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临涣集 刘海鸥
(该文也是我的长篇家史《半壁家园》中的一段。最近陆续发表的家族故事是把这本书的结构全部打乱,重新组合出来的。为了每篇故事叙述得清晰完整,难免有些地方和其它篇章稍有重合,本篇故事中呼啦汤和长蓉的死在其它故事里曾出现过。好在篇幅不大,请包涵)
古镇小子
我爸爸,安徽濉溪县临涣集镇人。生于农历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廿三日(公元一九一五年一月八日)。乳名“北京”。按族谱长字辈排名刘长菘,1949年以后用笔名刘辽逸。
爸爸十三岁外出读书,大学毕业后更是远离家乡,加上战火连天,他与老家逐渐音讯相隔,但是他对家乡的热爱和思念从来没有中止过,年事越高,思念越强。临涣集是一块磁石,不仅把爸爸一次次召唤回去,还时时吸引着他的思绪。那年爸爸给我讲述他的生平,所有的内容却只围绕着家乡,风俗、特产、人物、集市、社戏、儿时的伙伴、游戏。他把心留在了那里。
爸爸总是说:“我的一生过得很平淡,没有什么可写的,家乡的事你可以作为素材,将来写作时有用。”爸爸对家乡的描述对我确实非常有用,不过与写作无关,而是一把了解他性格人品的钥匙。当我回到故乡,看到爸爸描述过的一切,我觉得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足迹,到处都可以和他的灵魂对话。为了爸爸的浓浓乡情,我要花一些笔墨讲一讲临涣集这块造就和养育了他的土地。
临涣集方圆二十里地,一马平川,爸爸就在这块平原上长大。直到十三岁离开家乡他才第一次见到山。人们说生长在平原的人胸襟开阔坦荡,未见得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但爸爸是。
临涣集历史悠久,东周列国时就已经存在,在宋国境内,叫铚邑。南北朝改为临涣郡。集镇四周有城墙包围。东西南北四门上有烽火台遗址。二〇〇八年我回到故乡,登上了当地人称为土城的城墙。年深日久,城郭上的建筑物早已塌毁,土城依然存在,已经变成上窄下宽的梯形土坡,坡两边覆盖着郁郁苍松,变作一道绿墙环绕集镇。土城如今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算是临涣古镇的一大旅游景点。土城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当地的百姓习惯于把死去的亲人埋葬于此。土坡两边坟头一个接一个。我的二堂哥玉海的坟墓就在土城上。二〇〇〇年爸爸回老家,给玉海扫墓时,指着旁边的地说,我死了就埋在这里。遗憾的是,至今我们还没有完成他这个愿望。
远处的松墙就是土城
在这个古老的镇子里,几百上千年的古物俯首皆是。临涣陶瓷器皿源远流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省考古所曾经在这里采集了大量的陶瓷遗物,几乎囊括了各个朝代的陶器,一直上溯到商周。
爸爸小时候有一个游戏让他着迷——捡“碗碴”。小孩子们蹲在城根的杂土堆上,用一块大“碗碴”刨松土地,就有色彩斑斓的“碗碴”跳入视线。一会儿,每人手捧一大把,互相显摆,交换,把对方手中好看的换到自己手里。在孩子的世界里,“碗碴”还真具备了“硬通货”的功能,可以用来“买”其他孩子手中的好玩意儿。“碗碴”攒多了,就像地主老财存钱那样,刨个坑,埋在地底下,过后或许又忘记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碗碴”也就是各个朝代的的陶瓷碎片,可能真的很古老很有价值呢,但至少他们建立了最初的审美观。
