問過店裡的負責人,他們的收購價也起碼四十元一對。如果養得好,收入應該不錯的。你想想看,除了到農村去外,街道還會讓我們幹甚麼?養這種東西總不能說是犯法的吧。」天庭苦笑道。
「那當然不算犯法。問題是養這種寶貝鳥,第一要本錢,第二要地方,第三要用心料理伺候。開始時,算你同學教會你自己編織,省了買鳥籠的錢,但是白燕還是要錢去買呀!一對五十塊,兩對一百塊,買兩對開個好頭不算多吧?那湊足一百塊錢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將來有機會繁殖起來便要佔更多的地方。你看我這個房間,不要說養白燕,養我家三人經已擠得不得了。我知道白燕這種鳥非常嬌嫩。天天要替它清理糞便,籠子要擺放在不冷不熱而且通風的地方;稍為照料不周,它會死給你看的。你家多少還可以騰出地方來;我這裡絕對沒辦法,而且房東絕不讓我養這些雜物。」哲凡實話實說了,絕不兜圈。
天庭沒有再說甚麼便離開李家。雨霖家不用花十分鐘便到。現在雨霖家比以前清靜得多。大姐淑嫻已經嫁了,只剩下三個人。如果雨軒,雨新去了上學,那只剩下他母親一個人在家。兩個兒女去了農村後,服務站真的讓她開票做事。她為了方便照顧那兩個小兒子,只好向塑膠廠拿些產品回家加工包裝。這樣的收入僅以糊口,如果碰上開學時期,兩個兒子的學費,書簿費的確令她捉襟見肘。幸好淑嫻的夫婿很不錯,不時幫助她們度過難關。雨霖的母親臉上除了原有的因丈夫被關而憂鬱愁默外,現在又多了一層掛念遠離的兒女的那種心思。昔日亮麗的丰采已變得黯然無光,令人難以置信眼前這個女人曾經美麗過。望著牆上掛著的舊照片,那是當年一種領導潮流的摩登打扮;再看看面前的小老太婆模樣的女人,其實際年齡只是四十出頭;天庭深深體會到環境比歲月更易使人衰老,政治壓迫比經濟困難更易傷人。天庭盡其所能用好話安慰,勸解,開導,但是在她那僵化了的臉上怎樣也擠不出一絲笑容來。天庭開始懷疑自己的出現是否增加對方的傷感,於是再和她兩個小兒子談了一會便離開了黃家和萬福路。出了永漢路,拐進中山五路,天庭朝著中山六路那方走去。
以前在中山六路與維新路口交接處,新聲電影院對面,有一家專營鐵網磨篩的店舖。後來公私合營把它拆掉,與左右店舖一起改建為兩層樓宇。上層為住家,下層仍為店舖,只不過改為賣鞋,賣衣服的了。從側門上去,經過幾家店舖那麼長的走廊,最後第二戶便是李仁信住所。在這長廊,每戶門前,靠窗地方,各擺有煤炭爐,那算是燒菜煮飯的地方。至於厕所,洗澡的地方,那麼多戶人家只好共用一處。雖然這一層沒有像電影《七十二家房客》那麼擁擠,但是到了煮飯的時後,也夠烏煙瘴氣的了。經過這油煙彌漫的長廊,差點沒給那些濕煤發出的臭味嗆到,天庭趕快的找到李仁信那戶,在那單薄的木板門上輕輕地叩了幾下。裡面很快地傳出響亮的問客聲:「哪位?」
「是我,馬天庭。」
話剛說完,那木板門經已敞開了,探出一個如斗那麼大的頭來,前額非常飽滿而凸出,把鼻樑也壓下去了,眼睛圓大而鼻頭更大,和電影《三毛學生意》的男主角三毛很像,不同的是他自己還有註冊商標|一顆破了半邊的門牙。同學們都稱呼他為三毛,他一點也不介意。他自己也覺得是做生意的料,起碼他那早過世的父親曾經是鐵網磨篩業裡一位成功商人,也就是共產黨所說的資本家。李仁信的家庭成份不算好也不太壞,是爭取的對象。他因為考不上高中,所以很早出來工作。這樣比考上高中的馬天庭好一點,起碼現在能在服務站開票。早三年參加服務站是比較容易的事;現在政策變了,便很難混得進去。仁信開門看見是初中的同學來了,很興奮地說:「請進,請進。馬天庭,怎麼今天有空來看我這個老同學?你猜猜誰也來了?今天真是相請不如偶遇。」
