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生的文革造反经历 (三) 地下室里的抗争

滌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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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地下室里的抗争

作者 黄泽文

自大串联后,成都五中就进入到一个“无政府状态”。原学校领导早已被打倒,属于“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之列;工作组因“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1] 已经撤销;校文革也无人理睬,毫无权威,形同虚设。

夏秋以来以班级为单位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格局已被彻底冲破。原来同窗受教朝夕相处的同学已作鸟兽散,许多人不再来校,在家中“逍遥”起来。而来校者,则分为“造反”和“保守”两大派,在校园中各占地盘,势同水火,从此开启了近两年的“校园派斗”。新中国的这六年间(1947-1952)出生的第一代青少年,年龄从14岁到19岁不等,以整体而言,永远离开了课堂。其人生境遇,知识深度,眼界视角,从此被决定。

串联一回来,我就想参加造反派组织,和折辱过我的保守派红卫兵对着干。这是一个中学生的文革造反的最初心态。

我到学校去,此时的校园早已没有夏秋之季的那种火热和激奋。空旷的操场上,人迹寥寥,残留的大字报在十二月的寒风中寂寞地飘荡着。校园里有各种名目的战斗“团”、“队”,占据着往昔的教研室、教室、实验室。其中有名号为“红卫兵4528部队”、“红卫兵七中队”,“八一敢闯队”之类的组织,均是先前在校文革组织下,斗老师,打学生,搞血统论,在社会上抄家毁物的红卫兵团伙。我与他们势不两立。还有一些造反组织,我搞不清楚他们的来历,亦不详其面目,不敢贸然进入。

就在我举棋不定之时,同为班上“黑七人”,且和我一同去串联的赖城坚找我来了,他说:“段建军回来了,他主张咱们自己成立一个组织。”我初听此语,觉得匪夷所思,实属意外。我站在成平街口对着成坚说:“这能行么?咱们出身不好,又势单力薄?”成坚却说:“我看可以,没有什么可怕的!”在他的鼓励下,加上串联时感受到的外面如火如荼的造反气势,胸中的一腔热血就激荡起来,我点头同意了三个人“自己干”的大胆主张。

这一决定,使我在文革初期的那两年再无机会去当优哉游哉的“逍遥派”,而成为了所谓的“造反派”。造反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要自己解放自己,和那些不可一世的红卫兵们,校文革以及他们的组织对着干。这是我在少年时代,在政治上的第一次自主选择。

这种“造反”属于“揭竿而起”。在文革初期,老百姓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新中国的大地上,可以自由地去成立各种名号的“造反组织”,想成立什么就成立什么。当然,这种造反也属于“奉旨造反”。造反有明确的指向,那就是红旗杂志十三期社论里面所提出的:“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打击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2] 造反在当时受到伟大领袖的直接鼓励。当时,毛泽东最著名的话是:“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他鼓动老百姓,发扬敢闯、敢干、敢造反的“革命精神”,去突破已有的政治格局,来帮助他打倒党内的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成立一个自己的造反组织,这个主意拿定了,但到底要搞个什么名堂,我们心中并没有底。三人商量,一致认为,要与大学生的造反组织挂钩,以便得到他们的指导和帮助。但找谁呢?我们一下子想起了曾经大闹过西南局,炮轰过四川日报的四川大学的“井冈山野战军”,这是一个很有闯劲的队伍。于是,我们三人跑到川大,在一座名为“望江馆”的平房中和这一群大学生挂上了钩。一回来,我们就把三个人的队伍取名为“井冈山野战军成都五中支队”。这一天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五日。

这时候的学校,唯一还在开门办事的是校文革办公室,一个叫屈经明的青年老师,曾经的校革委副主任。还在里面坐班,管着学校的公章。谁要成立组织,就到他那里去登记。我们登记回来,又在总务处领了笔墨纸张,还争取到一部简易油印机。

起码的家当有了,就缺一间房子来安放我们的队部。此时,主要的楼房均已被先期成立的各色各样的保守派红卫兵所占据,一些破房子也挤满了其他的造反组织。我们找来找去,只在金鱼池边的教研楼底下找到一间地下室。

五中当年的这栋教研楼坐西向东,是一座两层的西式砖石建筑,是语文、外语、史地教研室的驻地。楼上一层有大小各异的房子数间,配以宽敞的回廊。房间高敞,玻窗明净,红漆地板铺地,门和窗框皆为绿色。楼的东、西、南三方均有石梯可供人上下出入(见照片,此处是向南的侧面楼梯)。向东是正面,有宽阔甬道,一头连接楼梯,一头连接一圆形金鱼池。鱼池周围有砖柱和葡萄架,两边遍植花草树木。楼的下层即是所谓的地下室。其实,该层大部仍在地面之上,只是窗少而小,采光极差,里面阴暗潮湿。按其建筑特色和规制,我揣测此楼乃是民国年间的一富家宅邸,且极可能修造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军阀混战年间或日寇侵华年间,因此有很好的底层设置,用于躲避轰炸或者枪弹。至于什么时候并入五中校园,已不可考。

我们别无选择,就决定在此处开始我们的抗争。好在地下室的门朝南开(正好在照片上南向楼梯的后面,被楼梯挡住),冬日的阳光能照进来,且有一扇小窗可透入光线。我们把地下室清扫干净,安上电灯,搬来几个课桌和椅子。成坚找来一张纸,用毛笔写上“井冈山野战军五中支队”的大字,贴在小门上,表示此处又一个造反组织成立了。在低头可进的小门门框两边,我们贴上了一副对联。对联为:“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对仗工稳,铿锵有力,横批是“革命到底”。这副对联,摘录于罗广斌、杨益言的小说《红岩》,由当年渣滓洞集中营中的革命志士拟就,我们拿来,用以表示我们三个十七岁少年立志抗争的决心。