赶大集
爸爸童年生活中最大的欢乐莫过于赶集。
2008年回乡赶上一集
临涣十天二四七九有四集。爸爸最喜爱的是集上的呼啦汤,那是临涣一绝,人人爱喝。汤里有豆腐、豆腐丝、芝麻、花生、胡椒,又香又辣。至于为什么叫呼啦汤,可能是胡辣汤的谐音,但爸爸更愿意相信是因为人们喝汤时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而得名,那才体现了呼啦汤的魅力呢。临涣另一特色是烙馍,方圆百十里只有临涣有此物,既非烙饼又非蒸饼,一般是用白面做的(生活差的掺以高粱面),用鏊子烤制,薄如纸张者为上品。爸爸最后一次回乡是八十六岁高龄,我表叔说他一顿饭竟吃了五个烙馍。吃馍时就的咸菜——包瓜(空心瓜里填充十几种果仁瓜菜腌制而成)也是临涣的一大特产,其美味就是空口吃都吃不够。
回乡我也到集上喝了一碗呼啦汤
包瓜。临涣亲戚送的,带回北京,一顿就吃完了。
通常是大爷刘世忠带着爸爸上集。爸爸从小和娘一起生活,很少见到他爹,几乎没有得到过父爱,所幸周围的长辈都十分疼爱这个孩子。大爷特别喜爱爸爸,待他如亲生儿子。爸爸对他的感情比对自己的父亲要深。
在集上大爷一定会买一碗呼啦汤、一个烙馍给他吃。集上还有一家卖鳝鱼汤。鳝鱼段裹面,油炸,然后加上呼啦汤煮开,碗里扔一把葱花芫荽末。喝上这么一碗汤,神仙也不换。若是大爷高兴了,就会给他几个子儿让他去喝碗鳝鱼汤。大爷不吃,只是坐在一旁抽烟,和老板拉呱,总爱讲起同样一个故事。话说正是军阀混战的年月,有一次临涣过军阀队伍,一个当兵的喝了呼啦汤吃了烙馍不给钱就走了。老板去报告了他们的长官(大概就是一个连长或营长)。长官让士兵站队,对老板说:“你来辨认一下,是谁吃饭不给钱。”老板找出了那个兵,可那人死不承认有此事。长官问老板:“他都吃了什么?”老板一一述说。长官跟士兵说:“你不是不承认吗,那就剖开肚子看看是不是吃了这些东西。”士兵真的被剖了肚子,为一顿饭送了命。这个故事爸爸听过多次,每次都同样地目瞪口呆,同样地震惊。他不知道从这个故事中该接受的是军队的严明,还是人命的轻贱。
喝呼啦汤还有一个故事,是爸爸亲眼看见的。当年军阀在哪儿打胜了,就占地为王,把自己的人放在那儿做地方行政长官。有一阵某军棍担任临涣镇长,一天早起在街南边喝呼啦汤,喝完不给钱就走。掌柜的和他理论,镇长仍是不给钱。掌柜的说:“不就是仗着你一身的老虎皮欺负我们!”镇长火了,把他拉到衙门拴在柱子上,拼命打,棍子都打断了。围观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爸爸在大人腿缝里钻来钻去听他们议论,他愤愤不平,希望有大人出来替掌柜的说说话,可是人们都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同情没有办法。
还有一件事也吓人——“炸集”。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大集,忽然间冲进一队执枪的军人,见青壮年就抓。人们喊着“抓壮丁的来啦!抓杠子(给军队扛活)的来啦!”惊慌乱跑,摊位翻倒,鸡飞狗跳。转眼间集上没了人,只有散乱在地上的货物。来不及逃脱的人被抓走,吓得脸色姜黄。爸爸亲眼所见,吓得心突突地跳,浑身打颤。我奶奶的一个亲弟弟就是这样被抓走的,未几连惊带吓死了。他结婚才没几天,新媳妇肚子里刚刚怀上孩子。后来爸爸对这个遗腹子表弟十分照顾,把他接到北京,读了书,当了老师。