天庭連猜也不用猜,從木板門敞開處已看到另一位初中同學在裡面的一張椅子坐著,於是他大聲喊道:「白建平,這麼巧,你也在這兒。真的拜訪兩家倒不如在這兒訪一家。」
白建平長著一張娃娃臉,一團永不會憂愁的稚氣;個子不高,但手腳特大,四塊磚頭疊在一起,他可以張大一隻手把它們拿起來。他父親以前是建築承建商。現在建平子承父業,準確地說也入了建築這一行。他令同學最難忘懷的是在初中二年級時候,對女教員〔校長夫人〕的輕薄動作。為了讓每一位學生都有機會聽到正確的發音,那位英語教員慣例在學生座位間的通道上來回繞圈朗誦。有一次當她剛轉身要回講壇去的時候,建平突然站在椅子上,用手輕模女教員頭上一小撮不同顏色的頭髮,跟著迅速地坐下來,並且神秘兮兮地說:「那撮頭髮是金色的呀!」
當場引得周邊的同學哄堂大笑。那教員立刻轉回身來,但沒發覺甚麼異樣,隨便說句要學生安靜的話,又繼續唸她的英文了。大家都說白建平吃了豹子膽,敢在老虎頭上捉虱子。建平看到進來的是馬天庭,便站起說道:「嗨,馬天庭,好久沒見。甚麼風把你吹來看望我們兩位落第的老同學呀?」
「白建平,你們落第,還有工作;我現在落第連工作也找不到。我來看你們也不是第一次了,幹嘛還要風吹?你今天怎麼有空來這兒?不用上班?」天庭記得建平那行星期天才休息。
「還上甚麼班,我已經不幹了。我準備去海南島落戶,今天來辭行的。」
「喂,建平,你沒有弄錯吧?有工不幹去種田?而且是海南島。」天庭非常不明地問。
建平還沒回話,仁信已搶先說:「我們的白兄,為情為愛,機緣難再。女朋友報名去海南島,他也跟著報。」
沒聽到建平反駁,那仁信的話便不是空穴來風了。大家作為同學一場,天庭覺得應該勸言幾句,希望他只是一時衝動而能改變初衷:「建平,你真的確定要去海南島?真的想通了?你知道海南島離廣州有多遠?你現在父母在堂,年紀也不少了。人老便會多病,如果有甚麼三長兩短,那你怎能趕會來看他們?農場負責人讓你回來,也要兩三天的時間;如果不讓你回來,手上沒通行證明,那你怎樣飛越雷洲半島海峽?如果你堅持要去農村也應該找近便一點的地方呀。你母親是街坊組長,這點要求,相信她可以辦得到的。」
「哎呀,人家白兄可不是甚麼遠近問題,即使天涯海角也得要去的了。」仁信大概也曾勸言無效,現在只能在旁對建平挖苦一番。天庭也不再說甚麼了,心裡只是納悶,命運真會作弄人。能留在廣州的白建平偏要去農村;而自己想留在廣州却要被動員去鄉下。自己沒有談過戀愛,仁信也可能沒有談過,所以不懂個中滋味,更不能理解情愛至上的真諦。說不定有一天碰上一位自己喜歡的女子時候,也可能有不可理諭的行為,也可能作出別人看似荒謬的決定。不過目前絕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真的,目前這樣的際遇怎可能讓這種事發生?誤人誤己。天庭換了別的話題問道:
「仁信,現在有一事請你幫忙,希望你能教我編織鳥籠。我要編織的不是圓柱形那種,是長方形的而且一面就可以。要有小門,可以開關以便飼養,清洗;其他的我準備用木板條釘造。」
仁信聽說是編織鳥籠,立刻爬上那個小閣樓拿了兩個下來,說道:「你可問對人了。這幾天我要趕製二十個這樣的鳥籠,你看疏隔尺寸合不合意?怎麼突然想起養白燕?」
