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听到有人叫我 “夫人”,我都感觉好像在扮家家,赶紧提醒自己腰杆要打直,眉眼嘴角整理成宋美龄那样和蔼又贵气逼人的弧度,轻轻地和对方点头握手道好。然而这样的矜持通常维持不了太久,因为只要一用餐我就原型毕露,忍不住多夹几块特别好吃的菜,又一边对菜色品头论足,一边慷慨激昂的参与席间话题,也偶尔以插科打诨的方式抢救冷场。日常消费我从来不用也买不起名牌,而且惯性觉得东西买得便宜比买得贵更值得炫耀。如果这样的表现与标准夫人形象相违背,它反应的倒不是什么叛逆、小气或欠家教,而是我身处美国国务院体系下,不富不贵的实况。
先从我的另一半讲起吧!我先生Jim Mullinax是一位美国外交官,目前任职于成都,是美国驻中国西南地区总领事。这个职位权责不轻,对内领导馆内一百七十多人的团队,对外是美国与中国整个西南地区包括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和西藏的经济政治文化接口。Jim在我眼中是一位天生的外交人才——心胸开阔,乐于与人交流,面对半生不熟的外国语言和文化也总是充满学习的热忱又从来不怕丢脸。就是这样乐观的天性支撑他在国务院如此庞大的官僚体系里工作了二十多年。
平日总是笑嘻嘻又特别好说话的他,一旦与工作扯上边就变成一位极其奉公守法,甚至有点一板一眼的公务员。比方有一回我们全家出国旅游,在机场过海关时遇见惊人的冗长队伍,我们一人抱着一个疲倦哭闹的孩子,排队半小时仍被远远甩在后头,于是我提议:“不如拿我们的外交护照走礼遇通道吧!”只见Jim很严肃的摇头训斥我说,这次出行跟公务毫无关系,怎么可以滥用特权!
平日参与社交活动我们难免会收到一些礼品,如果明显是贵重物品,他不是当场婉拒就是暗地退还,而即使是带回家的东西,只要价值超过美金二十元都必须充公,以至于我们虽然欠了不少人情债,手里拿的却尽是一些没有人要的月历。(所以千万不要送我礼物!)参加各类庆典和年终晚会时,他从来不许我参加抽奖,就怕中了奖会衍生麻烦。
他的公家派车我只有在陪他参加活动时可以乘坐,一旦他下了车我就无权留下来,更别说买菜接小孩什么的了。
这么说不是沽名钓誉,因为事实上整个美国国务院都是这样,有着严格的伦理规范和惩处调查,一旦被查到滥用职权、逃漏税或不按法令规定给私家雇员(如保姆阿姨)支付加班费等等失误,小则影响升迁,大则革职。他们在年复一年的审查和说明会里听了太多可怕的案例,早已把公家规定内化为个人处事准则。
比如,美国国务院有规定,大使级别官员只有出任和离任时可以搭乘商务舱,而其他时间无论层级,只要单趟飞行时数低于14小时一律限乘经济舱。大使出行时配有安全随扈,但不可能要求他们提重物,因为那不是随扈的工作,更别说让助理去送干洗、买咖啡什么的,那都属于滥用职权。其实,每位大使和外交官员都必须这样,这绝不是在作秀,而是工作原则。
处境最尴尬的莫过于外交人员的配偶,既要承担外界对“夫人”的华丽想像与期盼,又没有任何权限和补助。我一直到最近才知道,大部分国家对于使领馆的首长配偶,也就是大使和总领事的夫人或先生,会额外支付薪水和社交经费,而身为世界经济第一大国的美国在这方面的补贴却是零。
很吊诡的是,美国政府在这方面有非常堂而皇之的说辞。原来在1972年之前,所有外交官的年终考核都包括他们夫人的表现(当时没有女性外交官)。夫人们不成文的职责繁多,比如筹办餐会、茶会;接待来访官员贵宾;参与社交和慈善活动;领导馆内其他眷属,帮助凝聚士气,等等。她们既要付出又没有报酬,还要接受评鉴,如此不合理的处境在美国女权意识伸张的七零年代受到抨击。国务院于是予以回应,正式承认眷属们是与外交公务没有关系的独立个体(private persons),不能一并考核。从此划分了楚河汉界,公私分明,眷属们没有义务协助外交工作,也没有权利占用公务资源。