权势和仗势欺人在人们心中引发出来的结果不外两种,一个是拜倒和屈从,一个是悲悯和反抗。爸爸内心的善良和日后走上革命道路,大约从那时起就埋下了种子。
临涣轶事
镇上最吸引人的是听戏,淮北一带没有自己的地方戏,听河南梆子。戏班子在方圆一二百里巡回演出,老乡们叫野台子戏。逢会(在东岳庙、南阁举行的临时市场交易,比集大,三四天一次)时便有戏班子搭台唱戏。人们虽然爱听戏,但是伶人的地位很低,三教九流中只比要饭的强一点。戏班子里有名的坤角儿是刘宏声、苗娃、万人迷和须生丁气儿。刘宏声唱坤角最好,可叹他在某地唱戏时,偷了人家的闺女,被女家抓住打断了腿。后来居上的坤角是苗娃,唱得如此之好,以至人们编顺口溜:“端起碗,拿起馍,想起苗娃不能活。”
对河南梆子的爱好爸爸保持了一辈子。文化革命前,家里有一个留声机,唱片一大摞,两个极端,一种是苏俄歌曲以及俄国古典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等人的作品,一种是常香玉崔兰田的豫剧,两种不同的音律交相进行,在爸爸的音乐审美中得到统一。
我回老家时也赶上一次大集,集上有戏台,唱的仍是河南梆子,但是在娱乐方式花样百出的今天,戏台前观众寥寥,地方戏曲前途堪虞。
集上看戏的人稀稀拉拉。
药房对门是一家杂货店。店主姓周,是离临涣集二里地的圩子里的,是个大家族。店里除了卖日用品,还卖“果子”(即点心):三刀子、大僚花、蛋糕、麻片、双麻饼。店老板是河南怀庆府人,伙计也是怀庆府的。有一个伙计叫郑体成,约三十来岁,特别会讲故事。夏日晚上出来乘凉,坐在杂货店门外的石条上就开始讲故事。他讲清朝大官年羹尧杀人如麻。一次他请一个官员吃饭。上来一道豆腐菜,大官吃了一口,年羹尧问他好吃不好吃。豆腐很热,大官正在烫嘴,摇头表示来不及回答。年羹尧认为他说不好吃,当下把厨子杀了。还有一个故事说有一个晋学士头脑很聪明。一次有人进贡皇上两个花瓶,送到殿上那位学士不慎踢碎一个。皇上欲拿他问罪,他说皇上是一统天下,两个不吉利。皇帝大喜,免其死罪。还有神仙道士阎王小鬼的故事……别看都是些坊间传说,却不乏民间的智慧幽默。爸爸每晚必到,坐在伙计身边,脑子随着故事展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街上还有一个说书人,叫张和中,每天晚上在街上摆一张小桌子,惊堂木一拍,说书开始。先说一小段作引子,如“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还有“四忧”:“遇仇人,下雨没完,娶个残老婆,提名梦。”说完了开始收钱,然后言归正转。施公案、彭公案……。别看他说得引人入胜,自己并不识字,全靠儿子看了书后给他讲。他凭记忆想象和发挥,讲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还加了一些花色,比如形容女人走路,他说:“走起路来像一汪水”,简直呼之欲出。爸爸每晚都搬个小板凳去,听得津津有味。一九五一年爸爸回乡,还看见过张和中,帮他看书的儿子没有子承父业,在卖鳝鱼汤。
除了这点文化生活,老百姓的日子就是无聊加上无聊。乡人兴斗鹌鹑。集上若是围了一大圈人看热闹,一定是在斗鹌鹑。斗败的鹌鹑不敢再上场了,就被淘汰掉。有一次大人给了爸爸一只斗败的鹌鹑。爸爸非常喜爱它,放在一个纸盒里养起来。娘要把它烧来吃掉,爸爸坚决不干。有一天放学回家,鹌鹑不见了,再找才发现已经烧熟了。烧鹌鹑的办法是先用高粱秸烧火,熄火后把鸟扔在烟灰里。爸爸嚎啕大哭。娘把鹌鹑整理干净,放上盐,让爸爸吃。他一边哭一边吃,竟吃得很香。
