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童年的记忆

跨跃中美文化,勾通双項信息探讨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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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童年的記忆。(一)這是個阴雨天,連綿的細雨一絲絲下落,均勻地打在樹叶上,發出沙沙的声响,七月的暑熱驟然從凉十度降到五十幾度,我坐在屋里,加了件外套,还覚得冷。人一冷就显得精神,我一口氣看完了莫言的中篇小說「透明的蘿蔔 」,這是一個淒凉 的故事,和這天氣一樣,压得人 喘不過氣來。故事的主角是一個十一歲的小男孩,莫言給他的官名叫“黑孩”,但到了大人們的嘴裡,它就変了:生產隊隊長叫他“小狗日的” 、“?瓜蛋子”、“瘦猴”,小鐵匠叫他“狗崽子”、“小拗種”,小石匠叫他“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黑孩不是啞吧,但在整個故事里他沒說 一句話。他有一個“怕打雷”的後媽,可見她對孩子做了多少亏心事,怕雷公不饶 她。讀完故事,合上書,我又細細地回想着那孩子的模樣:干瘦的臉 ,細長的脖子,上面頂着一個大腦袋,一雙明亮而又失神的大眼睛總在盤算着心理的事,一雙小爪子又黑又糙、皺巴巴、傷痕累累。我的眼睛開始有點發涩,近而模糊起來,漸漸地站在我 面前的黑孩子,變成了另一個有血有肉的小男孩,他叫張宗儀,是我小學三年級同班同學。
(二)我十歲那年,在北京東城區,東觀音寺小學上三年級。班上有四十八個學生。雖然年紀不大,但我有了分辯好壞、是非的能力,看得出班上有一幫專門欺負人的團伙。他們個子比較高大,看起來比我們大兩叁岁,听說他們有些人是從郊区縣城來的插班生。帶头的叫王庆領,有人說他爸爸原來在老家就是惡霸地主,他打人下手狠,揪頭髮,搧嘴巴,擰胳膊,拿人練摔跤,把人往死裡摔,啐女同學,他能隔著五張桌子精准地把一口痰送到人家臉上。他還耍大牌,進教室要騎人背上。他發明了一種馬車,中間一個人弯腰讓他騎,左右各一人,和当馬的拉起手,成為兩個車輪,他用手搂住人家脖子當扶手。那些任他騎的,絕不是他那一伙人。老实巴交小同學經常挨他們拳打腳踢。他們一伙也像黑社會一樣,等級不一樣,一個怕一個,但在一般同學面前,一個比一個厲害 。班上最窮、最老實、最可憐的孩子受他們欺負最多。那個被他們改了名叫“萝蔔 英”的張宗儀同學成了他們開心取乐的不二人選。蘿蔔英是全班最瘦的一個,瘦到撐不起任何衣裳,正常孩子穿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兩個肩膀能溜到胳膊肘,一條褲褪能裝進他兩條褪。因為瘦,弱,窮就受欺負,他躲不過去,但他從不告狀,或不敢告狀,也從不見他家長找學校來。張宗儀經常給那輛馬車駕轅,有一次在教室里,他被三個人壓在身下,一個人揑着他脖子讓他叫爹,一聲聲逼他叫,直到他叫了才放手,好像他們真的長了輩份,滿足得一哄而散。這孩子沒有反抗精神,也沒有力氣反抗。還有一次下學做值日,我記得,一個壞學生用掃把往他臉上扫,他只是用手档著,左右躲 ,那個學生哈哈大笑说,“你今天沒洗臉,老子給你洗洗臉。"
張宗儀很孤僻,不和任何人來往,從不先 张口說話。但他也有張口求人的時候,过隊曰一定要穿白汗衫兰褲子,他沒有。兰褲子沒有也就算了,只要不扎眼,黑的、灰的都湊合了 ,但紅領巾一定要配白汗衫才鮮艷,他沒有,老師叫他向別人借。那時候还沒學雷鋒,但思想教育不少,上一年級我們就知道要向黃繼光叔叔学習,長大要給劉胡蘭姐姐報仇。孩子們知道要幫助人,做好事,所以張宗儀同學,從來沒有為白汗衫的事真正发過愁。老師提醒他,穿完後要洗乾淨、疊好,再還人家。張宗儀都一一照做。他一定感激班主任唐老師教會了他 “好借好還,再借不難”的道理。