「你怎樣知道我要養的是白燕?這種鳥籠編織得很漂亮,不過太費功夫了。我只需學會織有門那一面就可以了。」天庭邊說邊拿著鳥籠仔細地看。
「怎麼不知道你要養白燕?現在廣州最流行的就是白燕。我認識好幾戶人家養這種鳥來維生的。在沙河鎮有一位關叔養了滿屋子白燕。這二十個籠子就是他訂造的。看哪一天有空,你過來和我一道去送貨給他,順便你可以問問他如何飼養。如果要買的話,我可以要他給你折頭,算便宜一點。」仁信滿有把握地說。
「那好極了!現在你教我兩下,回家我把籠子弄好;過兩天與你一道去關叔家看看。如果看對了,說不定就買它兩對回來。」天庭說得興奮,好像又要開展新的計劃一樣。
建平聽到有點不耐煩,點燃根香煙,深吸了一口,隨後吐出幾個煙圏,慢條斯理地說:「天庭,我真想不通你怎會有興趣養這些東西?養鳥玩雀會令人喪志的。」
看著他一團稚氣的臉,而聽著一番似有道理的老氣横揪的話,天庭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不過今天是他辭行的日子,不想跟他爭辯甚麼,於是語氣平祥地回答:「建平,我知到甚麼是玩物喪志;但是今日要養白燕完全是為了維持生計罢了。你也知道居委會甚麼事也不讓我幹,那我憑甚麼過活?我不養白燕還有甚麼辦法?我不像你有個當街坊組長的母親,隨便可以替你找份差事幹。更不像你那麽好運氣,找到一位可以生死與共的紅粉佳人一起去海南島.」
建平也不再說甚麼。而仁信的嗓門可大了,那些夾板造的牆隔好像也隨著他的聲音振動起來;只聽到他中氣十足地說:「唉,民以食為天。沒飯吃便沒力氣,也沒志氣,所以沒飯吃便得想辦法找吃的。我們這些升斗市民日求兩餐,夜求一宿,總之不違規便可,還管甚麼志氣不志氣的。魯迅說過,第一求生存,第二求溫飽,第三求發展。求發展算是有志氣的所為,但魯迅把它排在最後一位。所以我們需要先活過來,然後再談别的。馬天庭,我示範一次給你看。第一步,先把一根粗鐵枝彎成一個主框,尺寸隨你尊便。你要編織的只是一面,那更是簡單。用同樣粗的鐵枝紮好兩個小門框,尺寸要足夠你的拳頭輕易進出。第二步,準備好一大扎小號鐵絲,每根鐵絲對折好,其長度是主框的寬度的一倍半;到小門的地方可以用短一半的鐵絲。第三步,從主框任何一角編起,把兩條貼近的鐵絲擰在一起,記住,每次擰兩下,這樣繼續下去便編成六角形的小孔鐵網。」仁信用非常熟練的動作示範了幾下,特別是如何加新的鐵絲上去的竅門,接著說下去:「這種手作全是眼見功夫,很容易學。難的地方是編織的孔眼是否均勻對稱,還有到小門的地方最考真功力,兩扇門一定要正,要平,不能拱起來,而且要一樣高低。」
天庭從仁信手上把那玩意接過來編織了幾下,覺得並不難。當然沒仁信那麼快,那麼好。其實自己用的,編得好不好有甚麼所謂?總之白燕飛不出來就可以了。但是天庭這個人做甚麼事都要求完美,即使是第一次也要盡力把它做好。他總覺得自己做出來的事或物都代表自己個人的心思。所以他向仁信提出很多問題,例如有甚麼秘訣把小門口編得正,而且容易開關,到收口時又該注意些甚麼,這種鐵絲能維持多少年不生銹。該問的全問了,仁信覺得沒必要問的也問了。
