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西看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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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山西看鱼病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到了。春天是虹鳟鱼卵孵化出苗的季节,也是IPN的流行高峰。通常这时候鱼苗的死亡率会很高,三个月后死亡率会直线下降,基本上就很少死鱼了。因此,我打算四月初去一趟山西的虹鳟渔场,想测试一下我自己制备的ELISA试剂盒效果究竟如何,能否在实践应用中起到一些作用。不过,我一个人去会忙不过来。我想来想去,决定带去年才分来的于平跟我一起去山西。

于平是去年秋天从武大病毒系毕业的硕士生。当时听说他要分配到我的实验室来,在他毕业答辩时我特地赶去听了一下。他研究生期间主要是做蛋白质电泳的,学术水平确实不错。来后,刚开始很不适应。天天没做事,就在实验室里转来转去。我说:“你找事情做啊!”他吞吞吐吐地说:“有没有要跑蛋白电泳的事情叫我来做?我对这最擅长了。”我不禁笑起来:“怎么可能光叫你做蛋白电泳呢?如果这样分工,我这个实验室得安排多少人才行啊?一个人什么都要学着做呀。”他红着脸说:“我对其它技术都不是很熟。”我叹了口气。中国的教育怎么是这样?书读的越多,知识面越窄。现在就只能做蛋白电泳了,那如果博士毕业,跑个电泳岂不是都要几个人才能把它做完?那不简直就成了操作工了?这种博士又有什么用呢?

我把这个道理讲给他听:“到实践中必须学会做多面手,只不过对某个方面有专长而已,而不是只能做某件事,否则将一事无成。”于平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

于平脑瓜子很灵活,学东西也很快。我叫他先把免疫学技术好好研究一下。很快,他就能做ELISA了,所以我才打算把他带去。我给他开了一个清单:“你准备一下吧。我们四月三号出发,好吗?”

倪先生的学生小刘听说我们要去山西,跑了过来:“江老师,我跟你一起去山西吧!”我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去旅游,要做实验啊。你又不会做ELISA,去了也帮不了忙。”谁知他扶了扶眼镜,说出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理由:“我会很好地服侍你,还会到处给你宣扬,让你走到哪里都让人很尊敬你,你一定会感到非常舒服。”我看着他,仿佛不认识一样。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奇葩的理由,更不能带他出差了。我摆摆手:“算了,你还是在家里做你的毕业论文吧。”

四月三日晚,我们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第二天上午到了石家庄,然后转车去太原。这是趟慢车。等我们到了太原,天都黑了。太原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到处都是煤灰。一会,身上就会有一层黑灰,地上到处都是黑的。真是产煤的地方啊!

第二天,我们来到山西省水产研究所。一个老头接待我们。他说他姓胡,水产研究所的研究人员,也兼山西省虹鳟试验场的头。那个渔场就是前年鱼病室去采了病鱼样品的地方,老胡打算明天亲自带我们下到场里。他说那里长期住着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小王,我们可以跟他住一起,有事也能帮帮忙。

于是,我跟于平两个就跑到太原市逛了一天,参观了晋祠。听说渔场比较偏僻,不好买东西,又买了一些零食准备带去慢慢吃。

四月六日,老胡带着我们又坐上火车去朔县。下车后走了好远,来到一片黄土地。那里地是土黄色的,房子是土黄色的,春天树还没有发绿,也是深棕色的。我们跟在他后面又走了好远,远处出现一片被围墙围住的鱼池。老胡这才回过头来对我们说:“到了,前面就是试验场啦。”

当天晚上,我们一边了解情况,一边忙着做试验的准备工作。小王是大连水产学院毕业的。他告诉我们,自从一九八六年从日本进口的那批鱼卵来这里后,这里的虹鳟鱼就开始大批发病死亡。据了解,那批鱼卵进口后,一部分留在北京密云水库,剩下的到了山西。除了在太原的晋祠渔场留了一点,其余部分都到了这里。现在密云、晋祠和朔县的三个渔场都在发病,显然是从日本带来了IPN病毒。今年的鱼苗刚孵化出来还不到一个月,鱼苗已经死得很厉害了。

听到这个情况,我们赶快做检测的准备工作。这里条件不能跟实验室比,一切都得因地制宜。我已经做了一些准备工作。没有恒温箱,我就带了一条电热毯,把它叠成好几层,通电后,用温度计检测每层的温度,总有一层温度能符合要求。试验用的水就用这里的地下水,为了保险,我自己还从太原的水产研究所带了两瓶蒸馏水,准备和地下水进行比较。