要不就是聚赌,临涣集第一赌徒叫朱银儿,逢集必赌。本镇不开集,就跑到二三十里外的石弓山集市去去开宝。通常是到了集上,脚根还没站稳,就押钱。才押两宝,钱就输光了,只好看人家赌。本来他是有妻儿有田地的,在街上还有一个杂货店,可是没几年就把家业败光,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爸爸读书时有一年放假回乡,和小学同学玩开宝。朱银儿送宝,暗地捣鬼,作手势,让爸爸把钱赔光了。又过了一年,爸爸再回乡时,朱银儿连房子都没有了,只见他偷了一把秫秸夹在腋下,缩着头,到炮楼下面的屋子里烤火。最终他饥寒交迫地死在了街上。
镇上有个傻子憨二,人人拿来寻开心。憨二原来不傻。好多年前家乡常闹土匪,除了本地土产的,还有流窜的“长毛”。长毛过後又有“大捻子”。地方政府抓到了这些人就在牛市砍头。老百姓都涌去看杀场。一次杀人,刀起头落,那头咕噜咕噜滚到一个孩子的脚旁,一口咬住了他的裤腿。孩子扭头逃跑,可人头怎么样也甩不掉。孩子吓昏在地,醒了以后,人已经变傻,从此再也没有清醒过。他的家人管不起他,随他出去要饭。大家叫他“憨二”,他的真名已经被人们忘掉了。憨二一天到晚夹个碗,提个篮,在人家门口自言自语说一阵笑一阵。最常说的是:“今天没有遇到好人。”人家总是逗他:“憨二,今天遇到好人没有?”傻子很仁义,从来不打人,只是吓唬吓唬围观起哄的小孩子。他睡在土地庙里,铺着秫秸,后来背上长痈疽,不治而死。
爸爸家的隔壁住着姓段的夫妻,是扎“社物”的,即给死人送葬用的纸人纸马。抽大烟的人死了,家人就给他扎一套抽大烟的用具,让他在阴间继续使用。段老板的老婆模样很俊,脸上有几个麻点子,更显得俏。老婆不安心在这家生活,总想离开。那时没有离婚一说,女人总得靠男人养活。只好经常站在门口掀起帘子,往街上张望。人贩子领会女人站门的用意,就会上前搭腔引诱,将妇女拐走。段老板的老婆最终不是被人贩子拐走的,是跟一个“吹响”的私奔了。吹响就是吹喇叭的。人死了送葬队伍都要雇一个鼓乐队,有吹喇叭的,吹唢呐的,有敲锣打鼓的。扎社物和鼓乐队总是和丧葬有联系,两人就对上了眼。类似的事情常有发生。段老板的老婆跑后,他又找了一个逃荒的女人。那女人是个白痴,一只手的手指已经变形,缩在袖子里不能动弹,虽有一只好手,什么活也不干。一两个月后,段家传出来说女人病死了。人们怀疑是段家人把她勒死,然后埋掉了。此事没有人追究,但是段家的儿子不久因病死去。人们又说是遭报应了。
家乡要饭的人很多。有一次爸爸正在南湖的外婆家,忽然有“吃大家饭”的来了(即几十上百来口乞丐集合到一起到一个村子要吃的,不给就抢)。大家都很紧张,赶紧关门和面烙馍,然后登着梯子把馍从围墙上撒给要饭的吃。乞丐走后,大家查点东西,发现鸡少了很多。乞丐团只是在村庄里活动,不去集上闹,因为集上有保安队。
镇上有许多山西来的生意人,多是山西临石人,在这里开放帐铺(钱庄)。爸爸才记事时,一些山西人租住在他家药房后面的几间房子。他们刚来时很受排挤,当地人打他们,不买他们的东西,甚至把他们抓起来,用大红芋或胡萝卜塞进他们的肛门里。经过很多年山西人才站住了脚。他们很会做生意,慢慢开起了放帐铺。账户达一二百人。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到乡下放帐,收利息,讨债。逢集时,借钱的、还帐的、还不起帐的人聚在钱庄,吵吵嚷嚷乱成一团。爸爸上高中时,有一个曾租住刘家的钱庄老板挣够了到北平玩,住在背荫胡同爸爸的三叔刘逸南家。刘逸南的护兵刘子云很讨厌他,嫌他抠门,在刘家白吃白住,什么土特产也不带,所以对他态度很坏。这个山西人倒不在乎,照吃照住。