這天的晚飯,仁信請了,算是替建平餞行。三年的同學,七年的朋友,明天又有朋友要遠離了。海南島實在太遠了,真的不知甚麼時候能再見面。「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詩人杜甫早就體會到箇中滋味了。建平大概已墬愛河,倒顯得無所謂;還背了王勃幾句詩來勸解朋友,「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徵得母親同意,天庭真的花了兩天時間便把一個可以養兩對白燕的籠子弄好了。除了正面是鐵絲編織成以外,其它地方都是用薄木條板釘製成的。中間分隔的也是木條板。當然每個小房間都橫放了兩根小木條,好讓白燕跳上跳下。左邊掛上一個小杯儲水用的,右邊那個小杯子放飼料用的。閣樓雖然熱了點,但總比放在樓下讓同屋姓李的老傢伙看到的好。正所謂寧願讓你聽到也不讓你看到。整個閣樓靠大街處的兩個角落,釘有菱形疏隔的地方是最通風透光,而且不佔有用的位置。但右邊那個通風處不能用,因為姓李的傢伙的房間就在下面。於是天庭在左邊的疏風處,用幾塊六尺長的厚木板在閣樓圍邊到菱形疏隔處搭上[天橋],也把原可以看見小客廳的空間封起來了。下面的只能聽到鳥鳴而看不到鳥的身影。天橋處放上鳥籠便大功告成。如果將來白燕能繁殖起來的話,便把靠閣樓圍邊的書桌移開,然後放一個自製的四層木架。每層分間四個小房,不過這個層式鳥籠要四周圍上鐵網方夠光線。鳥類的繁殖應該很快的,從孵出到能下蛋只不過六個月光景。天庭心裡盤算著,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不到半年便可收回本錢,而且開始進賬。雖不會發財,但起碼生活不會那麼拮据。心裡打通了算盤,眼裡欣賞著那個自製的鳥籠,臉上流露出一絲微笑。倒霉至今,也該開始有個盼頭了。文明氏的預批應該是瞎猜,他憑甚麼說得準?胡說八道。甚麽二十四歲那年方有起色?等那五年?我的白燕已經滿天飛了。
沙河鎮舊地重遊,只不過這次同行的是仁信而不是瑞強。很快便找到關叔的住址。一進門便有百鳥齊鳴的感覺。雄燕求偶鳴唱聲,幼燕吱吱待哺聲,全都嘈雜在一起。沿牆四璧都都是多層式的鳥籠,整個房子找不到空置的地方,連進出之處也掛上圓柱形或方形的鐵絲籠子。白燕基本分有檸檬黃和橘紅黃兩大種類,如果夾有黑羽毛的便屬次品。這裡的白燕數量比花鳥公司的還要多,怪不得仁信稱關叔為[白燕王]。飼料除了小粟米為主食以外還加點熟雞蛋絲和一片白菜。最奇怪的是每個籠格子都掛有一塊乾的墨魚骨。天庭不明便問:「關叔,為甚麼每個小格都掛一片墨魚骨?是用來避邪的還是有別的作用?」
「那怎會用來避邪的呢。白燕和人一樣,吃的有肉有菜,還要有咸有淡。那些墨魚骨含有鹽份和鈣質,白燕吃了才不會生軟殼蛋;否則蛋很容易弄破,即使不破,孵化出來的成數不高。」關叔解釋道。接著把煙斗的煙絲點燃,深吸了兩口。噴出來的煙帶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大概只有這種香味才能把那麼多鳥糞腥臭味抵隔一陣。既然來到這裡,天庭想盡量了解飼養之道,於是向關叔請教:「關叔,我從來沒有養過白燕,可以說連鳥都沒養過。飼養白燕應注意些甚麼?」
關叔是一位中年人,頭髮分界梳理,而發腳的地方剪得比較高。長得五官端正,整個輪廓有著生意人那種圓和滿,雖然身上是一套黑色唐裝服飾,但仍然看得出是屬於都市生活的人。他對天庭瞄了一下,然後深吸一口煙,慢條斯理地說:「仁信跟我講你想養白燕,可能向我買白燕。如果你真向我買的話,我才會告訴你。」