(三)這麽一大班學生,再加上一堆小流氓,班主任是怎麼駕馭的呢?班主任是個女的,姓唐,她每天騎着一個小二六的女車上班。她進教室第一件事,就是派學生給她買早點。接到任務的同學,举着一毛錢,像拿令箭 一樣,揚長而去。有時候她要多派一個助手,怕算不清账。能去的都是她的心腹,如果王慶領去,她會故意拿出一張兩毛銭的大票子,找回來的零錢,連推帶搡地叫這小霸王收下。「小蘿蔔英」從來不敢舉手要這份工,他知道他那雙永遠洗不乾浄的手不配接觸老師的早點。唐老師是我第一個启蒙老師,也是教我如何做人的老師。她對學生要求很嚴格,有一套成熟的管理辦法。班上發生口角,打架罵人的事,或有人不完成作業,她從不放過,她有個程序,一是點名訓斥,二是罰站,三是放學不讓回家,等家長來領。被領回的孩子少不了挨頓揍,繼續在家罰站,弄不好還不給飯吃。被罰站的被一個打手拖到教室後牆,面壁一節課。這個方法也許叫“以惡冶惡”。說也怪,這幾個小流氓在課堂上並不淘氣。開玩笑,打打鬧鬧,也都在桌子底下。我真不知道為什麼,直到有一天,那是個星期天,我們小隊過隊日,決定去唐老師家幫助打掃衛生,事先打聽好了地址,打着小隊旗出發了。人人保守秘密,想給老師一個驚喜。我們到 了才發現屋裡有客人,門帘一掀,只見班上幾個活阎王正圍着桌子吃午飯,自然有魚、有肉。一個盤子里還有幾支糖葫蘆,這一定是歺後甜品。唐老師显得有點慌乱,連忙解釋說,“某某缺课太多,我給他補課,順便多邀了幾個來家玩,正趕上吃飯,你們也吃一點吧”。我當時想,糖葫蘆是按人頭買的,那裡有我們的份!我學會了假客氣。我不知道那幾位紅領巾怎麼想,反正我覚的吃人嘴短,人家怎麼好意思在課堂上淘氣。
(四)唐老師雖然不待見這孩子,但不能不承認他是班上学習最好的一個。無論什麼考試,他下不了前三名。上課回答问題,他總是第一個举手,但老師總是先叫別人回答,別人答不對,最後才叫他 ,也只有這時孩子臉上才显露出一點阳光。因為他学習好,我特想和他在一個學習小組,有什麼問題,問他就行了。我們小組四個人,輪流到每一家做作業,張宗儀一開始就反對到他家去,說屋子太小,成不下那麼多人,而且每天不等学習結束,就提前回家。我特別想看看他的家什麼樣。他爸媽長得什麼樣,為什麼他那麼黑那麼 瘦。我提出去他家玩,他支支吾吾說別去了。他一定看到別人家后,加重了自卑感。我的好奇心沒有減弱,終於以問作業問題為口,闖進了他的家。我還記得第一次到他家的情景。那是一個大雜院,住着七八戶人家,院子中間有個自來水笼頭,前面是一個汚水池,人們刷牙、洗臉,洗菜,倒尿罐全在此。我進院時一位老太太好奇地看了看我,指一指西屋說“小宗子家住那屋”。我叫了幾聲,那孩子迎了出來,把我堵在了门口,看得出,那是不歡迎我進屋。這時從門縫裏鉆出一個小他兩叄岁的小男孩和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小宗子淡淡地說這是我弟妹,進屋吧。
(五)一進屋我就儍了,沒有那一個家比這屋子更平實、更坦率的了。只用一分鐘,它就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送入你的眼底,不給你半奌遐想的空間:一個破舊的八仙桌,兩把太師椅替主人訴說着往日的光輝。一張小姐的牙床,除去了一切不實用的部分,幾塊床板硬硬地留了下來。我的同學正在做午飯, 床上放了一張案板和一個面盆,不知始於那年那月,裡面堆积了层层加厚的面紇把,堅硬得像套在裡面的另一個二號面盆 。我進去時,他正在炕沿上擀面條 ,炕的一頭堆着一團失去本色的烂棉被。已是夏天了,不知為什麼一些冬天穿的棉襖棉褲,在床上堆出了另一座小山。