当年的我们,在中学接受了长期的革命传统教育和革命理想教育,心中一直有一个成为坚定革命者的理想。文化大革命打破了按部就班的学习秩序,为我们提供了实现这个理想的机遇。因此,在挣脱了“不准革命”的枷锁后,我们三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年,心中有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限崇敬,有着对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路线的仇恨,立志要扫荡旧世界的污泥浊水,要砸烂帝修反的狗头,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劳苦大众。

人少,办一张小报正好。我们取其名为《千锤百炼》,意为我们要在革命的熔炉中千锤百炼,成为好钢。在第一期上,我们安排了发刊词,井冈山野战军五中支队成立宣言,以及揭露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迫害学生的文章。我们的成立宣言控述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学生的迫害,并用当时的豪言壮语宣称:“从今以后,我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头可断,血可流,可挨打,可挨斗,誓死不低革命头!”。语句铿锵,意气绝决,表现出站起来造反的豪气,一改前几个月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模样。

自我奋争,精力旺盛,我们忘我地战斗着。每天很早就开启了门上的铁皮鎖,黄昏时分才又把鎖关上,从不缺席。三个人齐心得像一个人,三个人忙得像六个人。要写稿,刻蜡纸,油印,发行,还要收集别人的文章和讨论社会上的动态。白天,我们三人在地下室点一盏40瓦的电灯,在明暗之间忙碌着,边干还边唱歌,我们最爱唱的歌是:“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这首歌选自《长征组歌·过雪山草地》。

从我们地下室门口路过的人都很惊奇,这里面还有人么?怎么里面那么热闹?有的人甚至要低头侧身瞄一眼,面带疑惑,眼露惊奇。

我们经常忙得忘记了吃饭。错过食堂的开饭时间,我们就去一街相连的榮华寺街上的一家小饭馆吃。学生清贫,花销节省。标准的吃法是,一人一个“冒碗头”的半斤米饭,一碟三分钱的小菜,一碗免费的骨头汤,一共花银子一角三分。当年的成都,物价就是这样便宜。我们吃得风卷残云,津津有味。有时,我们也敲腰包稍微宽裕的段建军的竹杠,要他掏三角钱买一份回锅肉请客。成都的回锅肉是川菜中的招牌菜,用半肥瘦的猪肉,最好取自猪腿上二刀处或者坐磴儿(臀部)处,煮七分熟,撈出半冷后,快刀切片,下锅炒炙,至肉片开始翻卷时,成都人俗称“起灯盏窝”时,下本地产的郫县豆瓣酱和蒜苗,翻炒均匀,起锅即成。其色、香、味、形俱备,妙处难以细述。至今记得十七岁时的那种美味,那种欢笑。

正统的红卫兵们没有放过我们。随着《千锤百炼》小报的一期、二期、三期,… 的不断发行,我们鲜明的观点,锋利的言辞,以及对学生斗学生行为的痛批惹恼了他们。他们仗着人多,仍然想在我们面前耍威风。或围着我们当面高叫,或背后散布流言,说什么“狗崽子也要造反了!”“你们到底要造谁的反?”并公开称我们为“黑队”,是“非法组织”。

地下室的上面就是“红卫兵4528部队”的队部。4528是成都五中的电话号码,当年全校就这一部电话,摆放在校园庭院第二进的电话室中。中国军队番号均以四位数码命名,带有保密的意味。最初的正统红卫兵仿效之,以学校的电话号码来称谓自己,此乃文革时髦,以显示其血统纯正的根底。

楼上的地板正对我们的地下室刚好有一个洞,这些红卫兵们,就有意把炭灰、果皮、甘蔗渣、废纸扫下来,每天清晨我们打开地下室,地上就是一大堆垃圾。有时,白天我们正在工作时,垃圾就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弄得我们十分气愤。我们冲上去找他们论理,他们不是躲开,就是蛮不讲理地横扯。原我班班文革的一个姓王的矮个子家伙甚至当面对着我们说:“对你们就是要这样”,其笃定欺负之心,蛮横之态,毫不遮掩。

现在的览者可能会觉得奇怪,同是满脸稚气的少年,且是同窗受教的同学,怎么会有这样的仇恨和对立?其实,只要熟悉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的风风火火的阶级斗争教育,就能明白个中原委。这是斗争教育,仇恨教育,立场教育所必然导致的结果。在我的这些红五类同学眼中,我等的家庭身份带有“原罪”,我等“狗崽子”自然就是“革命的对象”。

面对这种压力和欺负,我们并不屈服,而是与这些曾经侮辱和压制过我们的“血统红卫兵”针锋相对,据理力争。我们不断发表文章,驳斥他们。

我们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的我们,形势也不再是前几个月的形势。虽然,我等尚不能从根子上认清“血统论”的源头,只是从文革《十六条》和陈伯达的《对两个月运动的总结》中,寻取支撑语句,来和那帮红色子弟论争。如:“不要把人民内部矛盾搞成敌我矛盾”,“大学、专科学校、中学和小学学生中的问题,一律不整”,“为了防止转移斗争的主要目标,不许用任何借口,去挑动群众斗争群众,挑动学生斗争学生”。坚决抵制“用血统论来代替阶级论,企图混淆阶级阵线,干扰文革大方向”。

 

参考文献

[1] 毛泽东:“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1966-08-05。

[2] “在毛泽东思想的大路上前进”,红旗杂志1966年十三期社论,1966-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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