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见(五)

      林秋萌在美国已经生活了五年了。 五年里发生了许多难以忘怀的事情。首先,他顺利从芝加哥大学获得物理化学博士学位,现在在美孚石油公司从事石油催化裂解方面的工作。一年前他的女儿林可玲诞生,非常可爱伶俐的一个小姑娘。 他的妻子与他在芝加哥大学相识、相恋,是一位出生于美国的华裔女子,不会中文。 国民党政府垮台了,中华民国在大陆不存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他在美国并没有感到多大变化。
    1950年抗美援朝发生后,林秋萌担心、恐惧了好一阵子。紧接着,美国国内麦卡锡主义(McCarthyism)势力抬头。这个主义起源于美国共和党参议员约瑟夫·雷蒙德·麦卡锡 (Joseph Raymond McCarthy)的 倡导。 他致力于用不公正的调查和捕风捉影式的方法来打击不同异见者,并过分渲染苏联间谍、社会主义、共产党人对美国社会的影响, 动辄对反对者冠以苏联间谍、社会主义者或者共产党人的名号, 在美国掀起、制造了第二次红色恐慌时期。著名科学家阿尔伯特·愛因斯坦 (Albert Einstein)和钱学森就是当年受害人之一。林秋萌虽然没有遇见什么麻烦,但紧张气氛还是令他有些不安,甚至有时候晚上噩梦连连、觉也睡不好。
    林秋萌于是就萌生了回国的打算。他就去信和他父亲和大哥询问情况、商量。接到的回信都说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各行各业蒸蒸日上。 关于去留的问题,让他自己做主。可他哪里知道,在那样的政治气氛下,从中国邮往国外的信都要接受审查。林金南和林秋森的回信,能说国内不好吗?林金南经过上次被抓和林秋森目睹林占远被杀,都变得格外小心了。
    林秋萌就和他的妻子商量,述说他的担忧和不安, 以及在美国将来的发展前途问题。 他说“美国现在还有些种族歧视问题,亚裔在美国占极少数,要想做出成绩来,非常困难。 再加上现在的红色恐怖,让人每天提心吊胆。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急需我这样的人。加之我们回到中国,同种同族,没有歧视,没有少数族裔的感觉。 你觉得呢?”
    他太太说“你若定下来回去,我就跟你回去。 可我的父母亲戚朋友都在美国,我又不会中文,我个人并不情愿回去。再说了,美国毕竟是一个法制国家,虽然现在红色浪潮泛滥,得到一大部分人的支持,可是这种事情绝对不会长久。等人们逐渐意识到里面的问题时,就会回归到法制的轨道上来。这一点我还是有信心的。 你若能多了解一下美国的历史,你就不难得出这个结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什么? 我们知道的很少,但请看看前北大校长胡适,他从1946年来一直担任北大校长。他为什么离开他喜爱的北大、去了台湾、现在屈就于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的位子?”
    “那他可能是与蒋介石先生过往丛密,担心受到新政府的打击报复吧?马克思恩格斯的书我也读了一些。 资本主义社会一切都以资本、金钱来衡量,资本家不停地追逐效益、收益、利益最大化,这种实用主义的社会运行原则,只会导致社会各个领域的短期、短视行为,怎么可能产生出像中国一样有深厚底蕴的文化呢?效益最大化必定导致贫富分化严重,社会矛盾必然加深、加剧,发生社会变革甚至动乱也不是没有可能啊!从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肯定一个大趋势,马克思恩格斯讲的不无道理。现在世界上社会主义国家已经成立了许多个了,苏联和新成立的新中国就是很好的代表。为什么能够建立起来?说明得到了许多人的拥护。我们林家祖上有个家训,就是看问题一定要有远见。要能站得高,看得远,料事于未然,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觉得呢?”