朔县的山西虹鳟试验场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了,在渔场里到处转了一遍。这里的水都是地下水,水质倒不错,但鱼池之间都是相互串通的。如果一个鱼池的鱼发病,就会迅速通过水扩散到其它鱼池。我暗暗想:这完全没有防病的意识啊,看来这是很早以前设计的鱼池了。大部分鱼池里都放有很多鱼苗,已经长到三、四厘米长。水面上漂浮着很多死鱼,让人看了感到惋惜。我走了一圈,突然发现:鱼池外圈的水沟里不时可以看到有些逃出来的鱼苗游过,但在那里看不到一条死鱼。这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深思:看来环境对疾病的进程有很大的影响啊!被病毒感染后也不一定绝对会生病。

我收集了一些刚死的鱼苗,拿回来叫于平赶快处理后进行检测。到下午,结果就出来了。对病鱼内脏用ELISA方法进行检测,能准确地检测到有IPN病毒,而且能很方便地在野外使用。这确实是一种快速、灵敏、准确的实用诊断方法!我兴奋极了。为了谨慎起见,我又和于平重复了几次试验。结果都非常满意。

小王告诉我们,离这里不远,还有一个朔县虹鳟养殖场,但不知道他们养得怎样。因为场长是个当地的老头,养了三条很凶恶的大狼狗,谁都不让进去。

我很想看看那里的情况,就跟于平来到那里。果然,离渔场还有好远,几条狗的叫声就传了过来,让人听了头皮发麻。我们拍拍大铁门,叫了半天,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个老头把头伸了出来:“有什么事?”我跟他解释道:“我们是搞鱼病的,想看看你们场里的鱼健康状况怎样。能让我们取点样品检测一下吗?”他怀疑地看着我们:“你们能看出鱼有没有病?怎么看?”我说:“我们只取几条鱼的内脏,不要鱼肉,明天下午就能把结果告诉你,行吗?”他听后,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嗯,还不错,一天就能看出毛病来。那敢情好,进来吧。”他把铁门打开,把三条大狗紧紧地拴在柱子上:“你们跟着我走就不要紧,不要去招惹它们。”我们紧跟着场长,一步也不敢拉下。

我们在那个渔场的三个渔池里取了鱼的内脏,带了回来。还抽了鱼血制备成血清,想一起检测一下。第二天,结果就出来了:有两个渔池的鱼是健康的,而第三个鱼池的鱼虽然看起来健康,但显然已经感染了IPN病毒,可能正处于潜伏期吧。我们立刻把这个结果告诉了老场长。老场长抽着大烟袋,一声不吭地听着,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们。过了一会才说:“那个池子的鱼有病?我看挺好的嘛?你们检查的准吗?”我告诉他:“这个结果肯定没错。你一定要注意,不要把这个池子的鱼混到其它池子里,他们会相互传染的。”老头半信半疑地嗯了一声。

我们在朔县做了一周多的试验,取得了满意的结果,准备十五号回去了。于平眼巴巴地看着我:“江老师,大同那里有个云岗石窟,很好看啊。我们到那里看看,再从北京回去好吗?”我一听也兴趣来了:“是吗?你在地图上查查怎么去?”

于是,我们十五号中午告别小王,拖着行李,坐火车继续北上,来到大同。刚下火车,就听到车站广场里的大喇叭正在广播新闻。于平一听就叫了起来:“胡耀邦逝世了!”我们就坐在广场上静静地听广播。原来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胡耀邦因心脏病发作逝世,今天才公布出来。由于胡耀邦是八七年底反对自由化的时候,被邓小平搞得辞职下来的,现在已经不是党主席了。所以我们当时也没有觉得什么,听听就过去了。

我们十六号参观了云岗石窟后,晚上就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第二天一下火车,就去木樨地,在中科院招待所住了下来。那天就觉得似乎有些异常,不时能看到一些学生的队伍走过。不过看起来都挺斯文,只是边走边喊口号。

第二天,我们来到中国人民大学,想看看怎么回事。发现那里有不少大学生都出来游行了。叫人稀奇的是,游行队伍不仅整整齐齐,而且走在队伍边上的人用手拉着一根长长的绳子,把队伍给围了起来,就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上街一样。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怎么这样游行啊?旁边有人告诉我,八七年底在合肥的中国科技大学学生游行时,就有人混进游行队伍,然后闹事,搞打砸抢。后来就说是游行的人在干坏事,谁也说不清楚。所以这次接受教训,用绳子围起来,不让外面的人混进游行队伍。

