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上了室主任
一九八七年秋天,正是我在实验室里搞IPN病毒和草鱼出血病病毒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外面发生的事情仿佛都跟我无关,我也从来不去听那些小道消息。一天傍晚,我去实验室做试验,回家时路过传达室。新大楼原来的老邻居们正在那里乘凉聊天。我走过去,小陈看到我来了,拍拍我的肩膀说:“伙计,要是你当了室主任的话,会怎么对付我们这些老百姓啊?”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当室主任?嘿嘿!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好像还没有轮到我想的时候吧?”小陈用非常诡异的眼神看着我:“不会吧?”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啦,吃错了药?”那几个人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第二天,通知全所开大会,叫大家都到礼堂去。我正准备传细胞,就对李正秋说:“你去吧,我还有事。”说完就进了无菌室。
不一会,从无菌室外面传来“嘭嘭”的敲玻璃的声音。回头一看,王伟俊老师在外面朝我招手:“喂,开会呀,你怎么可以不去啊?”
我无可奈何地放下手里的活,跟着他走到礼堂。商书记正在台上讲话,一会就讲完了。接着是宣布水生所新一届的领导班子任命名单。潘老师任水生所的正所长,陈宜瑜老师任副所长。宣布完了,潘老师上台来,宣布各个研究室的班子成员。突然,我听见他念到:“第三研究室室主任王伟俊,副主任江育林,秘书汪建国……。”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脑袋里一片空白。由于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呆呆地坐在那里。
宣布完后,会议也结束了。潘所长叫各研究室的领导们留下来。一个个子很高,脸有点黑的人开始讲起话来。我往左右一看,发现搞白鳍豚研究的王丁坐在我旁边,远处还有个搞遗传育种的刘汉勤,他们都跟我是同一届的。看到还有两个伴,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我指着台上讲话的人问王丁:“这个人是谁?”王丁惊讶地看着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我摇摇头说:“真不认识,但我知道他是一室的。”王丁说:“他就是陈宜瑜啊!”“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宜瑜老师?”我不禁吃了一惊:“我知道这个人,也听说过陈宜瑜老师,但对不上号。去年我带Ahne教授去参观标本室时见过他,看他黑黑的,还以为他是里面管标本的工人。”王丁看着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嘿嘿,你这才真是不管事的人。”
回到鱼病室,我望着五楼鱼病室那长长的走廊,不由得想:以后就叫我管这实验室的几十号人?不可思议!我最不感兴趣的就是当头。我虽然不是最后来的,也不是年纪最小的,但也差不多是最后几个了。前面那么多老先生、老教授、老研究人员。我该怎么管呢?想来想去,我摇摇头,实在没法干啊。
晚上,我跑到潘老师家里。他现在是所长了,正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抬起头,看到是我来了,问我:“有什么事吗?”并拍拍沙发,叫我坐下。我忍不住向他大倒苦水:“我怎么能当室主任啊!前面那么多老先生、大教授,叫我怎么管?怎么事先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潘老师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只是不时地抬抬眼镜。等我讲完了,他抬起头,看着我说:“讲完了?你叫什么叫?叫你当室主任是组织上的安排,还要征求你什么意见?要我当所长也没有谁来征求我的意见,还不是要当。你回去吧,好好干就是了。”我这才发现潘老师似乎也不是那么高兴。看来他也是个研究型的人,可能对当所长不是太感兴趣吧。反正话也说了,看来不当也是不可能的了,那就算了吧。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潘老师家。