「是的,關叔。」天庭爽快地回答。
關叔還看到天庭點了點頭,他便繼續下去:「養白燕不同養雞,因為這種鳥非常嬌嫩,不容易養得好。要養得顏色均勻亮麗方為上品;如果帶有雜色便賣不出好價錢。鳥籠要擺在不冷不熱的通風地方,有陽光却又不能直接晒射。飼料要有營養,特別是生殖期。要保持清潔,那些糞便要經常清洗掉;天氣熱時,還要拿碗作盆給它們洗澡。最重要的是白燕生出來一個月後,要雌雄分隔,到交配時期才把它們配對。當然自己要作好記錄,盡量不要把同父母的配在一起。這點與人一樣,血緣愈遠愈好。我提意你最好買兩對,我說的是實話,並不是想多賺你的。」
「我知道關叔好關照,但我担心買兩對錢不夠。」天庭有點尷尬地說。
仁信聽出天庭是在[打蛇隨棒上],於是幫忙把話接通:「哎呀,這點不用担心;關叔一定會算便宜給你的。我認識關叔這麼多年,他這個人很豪氣。他高興的時候,說不定會送給你呢。」
天庭覺得仁信的話過份了點,會弄巧反拙,趕緊說道:「關叔,仁信是跟你開玩笑而已,不要當真。算便宜一點,我付得起就可以了。對了,關叔,你怎樣分辨哪隻是雌的,哪隻是雄的呢?雞還有雞冠冒出來呀。」
關叔給這兩位青年人迷灌了一陣,心裡著實高興。深吸了一口,吐出點餘煙,然後說:「分雌雄說難不難,說易不易。沒經驗容易弄錯,有經驗的準成高一點而已。這種鳥的生殖器官不明顯,很有經驗的都會看錯。我的方法很簡單,會啼的是公雞,會唱的是公鳥。但是一個月大的白燕還不會唱呀。那你又怎樣去分?那不用担心。有一點可能你們也注意到,大多數動物,雄的長得比雌的好看,如獅子,老虎,孔雀啦。雄的毛色比較漂亮,白燕也不例外。同一窩出生的比較,顏色深亮一點的是雄的,可以說屢試不爽。」
「關叔,有點奇怪,為甚麼人又剛剛相反,多數女人長得比男人好看呢?別的不說,就看那兩條腿,到現在我還沒看到哪個男人的腿長得好看的;不像女的那麼有線條和勻稱。你們不信,可以看那些體操運動員,男的一定要把腿掩蓋住而女的不用。」仁信又開始胡說八道。
關叔聽了忍不住笑起來,把煙斗的灰燼敲掉,頻頻點著頭說:「仁信,你說得有道理。如果男人長得比女人好看的話,我們還用那麼辛苦去追求女人嗎?對於萬物之靈,上天故意把他們造得比較特別,那才更有意思。」
「關叔,其實動物也是雄性主動追雌性的。至於雄的好看,還是雌的好看,那是角度問題罢了。說不定在動物眼裡,也是男人比女人好看。」天庭笑道。
那驚人之語令關叔多看他幾下。接著關叔對著仁信說:「仁信,你這位同學很有辯才。他說得也很有道理。我決定平宜一點賣給他,六十塊錢兩對,怎麼樣?」
「那我先谢關叔的好闗照。」仁信立刻回答。
天庭喜出望外,立刻決定買兩對。暫時借用關叔的小方形籠子,等日後仁信交貨時再一起送還。關叔挑了兩對毛色特好的給客人,一對檸檬黃,另一對橘紅黃。臨行時,還送了一包小粟米,再在小鐵籠外加一塊黑布以免白燕沿途受驚嚇。付了錢,天庭口袋還剩二十塊。他再次謝謝關叔的好相與,也謝了仁信的好介紹。
過了幾個月,那兩隻雄白燕開始鳴唱求偶。那鳥鳴聲實在好聽,婉轉繞樑,餘音迴盪。大概它們也知道從疏間木縫看到的雌白燕是可望不可即,於是更不停地鳴唱。天庭也覺得應該把它們配對了;非常簡單,到時把同顏色的歸放一房便可。這段時間,天庭也開始建那四層高的大鳥籠了。
