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丽莎喜欢他胜过喜欢理查德,萨利敢肯定。
"不对,不对,不对!"彼得说。
——弗吉尼亚·吴尔夫 《达洛维太太》
小说里的一句对话,基本交代了几位主要人物。小说的意识流基本在这几位之间流来流去,偶尔在次要人物那儿拐一个弯。
不得不佩服伍尔夫充沛的意识流劲儿,小说从头到尾都流得细密饱满,堪比萨特的《恶心》。读这类书似需要有足够的脑能量,要不然流着流着就流不动了,例如俺读到最后,意识都流成浆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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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中,你完全看不到这种无名的力量和对不断推测的好奇。她并不想去解决所谓的人生问题,她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愈压抑这种力量它就会愈发强大——都倾入了如下的宣言:'我爱' '我恨' '我痛苦'。"
——弗吉尼亚·伍尔夫《如何去读一本书》
呵呵,“我爱”“我恨”“我痛苦”,伍尔夫对勃朗特的评论简洁明确。想来我爱我恨我痛苦这一套路的文学作品真是源远流长,而且至今仍然在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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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梦是一个整体,它属下的任何元素都是不可分割的,它就是一个整个单纯的真如。"
—— 杰克·凯鲁亚克《吉拉德的幻象》
"真如",注释中说,意思是如此这般,无法用语言概念来认识和描述,必须通过直接体验才能把握。
博尔赫斯的体验是,人在做梦时,大脑是一个的剧场,每个"我"都是编剧,自编自导自演。
想来博尔赫斯说的不错,好像还觉得梦中的"我"比现实的"我"有才华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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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叫他堂桑达里奥,也许这就是他的真名吧。人们很少叫他名字,也几乎没人和他说话,因为他自根本不和别人说话。他唯一的事情好像就是下棋。"
"……这人就像林中最吸引我的那棵树一样吸引着我。他是又一棵树,是一棵沉默的、植物一样呆板的人树。他下棋就和树长叶子一样。"
"……他连我是谁都没问一声·仿佛对他来说,作为不同于他的一个个体,我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是对我来说,他确实存在……我是说,我是 这样认为的。我几乎不值他看一眼,他只看棋盘。对堂桑达里奥来说,象棋里的兵、 象、马、车、后、王比操纵它们的人类更有灵魂。也许他是对的吧。 他棋下得挺好,出手果断,速度也不太慢,不争辩,不悔棋,唯一听他说的话就是 '将'!"
——乌纳穆诺 《棋手堂桑达里奥》
乌纳穆诺,存在主义文学牛人,想法和文笔都很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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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来谈谈国际的,我在成长的岁月里对资本主义有着刻骨仇恨,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资本主义长什么模样,我的仇恨完全是当时的教育培养出来的。美国是资本主义世界的老大,所以对美国的仇恨也是最为强烈的。当时的一 句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可以在每天出版的报纸上看到, 而且遍布中国城镇乡村的水泥墙、砖墙和土墙。当然我们知道要打倒的是美国的统治阶级,美国人民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的宣传天天说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对水深火热的理解就是美国人民一个个都是皮包骨头破衣烂衫的样子,这样的理解可能是基于自身的生活经验,我当时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瘦子,衣服上打着补丁。总之中国与美国,我们与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所以在我刚刚进人十二岁的某一天,突然在报纸的头版看到毛泽东和尼克松友好握手的大幅照片时万分惊讶,我们与他们就这样握手了?此前我认为毛泽东见到尼克松时会一把掐死他。"
——余华 《我只知道人是什么》里的一篇《我们和他们》演讲稿片段
读到这段末,憋不住笑了半天,这包袱抖的。
据说这几天余华的小说《活着》又火了,奇葩的原因是一个叫仝卓的艺人不相信网上的至理名言:no zuo no 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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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通俗音乐里,大鼓书我嫌它太像赌气,名手一口气贯串奇长的句子,脸不红,筋不爆,听众就专门要看他的脸红不红,筋爆不爆。……
弹词我只听见过一次,一个瘦长脸的年轻人唱《描金风》,每隔两句,句尾就加上极其肯定的“嗯,嗯,嗯,”每“嗯”一下,把头摇一摇,像是咬着人的肉不放似的。……