看人家娶亲对小孩子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爸爸的堂兄长蔚比他大六七岁,爸爸常常跟着他玩,和他感情深厚。长蔚结婚时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头天晚上,吹鼓手、放炮人,还有一个抱着鸡的人前面开道,花轿随后,热热闹闹去接新媳妇。第二天新娘的花轿才抬到刘家门口。放接轿炮,迎新娘。新娘下轿,三四个打扮漂亮的小姑娘轻甩手帕,慢慢走到花轿前,每步只挪一两寸,叫迎亲。把看热闹的人弄得心里焦急。迎亲地上铺着席子,小姑娘扶着新娘穿过院子,两旁有人往地上撒花生和其他粮食,一面撒一面唱。按规矩花轿到了门口新郎应该掀轿门帘,长蔚却一直躲在屋子里。新娘到了拜天地的桌子前,长蔚母亲叫了好几声:“长蔚,拜天地了!”他才出来,比新娘还扭捏。拜完天地入洞房。新娘子换上陪嫁中最好的衣服出来拜公婆。长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给新娘。婚宴闹到深夜才散,新娘大半天不能上厕所。
还赶上了一场乡间的现代婚礼。
临涣镇街上有一个银匠叫钟毛,母亲是寡妇,十分泼辣。钟毛结婚的新婚之夜,寡妇躲在窗下听房。只听见新媳妇骂钟毛:“围(土话,做房事之意),围,围什么!把你的割了去!”寡妇大怒,一头闯进新房,给新媳妇几个嘴巴,说:“娶你就是要你生男育女,你不让围就不饶你!”第二天整个临涣都传开了,总是和银匠打趣:“围什么!把你的割了去!”钟毛在文革时还在做首饰,被斗得很厉害。
过年是小孩子最盼望的事情。从腊月开始空气里就洋溢着过年的气氛。腊月初八的腊八粥、二十四日的祭灶,然后是蒸馒头、置酒肉。初五以前不能动刀子,要蒸好多馒头,半夜就得起来做。馒头下屉,大人手伸进蒸汽,麻利地把滚烫的馒头捡到箩筐,盖上屉布挂在房梁。爸爸抬着头眼睁睁地巴望着,盼望新年快来能吃白面馒头。老家很穷,一般家庭主食是也就是红芋(白薯)。刘家的家境还算好的,也是两顿红芋一顿玉米饼,偶尔才可以吃到烙馍。一次娘搞到一块山药,烧熟了剥皮喂爸爸吃。他看到娘把皮剥得太多,还有些山药肉也掉到地上,心里觉得很可惜。那时他才五六岁就知道心疼食物了。
家家都杀猪,猪头炖得烂烂的,去掉骨头,放进胡萝卜做成肉冻下酒吃。除夕除了丰盛的晚餐,家中的摆置的花生糖果可以任取,不受大人限制。初一一早开门放炮敬神,鞭炮声响遍全镇。
街上有爸爸几个小伙伴。最好的玩伴叫根元,他们同岁同学,根元的爸爸还是武举出身,爸爸佩服不已。一块玩的还有一个叫结实的孩子和他的弟弟石头。他们最大乐趣是满街寻找哑炮,剥开倒出里面的火药,装进子弹壳里,压磁实,用捻子点燃看滋花。要不然就是自制烟花,刮出墙砖下渗出来的白色晶体,加上木炭粉,用火柴一点,便有火花四射。
一年就在烟花爆竹中开始了。
女儿花
爸爸的身边还有一群女儿家环绕。
大爷的女儿长蓉,人称文姐,长得十分秀美,被公认为是那一辈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她比爸爸大四五岁,对爸爸特别好,常哄着他玩。有一次文姐剁南瓜,爸爸站在旁边看,她一不小心竟剁掉一截指头。爸爸看见白骨和鲜血吓得大哭,还因此大病一场。