床對面的門窗还健在,只是一扇窗戶的玻璃破成了人字型,有人用報紙和漿糊順勢寫出了一個人字。這是外面一間,裡面還有一個套間,用布帘隔著。這帘子油黑發亮,一定是擦臉擦手的代用品。隔着帘子,我聞到一股難聞的干肥皂味。我終於忍不住好奇心,一掀布帘,捅破了裡面的秘密。原來這是一個生產肥皂的作坊,並排四個大缸,靠在牆上,裡面有半缸沒有成型,粘稠的皀漿,有的像蜂臘一樣乾裂出几道口子。一個缸有木蓋子,上面堆着鍋碗瓢盆和糧食口袋,窗下半躺著睡着一輌舊自行車,屋角有個衣櫃和幾支破箱子。小宗子解釋說,“我爸原來做肥皂,現在不做了,說不定以後还會做,所以這裡東西不能動”。“你爸媽在哪兒,不跟你們住一塊兒嗎?” “ 他們都住醫院了,我媽住的是神精病醫院,小妹一出生就去了,一直到現在。有時我姨帶我們去看她。我爸做肥皂賣不出去,後來不做了,他着急,後來半個身子癱了,嘴張不開,吃飯得讓別人餵。政府照顧我們困難,送他去療養院了,那兒挺遠,在香河,过年过節,送他回來看看我們。” “平常誰照顧你们?” “我有個姨,住得不遠,小妹跟她們住。下午放學,我接她過來玩,晚上送回去。”  真 難以想象,十歲的孩子,干上了爹媽的活儿。別人家十歲的孩子,說不定还會在媽的懷裡撒驕那。“姨養你們嗎?” “她有時過來看看。政府每月給我們六塊錢生活費。”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小宗子常遲到。北京人早上倒完尿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煤球炉子。那年頭生炉子很不容易,燒煤球全靠柴火引着,這是個技術活兒,一不小心火就滅,所以你會看到人們拿把破扇子,往炉子的肚脐眼裡搧,也許“搧風點火” 這一成語就是北京人發明的。看到小宗子有時頂着滿頭滿臉的灰上學,也就不難理解了。他起床后,还要伺候弟弟起床。洗臉、疊被子時間可以省,但準備早飯的時省不得。這麼多事要做,那一個環節慢一步他就可能迟到。一個月六塊錢生活費,怎麼過?每天、每頓吃什麼,都要他算計。看到眼前的張宗儀,我真想替他哭。回家後我把看到的對父母說了一遍。我媽只說了一句 話,“你們有爸媽,別不知足啦!” 我記得有幾次,我把饅頭、烙餅帶到學校,分給他吃,他捨不得全吃,大半留給了弟弟。有一個週末,我媽叫我端一碗餃子送過去。他只尝了一個,說 “ 留晚上吃吧,謝謝你媽,以后後別麻煩 了,我自己也會包。”
(六)我和張宗儀同班兩年,到五年級,重新分班,我們就分開了。我不知道他在新班受不受氣。別人都長高了,他不見長。偶爾看見他拉著弟弟,一塊兒放學回家。兄弟倆都穿着從姨家拣來的舊衣服舊鞋,冬天穿著開口的棉鞋,像個嗞牙咧嘴的小老虎,裡面的襪子有時还不成對,兩個颜色。五八年小學畢業,幾個流氓惡棍跟我一起就近入学,去了北京一一九中學。小宗子去哪兒了,不知道。他爸媽回家了嗎?我上大學時,有次想找找他家的門,那個院子早拆了,變成了如今的建國門大街。幾十年過去了,莫言的「小黑孩」又使我想起了他。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經受過嚴寒風雨的樹才能成材」。小宗子聰明,学習好,他一定能混出個人樣來。或許我們曾在紐約的大街上擦肩而過,而彼此不曾相認。也許他沒做過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在國內做個普通工人或保安。現在也應該退休了。還是不打聽清楚好,與其清楚而失望,不如叫他永遠生動地活在記憶中。願他晚年安康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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