——张爱玲 《谈音乐》
把张爱玲的所有作品又读一遍,还是喜欢散文多些,有趣,幽默。结合上面余华那段,发现两位大师抖包袱时,文字最后均落于动作,概是巧合,或是通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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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与月亮
许是最能体现“苍茫”意味,张特别喜欢描写月亮,在其长篇、中篇、短篇乃至散文中都有涉及,下面摘几个印象深的,有调调的。。。。
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
——-《茉莉香片》
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
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
——《沉香屑第一炉香》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
——《金锁记》
摩兴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
——《沉香屑第二炉香》
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
——《倾城之恋》
霓喜心中烦恼,抱着孩子走到窗户跟前,侧倚窗台,仰脸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隐隐的从青天里泛出白来,想必是月亮出来了。靠墙地上搁着一盆绣球花,那绣球花白里透蓝,透紫,便在白昼也带三分月色;此时屋子里并没有月亮,似乎就有个月亮照着。
——《连环套》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口,被炊烟熏得迷迷镑镑,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犬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
——《存稿》(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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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做总结一样,马提诺教练最后一次握住弗 格森的手说道:这世上唯一的常量就是屎,我的孩子。我们每天都踩在齐踝深的屎里,但有时候,屎要是过了我们的膝盖或者腰,那我们就得让自己抽身出来,然后继续往前走。"
——[美]保罗·奥斯特 《4321》
保罗·奥斯特《4321》,825页,特厚,如腰封所云,是"四重人生变奏,一个辉煌构想。"
开始读有点懵,小说1.1,1.2,1.3和1.4前四章各说各的,时间、事件、人物没啥连贯性,有点好奇,何以混乱如此。
继续再读几章,发现原来前四章为四个故事的开头,虽然主要人物都是一个叫弗格森的人。
所以,
*.1各章是一个完整故事,即1.1章,2.1章,到7.1章共七章是一个故事。
*.4各章为另一故事,共也七章。
*.2仅有两章有内容,即1.2和2.2章,故事较短。*·3故事从1.3到6.3共六章,较*.1和*.4故事短点。
作者试图通过四个故事,展现同一个人可能有的四个不同的人生,即所谓"四重人生变奏"。为增强故事真实性,小说里不厌其烦交代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时事、乃是当时流行的电影、音乐、小说等等,似试图展现美国五六十年代的生活图景,即所谓的"一个辉煌构想"吧。
不过四个故事读来so so , 有点怀疑如此煞费苦心打乱叙事次序,扰乱读者思绪,乃至搅乱读者心情到底值不值得。作者折腾辛苦,读者读得也很辛苦。仿佛打开包裹重重漂亮的包装纸,发现里面是四粒peanut, 让人雪薇觉得原来如此,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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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周作人自编文集》,PDF版,凡36种。
一通读下来,觉得其中《雨天的书》,《周作人书信》和《药味集》尤其好,于是订下纸版书。还有两本“药”字辈的书感觉也不错:《药堂语录》和 《药堂杂文》。
个人较喜欢感性随笔,感觉《周作人书信》读来最有文学调调,比其他任何散文集都有文学调调,说来有点奇怪,书信集反倒最具文学性,也许是因为写书信时人能比较放松吧,也大致能说真话,所以文字能自然流淌出个性和创新性。
周的读书类知性随笔却不易读,不是他的文字不易懂, 而是所提及的书目不太熟悉,例如在《药堂语录》中《姚镜塘集》一文有这么一句:“余买书甚杂乱,常如瓜蔓相连引,如因《困学纪闻注》而及翁凤西《逸老巢诗集》,因舒白香而及龚沤舸《玉蔬轩集》,因潘少白而及姚镜塘《竹素斋集》、皆是也。”短短一句,四个书名五个人名,听都没听说过,俺直接冒汗,才疏学浅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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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沃什词典》
一本以词典条目的形式而写成的自传,比较碎片化,不像一般自传那样以时间顺序来叙述。
在波伏瓦的词条里,米沃什这么说:
“西蒙娜?德?波伏瓦。我从未遇见过她。 但我对她的反感,即使到现在她已死去,也没有减弱。现在她迅速滑人了她那个时代的历史脚注。……我不能原谅她与萨特联手攻击加缪 时所表现出的下作。这是一幕道德故事中的场景:一对所谓的知识分子以政治正确的名义朝一位可敬的、高尚的、讲真话的人, 朝一位伟大的作家吐唾沫。是什么样的教条导致的盲日,使她居然要写出一部名为《名士风流》的长篇小说,来低毁加缪,将他 的观点与人们对于他私生活的流言蜚语搅在一起。
在女权主义一者中,波伏瓦的嗓门最大,败坏了女权上义。我 尊重甚至理想化地看待那些出于对妇女命运的体认而捍卫妇女的妇女。但在波伏瓦这里,一切都是对下一场知识时尚的拿捏。这 个下流的母夜叉(A nasty hag)。“
在加缪词条里, 有这样的记述:
“在萨特的《现代》杂志 上进行的那场丑陋的讨伐中,发起攻击的主要是萨特和弗朗西斯?让松,很快西蒙娜?德?波伏瓦也加人进来。那是在1951 年,正好也是我与华沙决裂的时候。针对加缪,萨特写道:‘如果你既不喜欢共产主义,也不喜欢资本主义,我看你惟一可去的地方是——加拉帕戈斯群岛。’"
我搜了搜加拉帕戈斯群岛,它在浩瀚的太平洋,位于南美洲西侧。
看着购物车里最近出版的《告别的仪式》,我有些踌躇,据说那本书是波伏瓦与萨特的终极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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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明德《新文学旧事》。首篇"海与先生争花"考述,"海"指张歆海,"先生"指胡适先生,"争花"指热烈追求陆小曼事,时徐志摩与陆小曼已定情。。。文章相当学术,题目起得相当地含蓄,以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详细周密地考证了一件八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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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博尔赫斯在一起》
书很薄,正文94页,序另13页,序相对较长。书没有配目录,也许因为文字太少而觉得没必要吧。
封面设计花了心思,大面积采用博尔赫斯喜欢的黄色,据说博尔赫斯当年还有一只眼睛有点视力时,只能辨别出模模糊糊的黄色,所以对黄色情有独钟。
作家里,博尔赫斯特别王尔德,几乎收集了他所以著作,有点言必称王尔德的意思。如果可能,博尔赫斯大概也会《和王尔德在一起》吧,只是王尔德1900年去世时,博尔赫斯才一岁。
《与奥斯卡·王尔德对话》
其实是王尔德作品的摘句拼凑成书,并无对话可言,书名该是《听奥斯卡·王尔德说话》才对。这种纯摘抄作家字句而成书的不太多见,有点上当的感觉,呵呵。边打盹边翻看,半个小时读完,有一句有点印象:"我们都身处阴沟,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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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原《文人谈》,挺有意思的一本书。
作者在后记中说,"我的阅读与写作基本上都是遵循这种因夜读而引起的一点'发现'的愉悦,有时候也会有跨越时空的会心一笑。将这样的'发现'记录下来,或许也是一 种写作的方式吧。 " 颇有同感。
读此书,俺也有了一点小"发现"的愉悦。感觉《钱钟书的"两面"及其他》一文似有两处可商量商量。
一。对"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对联的理解,薛先生写得比较含蓄浪漫。俺的理解是,上联是果,下联是因,因苦追不到黄宗英,所以黄裳遍寻黄书善本"痴婆子",感觉钱的对联很有调侃意味哈。
二。李辉说杨宪益说钱钟书改号"默存"事,似不准。见袁峰《书海掣鲸龙》页17,钱基博在钱钟书读东林小学高小时就将其改号"默存",希望他少说话,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另,宋以朗《宋家客厅》,页113,钱钟书 对戴维.霍克思和杨宪益夫妇的《红楼梦》两种译本进行评价,称戴维译本远在杨氏夫妇译本之上,又继续笑说,“all the other translators of the 'Story”--I name no names --found it 'stone' and left it brick'",意将《石头记》译成《砖头记》,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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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后买了一小堆儿保罗·奥斯特作品,近集中读了下。。。
适又有本詹姆斯·伍德的批评文集《私货》,里面有篇文章评论保罗·奥斯特的文章,名为《保罗·奥斯特的浅薄》,看名字就知道伍德的立场哈。
伍德在文章里最尖锐的评论是,"他既想要保留传统现实主义的情感真实,又想要达到后现代文学游戏带来的震颤……然而奥斯特收获的往往是两种风格里各自最差的结果:虚假的现实主义和浅薄的怀疑主义。"
作为作家,奥斯特并未正面回应伍德刺耳的评论,然而在给库切的信中说,"我不能再抱怨了,尤其不该对一个名字的含意是有一天他会被白蚁吞噬的人抱怨了"(《此时此地》143页)。哈哈,伍德的英文为Wood,保罗虽不公开明说,暗地里也恨意满满哈。
猛读一通保罗·奥斯特的小说之后,有点审美疲劳。昨又归笼了几摞儿书,准备换个策略穿插着读。一会儿读菲利普·罗斯的,一会儿读萨拉马戈的,一会儿读朱利安·巴恩斯的,一会儿读杰夫·戴尔的,偶尔,再穿插一点马丁·瓦尔泽的和唐·德里罗的……计划貌似有点庞杂哈。
幸好有书,在家工作三个多月还没疯掉,这疫情啥时候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