有一天麗虹的兒子在客廳裡聽到樓上有鳥鳴叫聲,便鬧著要上樓看小鳥。天庭不好意思拒絕,只好讓她們上來看。樓梯實在太窄,天庭只好替麗虹抱家臣上去,她自行跟著上來。家臣看到那些白燕,高興得拍手亂叫。天庭把他放在靠近鳥籠那個飾櫃上,把扶著他,不讓他亂碰,也担心他摔下來。麗虹也看得入神,問道:「這是甚麼鳥?我從來沒看過這麼漂亮的毛色,也沒聽過這麼動聽的鳥鳴。是了,為什麼只有右邊的兩隻在唱,而左邊那兩隻不唱呢?」
天庭本來不想讓鄰居知道自己在養這些小動物,因為怕他們傳出去,日後又惹麻煩。現在既然讓她們上來也担心不了那麼多。何況麗虹能守口如瓶,又怎能担保同屋姓李的老傢伙不打小報告?想深一層,覺得有點自欺欺人,倒不如大方一點。想通了,話也說得自然:「在廣州,人們稱之為白燕;但我懷疑這就是北方人說的黃鶯。其實它們的顏色是黃的而不是白的,而且很會唱。麗虹姐,會唱是雄的,不唱是雌的。這點和人不一樣;人是不分男女都能唱,只是唱得好和不好之分罷了。」
「那要養多久,它們才會下蛋呢?如果再多養幾對的話,這裡不就變成音樂廳了嗎?再用二胡拉一段《鳥投林》,那蠻愜意的。」麗虹還沒說完,自己先笑起來了。
天庭決意不把自己的計劃說出來,也盡法讓麗虹覺得養白燕全是為了好玩,於是答道:「兩對已經夠了。自己無所事事,養幾隻鳥只為了容易消磨時間而已。說到拉二胡,麗虹姐,你真會尋人開心。我既沒有二胡,也不會拉。老實說我不喜歡二胡拉出來的聲音,太凄凉了。對了,差點忘了白燕生蛋的問題。白燕和其他鳥類都是六個月便會下蛋。其實它們下不下蛋都無所謂,那些蛋拿來吃也嫌它小。」
麗虹顯然沒有在意聽;她站在那張大木床邊,專注地觀看牆上掛著的照片,然後指著那張獨自鑲在一個五乘七鏡框裡的中年男士問道:「這位是不是你父親?長得很英俊!我看你長得像你爸爸。」
「那是我父親,長得不錯,可惜命短了點。我是他的兒子,多少也應該有點像他。但也有很多人說我長得像母親。」天庭的回答令麗虹聽起來有點怪怪的感覺。
「這位騎木馬的又是誰呢?頭長的圓嘟嘟的,很可愛,很精神。」麗虹還是要問。
「那是本人七個月大時照的。那時家境好,人也會長得活潑可愛。現在環境變差了,人的臉也會變長了。你覺得怪不怪?這就是相由心生,心隨環境而變。其實一點也不怪,照片便可以告訴你一個人不同時期的際遇。」天庭的話聽得出在抱怨些甚麼,但那如相士般世故的話語與他的年齡很不相襯。
麗虹可沒這樣想,只覺得天庭那樣談吐老成才合自己的品味,否則面前站著的是一位乳臭未乾的嫰小子,那便沒話好談了。他語氣重濁只不過在發發牢騷而已,哪位男士不是這樣的?她走過去把家臣接過來,在書桌旁的椅子坐下說道:「小孩要長得圓胖才好看;長大了,又要修長一點才顯得有靈氣。像你們幾兄弟一表人才,那是很討女孩子喜歡的。」
「麗虹姐,今天的時代沒人再理會那個男人的才貌如何,而至重要的是他的地位,錢財如何。男與女選對象很不相同。男的會重視對方長得漂不漂亮而不考慮自己長的怎麼樣;女的很在意自己長得漂不漂良而不理會對方長得怎麼樣。女的可以為了對方的權力或經濟基礎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而大多數的男士在這方面比較執著,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比較難去改變成見。」天庭面對著這年青少婦,有意無意地說了些似為其可惜而實帶輕蔑的話。或者言者有心,聽者也在意,麗虹覺得天庭這番話是對自己講的,著實有點刻薄,而且傷人自尊,她頓時變得生氣,並加以反駁:「馬天庭,聽起來你好像很了解女人似的!你知不知道女人嫁給一個不喜歡的男人是一種無奈,是迫不得已,有時候根本別無選擇!」
