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野史录:诗人逸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北岛在外文局《中国报道》杂志为编辑。贵州欲办一诗刊,邀其任主编。北岛念顾城无业,乃荐城代己。贵方亦应之。时顾城已婚,与妻谢烨居父母家中,煮字为生,入不敷出;闻有此任,亦以为佳。是所谓皆大欢喜者也。
约期赴贵州。北岛送至火车站,殷勤叮咛,照拂周至。北岛固年长于城七岁,城又荏弱似弗能理于事者,故待城如弟,而城亦恒依之。城十岁能诗,自负其才有睥睨当世之慨。
汽笛鸣,火车将动,北岛忽忆一事,谓之曰:“别写错别字啊!”盖顾城小学三年级即辍学,属文间常有错字别字,故特嘱之。城闻之,念念不去怀。一九九三年在洛杉矶时,犹徐徐对余言其事,笑曰:“他还让我别写错别字儿。”后一月,亡于新西兰。
一九八六年,四川《星星诗刊》评出全国十大青年诗人,于成都开颁奖会,闻风而来者数万人,盛况空前。东北一大汉为北岛之崇拜者,风尘仆仆而至,守于北岛左右,昼夜不离。历二日,北岛有难色,乃婉转谓之曰:“你能不能让我自己呆一会儿?”
大汉闻而神情惨然,曰:“北岛,你讨厌我!”自怀中出一水果刀,启之,右手持刀,展左掌,目北岛,又曰:“我崇拜你,你讨厌我。”挥刀刺手掌,血出淋漓。从容起身去,至门,恰傅天琳自外入,大汉扬手又刺,天琳惊声尖叫不已。乃去。
举会,人潮汹涌,如痴若狂。北岛、江河年稍长,曾亲历文革中群众集会,知所惧。会既终,遽自后台奔亡。杨炼、顾城等滞台上,为诗迷所遮没,先索签名,继则人愈厚,拥挤捽抟,撕裂衣裳,窒息几死。又有人呼曰:“北岛从后台走啦!”于是人流奄至后台。
时北岛匿于化妆室中,忽人群排闼而入,室内颇昏暗,见北岛而不能辨,问曰:“北岛在哪儿?”北岛以手指门外,答:“往那边跑了。”众遽追去。乃得脱。而江河已匿无踪矣。
江河本名于友泽,住西城宫门口横二条。中学毕业后入工厂,请托医者为开“病假条”,长年居家“吃劳保”。及成名,院内邻居以为奇,甚仰之。某大哥日至江河窗下,叩而内望,呼曰:“小于子,写着呢吗?噢!写着呢。好好写啊!”一日数次,不胜其扰。
北岛与邵飞婚后,租住于前门外西打磨厂胡同。其院落深阔,杂居数十百户,而北岛家在最深处。入院门,行逾五分钟、过三层大院始能至。里外二室,内室仅容一双人床而已,甚狭仄。当是时,北岛诗名如日中天,炙手可热,故访客阗门,日夜不绝。而院内竟无一厕所,胡同公厕在院门之西,相距遥遥。访客欲如厕,需预备于数十分钟之前,不则险矣。
芒克、北岛
多多为《农民日报》社记者,北岛、端午为《新观察》杂志社编辑。七十年代末,二社俱在王府井一小院内。
自王府井南口路东而北行,过新华书店、工艺美术品商店,有“民青商店”者,面阔仅三米余,市女性内衣头饰及日用品,是所谓民营“第三产业”也。门内左侧有一柜台小门,上悬奶子罩及三角裤。
推小门,手披乳罩内裤俛首折腰而入,自柜台内行至东墙,又有门焉。再排门入,则豁然一小院,院又套院,各有屋宇,为二社办公之所。
多多
多多少时唇红齿白,负不世之才。在北京三中与芒克、根子为同班同学,六九年同之白洋淀大淀头村插队。根子先作诗,如横空出世,不知其所由来。芒克又继之。多多阅根子诗而大愤,曰:“这不是诗!”自是萦怀不去,必欲一较而出其上。
七二年某夜归京,望楼宇灯火盈窗,忽然兴起,吟而成句,从此诗思泉涌,一发而不可收拾。又邀于芒克曰:“尔我于每年末,各集诗一册,彼此交换之,如西人决斗者交换手枪然。可乎?”芒克爽然而应,果于年末成一册,如是者三年。而今三人之诗并成传世之作矣。
时多多习西洋唱法,为男高音。北岛亦习为男高音。友朋因二人为歌者,引而识之。二人会于北岛家楼道内,多多视北岛“戴大口罩”,寡言谈;北岛目中之多多则“极为傲慢”;均不相值,又不知彼此能诗,故识而未相往来。越数年,二人皆自“民青商店”出入,得再会。北岛方主持“地下”杂志《今天》,多多乃出其诗示之。
文革初,北岛家在新街口三不老胡同,与北影厂宿舍相邻,故与北影厂子弟陈凯歌陈凯燕池小宁池小青等相往来。北岛少年英俊,凯歌尝谓之为“目光清澈”。初,北岛喜作旧诗,后阅郭路生诗而豁然开悟,天才乃喷薄而出,披靡海内。
根子者,为乳名,姓岳名重,神童也。风仪俊美,天才早慧,诗、画、音律皆无师自通。年十九,在大淀头村耕于田垄、渔于舟中时,忽发感兴,诗频频出。其诗艰深晦涩,与艾略特《荒原》如出于同源,而为中国有新诗以来所无者也。而中国闭锁数十年,西方现代诗曾未一见,故根子之才乃天降之也。未几,其诗不胫而走,流播于京师之内,享誉于沙龙之中。讵料竟为公安局所获,以为“反诗”,拘根子。后虽释之,根子乃尽焚其诗稿,从此不复著一字。一代诗才,戛然夭折。今存根子诗仅三数首,为当时友人录而藏之者也。八十年代末,根子赴美国习声乐,获硕士学位,遂定居于彼。
芒克本名姜世伟,风流倜傥,翩翩美少年也。其为人为诗皆由天至。子曰:“有生而知之者,有学而知之者。”以诗论,则芒克如生而知之者也。日饮酒作乐,而下笔如有神。赵振开闻其名,往大淀头村访之,遂订交。七八年,欲创《今天》杂志,二人骑行自长安街道上,世伟为振开取笔名曰“北岛”。世伟小字“猴子”,振开按其英文谐音,得笔名“芒克”。及《今天》震动海内,二人遂以笔名闻于世。
芒克自白洋淀返京后,曾为工人。后以办《今天》,难容于厂内,遂去职。其母为复兴医院医生,王朔母亦为同院医生。母尝为芒克谋临时工职,在医院传达室守门,即古人所谓阍者也。而王朔方蛰伏于白塔寺药店内,挥如椽巨笔写药价单。
当是时也,芒克名显于江湖,豪侠义士争相结纳,少女美妇俯仰环绕;传达室内,往来谈笑,皆为一时之俊杰。居无何,又辞职,从此不治生业。
“今天派”诗人成名后,驻京之外人争欲识之。有瑞典大使馆二秘邀北岛至其公寓,饮咖啡谈叙。时国门甫开,速溶咖啡为稀见物,北岛未谙饮法,乃倾半缸咖啡入杯中,浇沸水而饮之。二秘颇诧怪,以初识未稔,忍而不问。北岛既饮,二三夜不能眠。
十年后,二秘转任纽约领事馆,遇北岛于曼哈顿,相语前事,皆大笑。
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