第二天上班,王伟俊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商量鱼病室的工作。经过一晚上的考虑,我对王老师说:“我当副主任可以,但是必须同时当病毒组的组长。我现在是病毒组组长兼鱼病室副主任。行吗?”王老师皱皱眉头说:“哪有这样兼的?只有说鱼病室副主任兼病毒组组长的。”我说:“不行,我的工作一定要以病毒组为主,鱼病室为辅,否则病毒组会跨掉。”王老师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样。如果我不搞病毒组的研究,就只剩下李燕是搞分子生物学的,对病毒根本不懂。李正秋充其量就是技术员,陈老师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养病,也就是组里没有人了,只好默认。
就这样,给我分管的事情就是科研和学术活动,还有外事活动。其它事情都归王老师管了。我们两个都很满意。
我又来到走廊。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搞研究的氛围。我想了想,找加工厂的师傅在两边墙上做了两排长短不一的铝合金框宣传栏。然后把各个组长召集来,把宣传栏大致分成五份。对他们说:“你们各组想办法把这个宣传栏填满吧。”有的组长看到每个组差不多有三、四米长的宣传栏,对能否写那么多东西出来感到有点没把握。我说:“这样吧,病毒组人最少,就拿最长的。把五米长的那个给病毒组,好不好?”大家看到这样,也不好说什么了。
回去后,我抓紧时间设计宣传栏的内容。把草鱼出血病、IPN病毒等,以及其它有关病毒方面的研究进展都展示出来。把长长的宣传栏安排的满满的。嗯,像那么回事了。其它几个组看到这宣传栏如果空空荡荡地放在那里确实很难看,也赶快组织自己组里的年轻人搞了些内容放上去。于是,再站在走廊里看,两边都是各种文字和照片,到这里的人能感受到浓厚的学术气氛了。是啊,这时如果有外来参观交流的人,也好给他们介绍鱼病室的情况了。
不久,所里就开始了一年一次的职称评定工作。先是叫有申请资格的人提出申请,交由各研究室初评,然后由所里的职称评定委员会来审查评定。王老师叫我来负责初评。我不知道这应当算是人事方面的事还是学术方面的事,勉强答应下来。
我看了看交上来的申请表,才知道今年我们鱼病室有四个人提出申请副研究员,也就是副高职称。我们室在水生所是比较小的室,人数也少。如果按比例算下来,我们室可能只能有一点三个人能评上副高。四个人都想上绝对是异想天开。
怎么办?就这样把这四个人的材料直接交到所里,把问题推给所领导解决?如果这样,我敢肯定每年最多批准一个,至少要四年才能把这四个人的问题解决。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我把那四个人找到一起,谈了自己的看法:“四个人都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点我想你们也不会怀疑吧?如果我在这里只推荐两人上去,我再做做工作,或许还有两个人都通过的希望。明年再推荐剩下的两人,这样两年后就能都解决掉。总比要四、五年要好吧?你们觉得如何?”
说完,我看着他们,自己都觉得有点像在搞“田忌赛马”!那四个人想了想,觉得我的主意至少没有坏处,说不定还有希望能早些解决问题。不得不答应了。
于是,我挑了两个条件相对好些的,把材料仔细整理了一下,报到所里。果然,过了一段时间,结果公布出来,鱼病室推荐上去的两个人都被通过了。我高兴极了。据说有人找到所领导问:“鱼病室的人那么少,为什么批准两个?”负责管职称评定的所领导干脆地答复他们:“鱼病室能把申请的人删掉一半才上报,减轻我们的负担。而你们怕矛盾,都往上交,给所里增加压力。我们为什么不鼓励他们?”