话虽这么说,那些对内对外层出不穷的工作以及社会大众对大使或领事夫人们的期盼并没有因此消失。虽然少数配偶选择完全不参与外交事务,但在绝大多数的状况下配偶们的工作不曾间断,只不过从此承担下工作被认定是心甘情愿,不能怪公家不支薪不补助不提供资源。
在我先生出任驻成都总领事过去的一年半里,我几乎每个月都为领事馆在家中筹办几场正式的午餐会/晚餐会/下午茶会。作为一名厨师出身的饮食工作者,一开始我对此工作兴致高昂,把筹划、采买、料理和报销账务的任务全揽到自己身上,还得赶在客人上门之前卸下围裙整理仪容,以得体的面貌接待宾客。一年下来我疲惫不堪,夫妻俩几乎以仇人相向,好在这时终于请到了一位本地的专业厨师——陈师傅来家中帮忙,由领馆支付大部分薪水。有了陈师傅之后家中宴客的频率更高,规模也更大,动辄接待二三十人。陈师傅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以老板兼助理的模糊角色在一旁帮忙,由他负责中餐,我负责西餐,合力执行美领馆的宴客任务。
要知道美国的外交经费原本就不高,特朗普总统上任后又大幅删减国务院预算,以至使馆和领馆的社交经费极其有限。这么说吧,一个成都美领馆的年度社交预算恐怕还比不上此地地方机构的。我们没有能力像其他国家的使领馆或本地官员一样在酒店或餐厅宴请宾客,只能在幸而宽敞的住所里自立自强。而活动越多,经费就越紧张。比如去年底我们承办了一场接待二十八位中外贵宾的自助晚宴,当时年度经费已差不多用完,我得到的讯息是必须在每人六十元的预算下完成餐会,包括酒水。我和陈师傅绞尽脑汁,决定以精巧手工弥补高档食材的从缺,尽量让肉类海鲜和中西小点面面俱到,既节约又不能输排场。我们人仰马翻忙了两个整天,他的薪水和我奉献的人工不算,最后结算不包括酒水总共花了630元,人均22.5元,算是用血汗赞助美国政府吧!
领馆内的活动就更不要说了,比如那些下午茶汇报和节庆聚会等等,都是没有经费的,身为领事配偶的我只能本着内心的热忱和对夫君的支持,亲自掏腰包筹办。我那些微薄的稿费和街头演出的打赏(我是成都持证上岗的街头艺人!)常常就是这样用掉的。
而我的劳力付出和那些派驻首都的大使夫人们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她们身处一国政经中心,社会大众对她们的期盼更多,却依然和我一样处处受限。她们的经历我没有亲身体会难以详述,只能说在过去十三年的外交眷属生涯里,我不曾看过一位颐指气使的金贵夫人。她们是有教养有思想的现代女性,很多牺牲了自己原本可以与丈夫相媲美的事业,却在常年的奔波游历下锻炼出一股能屈能伸,不卑不亢的旷达。我还有太多值得跟她们学习。
在我看来,能够长期四海为家并甘之如饴的外交人员与其眷属大多在性格上有一些相似处。那些受不了漂泊的人早就回家了。原本因光环进入外交体系的人,如果真心追求富贵,早就跳槽民间企业了。最后留下来的人,说穿了,多半有那么一点理想主义和浪漫情操,他们宁可坐在街边跟人谈天说笑,也不要被一群人簇拥着做老爷太太。
最后说个小故事。我先生念高中的时候参加了一个学校举办的性向测验,测验结果由升学就业辅导员解读,他对我先生说:你善于与人沟通,有强烈的同理心,建议你去酒吧或殡仪馆工作。后来证明这样的沟通能力和同理心也蛮适合外交工作的,可见真的没有必要把外交官看成什么了不起的职位,其实他们就像是愿意常年外派的酒保和殡丧员,而他们的另一半还要掏腰包给顾客和同事做饭,就更没有派头了,呵呵!
【附】以下是那场人均22.5元的菜单,自助式晚餐,每道菜都是28人的大份量:
辫子面包
菠菜芝士面包卷
咖喱牛肉千层饼
香肠拼盘
麻酱拌黄瓜
泰式凉拌海鲜
川味椒麻鸡
五香烤肋排
红烧萝卜牛腩
培根炒孢子甘蓝
红枣心太软
意式焦糖饼干
草莓白巧克力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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