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毛泽东前秘书李锐的女儿李南央写的《我的继母》,看到李锐再婚前提到对女方的两个条件是漂亮和要会英文,想起我家的老邻居在给儿子选媳妇时的条件之一也是要会英文。现在懂英文的女孩只要有大学文凭的触手可及,然而在70年代,那真是凤毛麟角,尤其是20岁左右的女孩,也就是50年代出生的女孩会英文的那实在是非常难觅的。
为什么我家邻居高妈妈要找个懂英文的女孩做儿媳呢?这要追溯到高妈妈的才女身份。高妈妈是我童年记忆中所认识的最有才华和优雅知性的女人。我不清楚为何与高家做邻居,因为我父母和她先生陈伯伯并不在一个单位工作,那时的宿舍都是以单位划分的。60年代初期父母结婚后就搬到此楼与陈家做隔壁邻居,陈伯伯当时在国家测绘总局做总工程师, 文革中被打倒,下放到干校,所以我对陈伯伯印象不深,只记得他高大威武,不苟言笑。陈伯伯是1927年考入清华大学工程系,34年去英国德国留学,39年博士学成回国与高妈妈结婚。高妈妈是1917年生人,1933年考取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据说在清华是校花,曾被大名鼎鼎的外文系教授吴宓苦苦追求(钱钟书先生是吴宓的得意门生)。37年清华毕业后先在北平图书馆工作,后去香港和陈伯伯完婚。自我记事起,我就经常逗留她家,那时她和她母亲,我称之高奶奶,及两个儿子,大哥哥(明明)和二哥哥(安安)一起生活。文革期间,两个哥哥中学毕业,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在家,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高奶奶矮矮胖胖的,白皙的脸庞总是笑盈盈的。高妈妈清高淡雅,自来卷的短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我那时小,也不懂的好看难看,但是就是感觉高妈妈亲切,虽然她不怎么搭理别的邻居。因为高妈妈没有女儿的缘故吧,我总觉得她非常喜欢我,任何时候我想去她家玩,似乎都抬腿就敲门,没有丝毫顾忌。母亲告诉我,怀我的时候正是自然灾害,出生时又是早产儿不足月非常瘦小,在暖房里待了一个月才出医院。高奶奶见我这么孱弱,怕是养不活,所以通过关系,在我半岁的时候送进当时高知幼儿园,香山慈幼院,解放后最后一个私立学校(1967年被政府收编)。我在那里是全托,只有周六才能回家。记得小时候我每每抱怨妈妈偏心眼,偏袒哥哥时,妈妈就说“你进的全托幼儿园是我一个月的全部工资啊!”。因为妈妈和高妈妈进的是同一个中学,贝满女中,虽然高妈妈女中毕业时我妈妈才出生,但是我猜测这也许是两家走的比较近的原因吧, 因为我发现她家似乎只有我一个客人。每次我去敲门的时候,有时高妈妈,有时高奶奶,都是轻轻地把门开一个小缝,露出戴着金丝眼镜的恐惧眼神,但是只要一看见是我,立即显出慈祥的目光,把我揽入怀中。我只被允许在她家客厅玩,她家是三居室,两个睡房在我进去的时候永远都是关着的。我们住的楼房是当时苏联专家帮助建造的,和国宾馆仅一墙之隔。非常结实宽敞,有个房间还有一个很大的壁橱,记得文革时表哥表姐从外地到北京串联时都住在我家,打地铺,我最小就睡在壁橱里。
我在小学期间是很疯的,天天在外面跳皮筋,打乒乓球,或者骑自行车和同学去公园滑冰游泳,那时家住玉渊潭附近,经常骑车去八一湖,紫竹院玩。因为妈妈经常出差,所以我比其他同学有自行车的机会多。当妈妈在家,骑车上班时,如果赶上有同学呼朋唤友的要骑车去西单王府井的,我就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高妈妈的门,问能不能借她的车骑。印象中高妈妈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任何事,只有一次例外我被高妈妈“请”出过家门。70年代除了高妈妈家,左邻右舍没有一家有电视机的。但是没有人被邀请去她家看过电视,连我父母之内,除我一人之外。但是我也不是天天去她家看电视,因为父母不希望我经常去打扰她们,只同意我在周末时去看一次电视。有一天晚上我去敲门,很久都没有人开门,正当我犹豫着是否离开时,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里面黑乎乎,高妈妈说她有点不舒服,想早点睡觉。我那时肯定不懂事,丝毫没有听出人家的婉拒,依然高兴地说今晚有个新电影(不记得是什么了)。高妈妈无奈地打开房门让我进去,客厅里一人没有,高奶奶可能已经回睡房入寝。高妈妈打开电视机,我兴奋地坐在小板凳上盯着电视,全然无视高妈妈的心情。然而最终高妈妈没等电影演完,就和我说回家吧我想休息了。我当时心里一定不开心,但我还是一个懂事的姑娘,默默地起身离开了高家。高妈妈知道我不高兴,送我出门的时候把我妈妈叫了出来,和妈妈嘀咕了几句就关上了门。妈妈事后和我说,高奶奶病了想看外孙,但是两个哥哥在乡下不让回北京,高妈妈很想他们。妈妈还嘱咐我近期不要去打扰她们,高妈妈可能要出远门。