就这样,两年后,这四个人都被评上副高职称了。大家都很高兴。
一转眼到了年底,又到了该评先进的时候。王老师笑嘻嘻地说:“小江,这事还是你来搞吧?”我惊讶地问:“这是算科研还是算学术啊?”“你说呢?”王老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我搔了搔后脑袋,觉得有些事情也确实很难分清楚。行。就算是我份内的事情吧。
我把五个组长召集在一起,把各个组初选出来的先进名单看了一下,发现细菌组和药理组的先进个人都是组长自己。就摇摇头说:“不行,组长怎么可以自己当先进,让别人来当吧。”药理组组长倒挺爽快,一口就答应换个人上来。细菌组的徐老师不高兴了:“又不是我自己选自己,大家都要求选我呀!”我明确表态:“那也不行。你既然是组长,就表明你比他们要好,这没有异议。如果因此还要和其他人来争先进这个名额,那老百姓一年干下来不是一点想头也没有了?一个人不能把什么都揽在怀里。”我告诉大家:“先进名额是对大家一年来辛勤劳动的鼓励,面要尽量广。这样吧,从现在起,所有领导包括我在内,不能占用先进名额。既不能占用各组的先进名额,也不许占用鱼病室的先进名额。”
直到我离开鱼病室之前,这个室再没有一个领导被评上先进。
春节马上就要到了。大年三十傍晚,我正在厨房里跟小樊一起忙碌,鱼病室的陈英鸿老师找上门来:“小江啊,打扰了!我母亲刚才过世了。”我大吃一惊。原来刚才吃年饭前夕,陈老师九十多岁的老母突然感到口腔有点发麻,然后迅速扩大到全身,估计是脑溢血。一会就没有了知觉,很快她就去世了。
我问他:“那怎么办呀?”他看着我说:“是啊,我这不是找室领导来啦。明天要送火葬场去,我一个人也搞不定啊。想叫室里安排一个年轻人帮一下忙,行吗?”啊,我这才想起自己是“室领导”,必须管这事的。我早把这官衔给忘记了。我想想室里的几个年轻人,不是回家了,就是出去玩了,大年初一谁愿意来做这事。我问:“需要几个人哪?”陈老师想了想说:“不多,有一、两个人帮忙就行了。”“算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吧,不要找其他人了。”我也实在找不出其他人了。陈老师看着我说:“不好意思啊,叫领导亲自出面做这事。”
第二天,我到他家里,陈老师问我:“要把人抬到车上去,你怕不怕?”我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怕的?”就跟他一起把他的老母亲送去火葬场,很快就把这丧事办完了。陈老师感激地说:“谢谢你,大年初一亲自来帮忙做这事。”我摆摆手回家了。嘿嘿,这是我以“室领导”的身份对外做的第一件事!
一天,病毒组的陈老师来实验室做实验,在开离心机时违规操作,把超速离心机搞坏了。这算是个事故。所里成立了调查组,经过一番调查,做出决定:对陈老师提出批评,扣掉陈老师和我的一年安全奖。我听了大吃一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是谁出的主意?问谁都说不清楚。我生气了。年底,所里要求跟每个人签安全责任书,我看也没看就把它给撕了。保卫处的人来询问我:“所里每个人都要签的安全责任书,你为什么不签?”我很生气地问他们:“什么责任书?陈老师搞坏了离心机,李燕是病毒组的安全员,王老师是鱼病室的安全责任人,为什么扣我的安全奖?你们是欺软怕硬吗?我现在就硬给你们看看!你们要是觉得我没有道理就告所长去吧。”没想到他们一声不吭地就回去了,签责任书的事也不了了之。从此以后直到我离开水生所,我就再没有签过什么安全责任书之类的玩意。
慢慢地,我熟悉了室主任的工作,也开始越来越多地接触一些琐碎小事。后来我才发现,有些在我看来简直不叫事的事情也会成为一堆麻烦事。如室里夏天分配电扇,办公室里分配一些桌子等,电扇的型号,桌子的大小和新旧,居然都成了让人哭哭啼啼找上门的原因。有人会抹着眼泪找你,说他是老中级了,怎么分个旧电扇?某某某比我来得迟一年,拿的电扇比我还新。我问:“你那个旧电扇能转吗?有风吗?”她点点头。我不解地看着她:“那为什么还要争成这个模样?”当上副主任不久,有人送来一张大书桌,还帮我把原来的小桌子换掉:“江主任,给你换个桌子吧!”我哭笑不得:“我一天到晚都在实验室里面忙,真的很少来办公室里坐,哪里用得上这大桌子?”
一天,李燕在路上遇见在外面晒太阳的岳母,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家的女婿当大官了啊!”岳母问:“什么官哪?”李燕跟她比划着:“就像县太爷那么大的官。”岳母问:“这么大的官能做什么事?” 李燕不由得扑哧地笑了出来。当她把这事当作笑话告诉我时。我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嘿嘿,室主任好像也不是什么大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