文姐后来的命运很惨,嫁到临涣集东边十里地的骑路周村,常遭夫家虐待,生第二个女儿后得了产褥热。那时她爹已经去世,娘家没了撑腰的人,夫家竟然不管,只是任由她辗转煎熬。刘逸南正好由临涣到宿县,途中顺路去看看侄女,只见她躺在床上已经病得奄奄一息。当叔叔的无计可施,只能把身边数目不小的钱留下来,叮嘱夫家给她瞧病,可文姐还是不久就去世了。
爸爸经常和娘去外老爷家(姥姥家)。姥娘家有好几个孩子,小花、小改、小免,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这几个都是姑娘家,家里盼望来个男孩子,最后终于生了个男孩儿,叫水儿。女孩子们文静温柔,带着爸爸玩姑娘家的游戏,“拾子”、“指星过月”或者搬着小凳坐在一起唱儿歌:
红眼绿鼻子,两只毛蹄子,走路啪啪响,单吃毛孩子。
小槐树,槐一槐,姥娘门前搭戏台,槐姐哭着从南来,俺问槐姐哭啥子,寻个女婿不成材,东庄支色子,西庄码骨牌。
小辫子,直勾的,哪天不来耍猴的。
有一件事爸爸记忆最深,一天表姐小花在院子里摘黄瓜,爸爸也跟着在黄瓜架下钻来钻去,见瓜就摘。小花老是上前阻止,这个太小不能摘,那个没熟也不能摘。说得爸爸生气了,一把扯下她头上的印花头巾,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坷垃包在头巾里,扔进门外的水坑。小花追赶不及伤心地大哭。娘知道了用高粱秸照着爸爸的屁股揍了一大顿。爸爸上中学后读了鲁迅的《风筝》,看到鲁迅无情地撕毁了弟弟的风筝,想起了头巾的事情,心里愧疚,觉得对不起小花姐。可是这个“对不起”爸爸一直都没有机会对她说,直到一九五一年爸爸才回乡,特地买了五六条花手巾送给小花姐,向她道歉。小花此时已经是四十岁的妇人,笑道:“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她记不得,爸爸更是无法释怀,仍是愧疚,直到八十多岁,说起这事,还是抱歉。
爸爸身边的女孩子多,养成了他的性格中柔软的一个部分。他的感情丰富,同情弱者并尽其所能地给予帮助,这样的事在他的一生中不胜枚举。
爸爸小时候生命也受到过几次小的威胁。有一次到姥娘家,回去时舅舅赶着大车送他们。大车是有四个轱辘的木头车,叫太平车。车到临涣不远处,有一个大坡。下坡时人应该下车,空车在这里都常常会翻,砸断牲口的腿。那次大家却都没有下来。下坡后一个急转弯,大车翻倒,车上的人都摔下来了。爸爸被摔得老远,脸也破了。外老爷(外祖父)知道后大骂舅舅。还有一次爸爸摘姥娘家种的金针花(黄花)煮来吃,吃多了,中毒了,呕吐不止。
那时侯如果有人发生人身意外,乡人不懂得急救,只会喊着他的名字鼓盆而招:“XX呀,回来吧!”爸爸八十岁那年喝白酒又喝了啤酒,不胜酒力,头晕,不省人事了。保姆小芳,也是安徽人,吓坏了,拼命地叫:“刘伯伯,刘伯伯!”爸爸说他听到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喊他,就醒过来了,似乎是灵魂游荡出去,又被召了回来。
一九七三年爸爸再次回乡时,他童年的玩伴已经找不到几个了。石头喝大烟自杀了,为情而死。圩子里有一个女孩,是镇长的女儿,人很风流,很多小子找她玩。石头也爱上了她,石头的父亲知道后大骂儿子,不许他再去找那姑娘。石头一气之下喝了大烟。那时他才十七八岁。
根元也死了,一九五九年的冬天,饿死的。
小花姐也没有躲过那场大饥饿,和爸爸的众多亲戚一样,饿死了。
水儿也死了。不过五十来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