记得那之后的一个下午,我和楼里的小朋友在外面跳皮筋。突然我想上厕所,可是小朋友不让我走,说是跳完了这圈才能回家。我只好憋着,忍着。远远地看见一个漂亮的阿姨走近我家的门栋,还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我知道是高妈妈的亲戚,来看高奶奶的。 她进了门栋就大叫一声(那种惊恐的嘶叫我至今都不能忘怀),外面坐在台阶上闲聊的邻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进去。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当时心里很怕,但是不敢进去,只是和小朋友们紧张的盯着我家门栋。后来楼上的一个阿姨和我说高奶奶下楼取信,摔了一跤,头撞在楼梯上,血流了一地,不省人事。因为当时楼内没有人,所以没人发现直到高奶奶的亲戚走了进去。我跟在那个阿姨身后,进了门栋,平生第一次看到那么一大滩血,吓得我赶紧冲到外面,死活不肯再踏进那个门。爸妈陪着高家的亲戚处理了高奶奶的后事,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我家保姆四川婆婆说一晚上也没见到我,我也没回家吃晚饭,不知去哪里了。爸爸赶紧到外面找我,喊我,那年代找孩子的时候,就是家长在楼下大喊孩子的名字。我听到爸爸的喊声,颤颤惊惊地跟着爸爸回到了家。那一晚我一夜无眠,因为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坚持回家上厕所,我肯定是第一个看见高奶奶躺在血泊中的人,那将是多么悲惨的一幕啊!我会看到一个死人,一滩血,多么恐怖啊!我没完没了地这么害怕地想着,但是有时又想如果我早点看到,是不是奶奶还能救活呢,如此又深深地谴责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回家上厕所。
高奶奶去世后,陈伯伯落实政策回到北京,高家的两个哥哥也相继从农村回到了北京,家里很是热闹,我就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敲门玩耍。大哥哥那时已是该找女朋友的年龄,于是高妈妈托妈妈给大哥哥找对象,条件之一是要懂英文。这就让我想起了每次在她家玩时,如果他们不想让我听到什么话,家人彼此就用英语交谈。我小时候也接触过英文,那就是和父母哥哥玩桥牌。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娱乐,家里经济条件稍微好点的就是让孩子学点乐器。我想学钢琴,可是父母买不起,只好学了手风琴,哥哥学小提琴。周末父母教我们打桥牌,必须用英文叫牌,知道什么heart,spade,one,two,。。。总之大哥哥的女朋友千挑万选终于找到了,一个普通工人家的女孩子,但是在中学教英文。说是普通,真的是和高妈妈家不是一路人,连我这个小孩子都觉得不合适。大哥哥长的细细高高的,很安静,说话轻声轻气,很温柔不像个男子。但是这个英文老师却是相反,圆头圆脑,胖乎乎的,一说话大嗓门,笑起来整个楼层都能听见。人很热情活泼,见到我也能和我聊聊学校的事情,左右邻居都爱打招呼,不像高妈妈,矜持冷淡,和人说话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不知道大哥哥是否真心愿意,但是妈妈说张老师虽然气质不佳,但是心肠好,会说话,会笼络婆婆。高妈妈虽然觉得两家文化差异太大,但是那个年代人家没有瞧不起他们,就已经很知足了,而且她也符合条件,会英文。但是妈妈后来说中学老师的英文只是“long life chairman mao”之类的,当然绝对没有让高妈妈听到吧。
76年粉碎四人帮后,陈伯伯一家就搬到三里河一带高级知识分子的小楼里去了,离我家有一段路。我赴美国前去拜访了高妈妈和陈伯伯,可能已是大姑娘了,或许是好多年没见面,再或者是高妈妈恢复了从前阔太太的身份,不再像以前那般慈眉目善的,总之觉得很是生分,没有那种无拘无束的亲热。一别30多年,没有他们的下落,也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我这个丑兮兮粘人的邻居小丫头。在网上看到二哥哥写的高妈妈回忆录,不知是哪年写的,依然健在。如果现在还活着,应该是百岁老人啦!祝高妈妈长命百岁!
第一张照片高妈妈和我二姨妈长得很像,第三张照片和我妈妈很像,这也许是当年他们走的近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