「麗虹姐,對於女人我是一點都不了解,主要是沒有接觸過。我只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事物而已。或許我看到的只是表面的一鱗半爪,實際的原因那要問當事人才清楚。我也明白環境迫人無選擇,但是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投注在那種很不愉快的關係上,那未免有點可惜。」
這時麗虹眼睛有點濡濕,可能天庭的話說中了她的痛處;但是她不想在家臣前流淚而強忍住。突然間她站起來指著剛才天庭父親那張穿著有少校軍階制服的照片說道:「剛才你說可惜他命短了點;其實這是他的福氣。有時候早逝是一種免除痛苦的解脫。你千萬不要誤會我心黑狠毒在詛咒甚麼。我父親還死不去,但是我覺得他活得在實沒甚麼意思。自解放以來,惶惶不可終日。每次運動一來,街道居委會便找他出氣,當活教材,活靶子。不管運動大小,他都會驚懼得茶飯不思。我作女兒的看到他那個樣子,心裡難過。」麗虹把掉下來的眼淚擦去。天庭最怕看到女人流眼淚;看自己母親流淚固之然怕,看別的女人流淚也怕;怕得連可辯的話也不想再說。他知道麗虹的父親在國民黨時期曾經在廣州沙面警察局當局長。當上這種不大不小的官現在只有活受罪的份。如果官大如李濟深,傅作義,杜聿明那種還有統戰價值或許會好過一點。天庭這時不知道用甚麼話去安慰她。如再談她父親的事只會增加其痛苦,那只好隨便找個話題來岔開:「你父親我碰見過幾次,每次都隨便點頭打個招呼而沒有交談。他好像做油漆工作。有一次看到他和你弟弟一道下班回來,在門口整弄那些油刷子。」
「唉,他除了上班以外,如果沒甚麼特別的事情,是很少出門的。我是受不了的,整天不出來走走會覺得很不舒服的。你甚麼時候有空也來我家坐坐嘛;當了十幾年的街坊,你從沒到我家坐過呢。」麗虹說這話時顯得蠻有誠意的。
「麗虹姐,不是不想到你家去,說到底你弟弟至勇算是我同校同學。只是我們的底子都不好,到時又給居委會逮到甚麼似的,說我們串甚麼門子,那對大家都沒好處。」
「那怕甚麼?坐坐聊天並不犯法呀!」麗虹睜大眼睛說。
『那當然不算犯法;但是那些街坊大姐看到不順眼而已。俗話說「不怕官,最怕管。」她們在你頭上壓著,你不得不避忌三分。我家的門是打開的,她們在對面看到我們在做甚麼還好一點;而你家在樓上,她們看不到便會多是非。』天庭坦率地說出不串門的原因。其實心裡覺得麗虹經常過來找母親聊天也是不妥當的,只不過不好意思把它講明白。
「天庭,你這個人年紀輕輕,對事蠻有自己的看法。但我覺得你有時太多顧慮,也太過敏感。」麗虹這話不知是恭維還是批評,說出來後又抱著兒子看白燕了。
「麗虹姐,也許你說得對,我也希望是自己神經過敏。但你要知道我和天恩沒一個肯去農村;對面居委會不會就此罷休。我直覺上感到她們無時無刻不在抓我的痛腳,所以我寧願過敏一點也不想栽在她們手上。」
麗虹心裡也明白居委會的利害,於是也不爭辯甚麼,抱著兒子要下樓去。樓梯口實在窄了點,天庭只好替麗虹把家臣抱著,讓麗虹先下。不曉得她怎樣會錯踏一步而尖叫一聲,天庭條件反射地用左手去拉她一把;這一把正好握住她的白臂膀。這無意的一碰像觸了電似的令天庭臉紅起來。看到麗虹帶謝意的笑了一下,天庭著實感到不好意思,不清楚她站穩了没有,很快地放開了手。自懂事以來,天庭第一次碰到女人的細滑肌膚,的確是與男人的不一樣,會令男人迷惑,會令男人想人非非,甚至難以抗拒。