原来是这样!我仔细听了听他们喊的口号,发现他们喊的最多的口号是“反对官倒!”另外还有关于要民主之类的口号。

官倒,是相对于民间的倒爷。以前交通不便,倒爷们把物质从富裕的地区长途贩运到缺乏的地方,同时赚取一定的差价。起码他们出了力气,也解决了物质贫乏的问题,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物流。但在那个年代,被政府定性为倒买倒卖,予以打击和取缔。

而官倒,则是政府内部的官员伙同他们的家属们利用手中的权利,把钢材水泥等计划物质签个字,就转到计划外卖出去。不费一点力气,连地方都不用挪动,就把价格翻了几倍。他们发了大财,这高涨的原材料价格无疑最终会加到广大的消费者身上。而发财的一定是当官的,特别是当大官的,包括他们的家属!显然,去年物价飞涨受益的就是那些官倒,而吃亏的就是广大百姓。人们普遍感到改革刚得到的一点点好处又没有了,对官倒的愤怒情绪是可以想象的。 

然而,头一天学生们的游行却遭到政府的阻止。傍晚,游行的学生挨了打,连香港记者也被打伤了。学校门口贴着被放大的打人的照片,还有被打伤的人的血衣,以及伤者去看病也遭到干扰的消息。游行的学生喊的口号主要就涉及这几个事。

游行非常文明,市民们的倾向也非常明显,很多市民纷纷捐款给伤者治疗。在一个汽车总站,在那里休息的司机们看到游行的队伍过来了,就向他们高喊:“学生们,我们支持你们!”司机们看到我在看着他们,就对我说:“上级不让我们参加游行啊,要不然早就跟他们一起游了!”

四月十八日傍晚,我们坐火车离开北京回武汉。火车刚开一会,广播里就传来杀气腾腾的中央社论《要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啊,这学生们没有做什么事啊,怎么就已经定性为“动乱”啦?车厢里先是一片寂静,突然爆发出一阵叫骂声。大家都在骂这篇社论是“混蛋”、“胡说八道”、“颠倒黑白”……。但大家心里似乎都有种不祥的预感:要出事了!

十九号我们回到武汉,刚进水生所的大门,就看到朔县虹鳟养殖场的老场长正等在那里:“哎呀,你们到哪里去了,怎么才回来呀?我都等你们两天了!”原来,那天我们去他们场,告诉他那第三个鱼池可能感染了IPN病毒。等我们刚走的第二天鱼就开始发病死亡。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夜坐火车到水生所来找我求救。没想到我们去北京了,他比我们还早到武汉两天。嘿嘿。

但病毒病只能预防,要治疗是非常困难的。我只好卖了几瓶有机碘给他,叫他给鱼卵和工具消毒,减少病毒传播,这样或许能减少损失。他满怀希望地拿着药回去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想:这能检查到有没有病才是第一步,离控制病毒病还差得远。任重而道远啊!

LeoInSJ 发表评论于
读到89学运了,这一块我就很熟悉了。当时在北京上学,身历其境,89学运影响了不止一代人。
OldJohn_02 发表评论于
一直在找或分析出病毒,博主後來有沒有發展出治療魚病的方法?
菲儿天地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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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风景的树 发表评论于
下篇应该是六四了,期待ing
3722 发表评论于
《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又称“四·二六社论”
格利 发表评论于
伟大的江老师,字里行间实际上已经是对这个社会和制度进行了某种抗议和批判,不能要求国内的人像你 在美国一样的站出来。
葡萄树 发表评论于
江先生真正做学问的人!在国内容易得罪人。幸亏是改革开放初期。读到你买零食看名胜觉得你有是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
hotpepper 发表评论于
科学就是真理,中国现在更需要老江这样的人才。
梅华书香 发表评论于
可以转换过来给人类看病吧!!
rongrongrong 发表评论于
江老师,写点对目前冠状病毒的看法吧。
smithmaella 发表评论于
那时候发篇州426,先警告一下,还搞什么对话,客气一番。现在?经济发展了,官倒、贪腐、红二代、康华、保利赚的、贪得钵盆落落,瑞士银行、加州地产多得狠,连穷人亦有馍吃了,我们裆硬得狠:不服气?直接抓。谁敢上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smithmaella 发表评论于
江老师跑哦老家去了,能听懂老场长的朔县话吗?太原那时是脏,白衬衫,出去走一趟,黑的。你们在做大好事啊,那时候养鱼养鸡什么的,就是怕传染病。继续写详细些。另外正如另一网友所建议的,江先生对新冠病毒应写篇文章什么的。
绿珊瑚 发表评论于
对,社论是四二六
林向田 发表评论于
《要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 是4月26号发表的,也称为(四二六社论)。
尘之极 发表评论于
敬佩!!!
欲千北 发表评论于
中国太需要江先生这样的实干人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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