    1950年8月30日,时任加州理工学院教授的钱学森被美国政府临时居留15天。林秋萌拿着这张报纸就和妻子分享,真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看到这个消息后,他太太不再坚持己见,夫妻俩终于达成一致决定返回中国。然后就是雷厉风行般的准备,在1950年年底前,林秋萌终于回到了阔别近六年的故土,可以在中国过个春节了,他非常兴奋。 他带着妻子女儿首先回浙江临海去看望多年未曾谋面的父母。
    他的父亲林金南得知三儿子回来的消息,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想见他这个儿子,另一方面,又为儿子的将来担忧。自己经历了“捉曹放曹”这一遭、林占远的死、土地改革运动、镇压反革命运动等等,现在国内又在搞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活动,他对将来新中国的走向算是心中有数了。第一,私有财产肯定不在保护之列。 这些地主、资本家的财产可能也有靠掠夺得来,但大部分是靠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说没收就没收了,这不是明抢吗?有天理可讲吗?第二,社会主义看来是国家垄断一切,政府、国家的权力空前膨胀,人民的权利只会 缩小了又缩小。 第三,现在国家和我们的近邻苏联关系密切,和遥远的美国关系却恶化。中国在春秋战国时就总结出“远交近攻”成功的外交策略。我们刚好反其道而行之,将来可能只会越来越糟。 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从美国回来,怎么能赢得他人的信任呢?但是心疼儿子,他还是跟太太毛成英叮嘱,儿子回来后,不要有任何抱怨的话。我们本意是想让他留在海外,他之所以回来,肯定有他的理由和难处;既然回来了,这个事实也无法改变了,埋怨也没有用,只能向好的方面想。 话说回来,他回来了,至少我们在海外关系这一栏上压力要小一些了, 现在只有秋明在外面了。
    一家相见甚欢,春节飞快地过去了。林秋萌过完节后先去北京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石油工业部去报道,然后带着一家人赴中国科学院在东北的石油研究所上班去了。林秋萌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待遇,很快就有一种当家作主的感觉,在所里干劲十足,他觉得当初回国的决定是正确的。 
    时间很快就到了1956年,在国内环境下历练了几年后,林秋萌渐渐发现他现在所看到的现象和他出国前大不一样了。过去所讲究的“师道尊严 ”和“仁、义、礼、智、信”基本上快丧失殆尽。四月份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并号召党内外人士向党提建议和意见。林秋萌从小对政治就不感兴趣,本来不想讲任何话、发表任何意见。可是所领导三番五次来征询他的意见。 有一天所长和管党务的一位副书记以春节慰问之名亲自登门来谈。林秋萌就像和朋友闲谈似地讲,他当初以极大的热情回国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可是因为他从美国回来,许多人怀疑他的忠诚度,让他备受委屈。另外,我们搞科学的都知道, 任何学说理论,都是在一定的条件、假设下产生的,都有其局限性和适用对象。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的提法,好像不符合科学思维方式和原理。所领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但有些刺耳是肯定的。 聊了一会儿他们就走了。
    1957年6月,全国范围内的反右运动开始,管党务的副书记为了尽快完成右派指标,就想起林秋萌过去讲过的话,就想把他划为右派。于是在所长面前重提当年林秋萌的反动言论,所长很紧张。 想到是在一个很小范围的谈话,就和那位副书记说,问他是否知道否定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普遍真理的后果。
    “坐牢甚至杀头” 副书记说。
    “林秋萌是在私下、小范围内讲的。我们要揪他的话,他所说的必定要公开、广为传播。 这样一来你我都有知情不报、帮助隐瞒、管理不力等之罪,算是共犯。 你我能吃的消吗?”
    “那我们怎么办?”
    “依我看,你不提、我不说,他本人也绝没有到处乱讲的理由。 我们也可以给他提醒一下,让他注意言行。这样或许大家都没有事。”
    “好,就依你所说。”
    林秋萌就这样很幸运地没有被划成右派,躲过这一劫难。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往前推进。很快就到了1958年“拔白旗,插红旗”运动。 这个运动就是要拔掉资产阶级的旗帜,插上无产阶级的旗帜。一大批专家、教授被打成“白旗”,林秋萌这次未能幸免。 不断有人来追问他的回国动机。 “你说美国生活条件比国内好,那你为什么回来?回国的动机是什么?是否肩负特殊任务?” “你能把美国的资料带回来,为什么不能把国内的资料传出去呢?”。    这些诛心之论,让他如何回答、解释得清楚?   还有的人把他和在台湾的二哥林秋明联系在一起, 问他是否有更不可告人的图谋和计划? 林秋萌先是非常愤怒,然后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了。 一切都提不起精神来。 不时会想起他在美国时和太太的谈话,还提起了他们林家的祖训“远见”。现在一想起这两个字,他就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他就在这样的心情下经历了大跃进运动、三年灾荒困难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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