麗虹下去了,坐在天庭母親旁邊,又提起她姓劉的同學那件好事。天庭母親停了踩踏縫紉機,然後嘆了口氣說道:「麗虹,我已經沒用了,牙齒沒力了,說甚麼話,兒子都不聽的了。天承現在羽毛豐盛,不再受我管的了。他說甚麼還要多學點東西,目前還不想談這種事。你也應該替你同學另作介紹,不要耽誤人家的青春。你覺得天承的同事李步鹽怎樣?他這個人不錯,連煙也不抽;家庭環境很好,不像我兒子那麼重負擔。你不妨替他們撮合撮合。」
「哎呀,馬師奶,人家看上的是你兒子;你現在却推到他的同事身上;那我怎麽好意思開口? 人與人之間多少要講點緣份,沒眼緣的話,再有錢也不喜歡。我這個同學很怪,她以前認識的男朋友也是長得很帥的,後來去了香港便斷了。現在再找還是要好看的。」
「麗虹,你有沒搞錯?你的同學有過男人還介紹給我兒子?那不行。我看也不要介紹給李步鹽了。」天承母親瞪了麗虹一眼,繼續說下去:「你的同學喜歡好看的男生,但是好看的有幾個靠得住?」
「馬師奶,你這個人怎麼會這般守舊的呢?交過男朋友又算得甚麼呢?」看著天庭從閣樓下來,麗虹停了一會才接下去:「你的兒子長得也好看呀,難道你覺得他們靠不住?」
天庭的母親給問得一時語塞,過了一陣子才結巴地說:「生兒的也不曉得兒心肝。麗虹,我這個人不守舊又怎會守寡?我那個年代結婚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了那個男人便要從一而終。」
正下樓的天庭剛巧把她們的對話聽到了,忍不住插嘴說道:「好看的男人多是靠不住,但是醜的男人又有幾個靠得住?其實男人多是靠不住的,好像貓一樣,有哪隻見魚不想吃的呢?反過來,女人又怎樣呢?還不是和貓一樣,也愛吃魚?舊式的女性是沒辦法;現代的女性靠得住嗎?其實不分男女,不分醜美,人性都是一樣的。第一,人有不滿足性;第二,人有惰性;第三,人有好新厭舊性。還有很多其他陋習不想在這兒討論。因為人的不滿足,社會才會發展;因為人的惰性,好逸惡勞,才有各式各樣替代勞力的發明;因為人的好新厭舊,男女關係才會搞到那麼複雜。人有七情六欲,如果說沒有,那是因為舊道德觀念的壓抑,是社會法律的束縛,否則是生理上有所不能或假道學。」
「馬師奶,你聽你兒子的口才,理論一大套;可以到學校去當講師了。天庭,那[柳下惠坐懷不亂]又怎樣解釋呢?」麗虹故意問道。
「那有甚麼稀奇,我也可以做得到。柳下惠坐懷不亂,可能懷中的女人不夠吸引力,非不能也,是不想也;也可能有一種無形的環境壓力在抑制住他,例如亂了性而給逮住,非常可能被捆綁進豬籠,扔到河裡淹了,那太不值得,非不想也,是不敢也;還有一種可能,是有心無力,非不敢也,是不能也;所以他裝出一副不亂的樣子。」天庭好像忘了母親在旁邊聽著,忘了麗虹是女的,話說得很不拘禮節。
「老二,你胡說八道些甚麼?你不覺得羞恥嗎?人家聽到了會說你母親沒家教。」天庭母親似在發脾氣,下唇倒蓋著。天庭被罵了,甚麼也不再說,拿了那張破藤椅,在門口那顆影樹底下擺好坐下來;心裡想著:「這幾句話又說錯了些甚麼?守舊,死板,中國人的家庭真的不能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