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作为一个人物,登上世界舞台亮相,是2009年的事。那年,作为国家副主席兼皇储的习近平访问墨西哥,讲了段颇有意思的话。他说:“有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外国人,对我们的事情指手画脚。中国一不输出革命,二不输出饥饿和贫困,三不去折腾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段脱口而出的话,虽然缺乏外交素养,但充满个性,展现了习近平的个人特点:七分浅薄,三分蛮横。这种自以为是,奠定了日后习近平执政时期,中国外交政策的基础。只是,习近平当时忘了加一句:“中国一不输出革命,二不输出饥饿,但却有可能输出病毒”。
自从武汉爆发的“新冠病毒”把整个世界搞得天昏地黑以来,世界各国对中国群起攻之,或要问责,或要索赔。中国人民大学有个叫金灿荣的,是个乌鸦嘴。他经常讲些习近平喜欢听的话,什么十年后,中国将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到那时,美国相当于中国一个广东省,日本还不及浙江省等等。因为中国太强大,所以世界上只剩下两个国家:一个叫中国,一个叫外国。言下之意,世界其它各国和中国比起来,都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统称外国即可。“新冠病毒”爆发后,乌鸦嘴不幸言中,世界上真的只剩下两个国家:一个叫中国,一个叫外国。譬如,新冠病毒的起源,中国主张不忙下结论,等科学来慢慢研究。大概赌定证据已经抹干净,科学研究不出名堂。但除中国以外的世界其它各国,也即乌鸦嘴里的“外国”,却众口一词,咬定病毒起源于中国。世事纷争,错综复杂,在世界这个大舞台上,对一件事能取得“一个叫中国,一个叫外国”这样的高度共识,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是世所罕见。
世界舞台上的事,规范点就叫“国际关系”。国际关系里的事,用学术视角看,尤其是用现实主义的观点看(1),是一个个主权国家间的博弈。为什么是博弈,而不是协商、谦让,甚而至于“人类命运共同体”呢?因为,主权国家内部虽然是有政府状态,但主权国家外部,也即国际关系里,却是无政府状态。在国家内部,张三打了李四,李四可以告官。在国际关系里,甲国打了乙国,乙国没地方告官。在这个由现代国家组成的丛林里,“国家安全”(National Security)便成了关乎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国家安全”有多重大?不用国际关系理论进行分析,就是普通老百姓,一听到“国家安全部”,就知道挺吓人的。这次中国在香港强推“国家安全法”,打的也是这个主意,都提到“国家安全”高度了,还怕你老百姓不闭嘴?
“国家安全”虽然对老百姓绝对权威,但本身却是个相对概念。譬如,甲国有一千辆坦克,本来挺安全。但乙国造了两千辆坦克,甲国就不安全了。甲国便会找乙国谈裁军,谈军控。乙国如果不予理睬,甲国就会多造坦克,扩军备战,形成军备竞赛。甚至,甲国有可能孤注一掷,对乙国发动“先发制人”的战争。按理说,乙国花自己的钱,用自己的知识产权,在自己的领土上制造两千辆坦克,追求自己的“强国梦”,不是纯属主权范围里的内政吗?管你甲国屁事?但事实上,这种“屁事”,却可能导致两国间的战争,因为它打破了国际关系里的“均势”(Balance of Power)。所以,在各国互动的国际环境里,不仅“国家安全”是相对的,就是从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条约(Westphalia)中诞生的“主权”概念本身,也是从出生第一天起就是相对的(2)。你家房子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但不等于你可以在房子里胡作非为,打老婆孩子,这是同一个道理。
“国家安全”的概念,不仅相对,而且发展变化。现实主义的理论家们,主要从军事实力出发来解释“国家安全”。他们数坦克、数大炮、数飞机、数导弹,认为这些东西构成了“均势”里的“势”,即power,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最近,“环球时报”的胡锡进先生,还数过一遍中国的核弹头,现有的加预期的,据说数到了一千,大概是同样的思路。但现实主义理论家也有局限,前苏联有那么多导弹、那么多核弹头,远远不止一千,怎么就一夜之间城头易帜,“三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了呢?可见,军事实力不是影响“国家安全”的唯一因素。现实主义的批评者们,多年来在军事实力以外,提出过无数其它影响“国家安全”的因素,并据此要求重新定义(redefine)“国家安全”。但真正能做到重新定义“国家安全”的,不是理论家的文章,而是历史。
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后,要求重新定义“国家安全”的呼声,此起彼伏,莫衷一是。有人说“我们即将怀念冷战”(3),有人说“历史已经终结”(4)。2001年的9/11事件,举世震惊,为“后冷战”时代重新定义“国家安全”的争论,划下了句号。随着世贸大厦的轰然倒塌,数千美国家庭妻离子散,天人永隔。珍珠港事件的悲剧,竟然在美国金融中心纽约重演,这是美国本土在历史上第一次遭到外敌入侵。但是,这个入侵的外敌,既没有坦克,也没有导弹,它甚至不是一个“主权国家”。本·拉登对美国的“超限战”,成功地重新定义了美国的“国家安全”,把“恐怖主义”四个大字推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心。当小布什总统含泪向全世界宣布:“美国将不再区分恐怖主义者和窝藏恐怖主义者的国家”,并发动阿富汗战争后,“恐怖主义”终于代替“共产主义”,成了不仅是西方,而且是全世界的敌人。连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也声称自己反对“恐怖主义”。当然,中国的反对恐怖主义,和中国加入WTO后的市场经济是一路货色,都是打着别人的旗帜,干着自己的勾当。
“恐怖主义”创造了9/11,但9/11并没有创造“恐怖主义”。“恐怖主义”不是在9/11那天才存在的。早在9/11以前,无数国际关系的理论家们,就探讨过“恐怖主义”对“国家安全”的影响。但书生议政,始于课堂,终于论文。没有9/11,他们的议论,终究只是议论而已,改写不了“国家安全”。除了“恐怖主义”,国际关系的理论家们,多年来还提出过无数其它影响“国家安全”的因素,其中就包括病毒和生化武器。
由武汉爆发的“新冠病毒”,在2020年肆虐全球。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已有一千多万人感染,五十多万人死亡。美国有三百多万人感染,十多万人死亡。美国因新冠病毒造成的死亡人数,已远远超过珍珠港事件和9/11事件造成死亡人数的总和。新冠病毒让整个现代社会陷于停顿,让世界各国公民变成在家软禁的囚犯,创造出闻所未闻的亘古奇观。新冠病毒造成的经济损失,更是难以估量的天文数字。显然,新冠病毒远比恐怖主义更危险。一个国家如果不能防范病毒入侵,还有什么“国家安全”可言?所以,此时此刻,我们正在见证历史。我们会看到“国家安全”再次被重新定义,世界格局因此而重新改组。正像在“后冷战”时代,恐怖主义代替共产主义,成为“国家安全”的头号敌人。在“后恐怖主义”时代,病毒将代替恐怖主义,成为“国家安全”的头号敌人。
把病毒作为敌人,这场“仗”怎么打?没人知道。但一些共识正在全球浮现。首先,世界各国都要求病毒溯源,搞清楚新冠病毒从什么地方,怎么起源的,无疑是防止下一次病毒爆发的起码前提。这一点,连中国政府都不能不同意。中国政府虽然不肯公开承认病毒起源于中国,但世界卫生组织派出的病毒调查组,现在正在中国,而不是世界任何其它地方,调查病毒起源,这不正说明了全世界对病毒起源地的共识吗?病毒的起源无非是两种:自然的或人工的。在一个嗜欲熏天,斯文扫地;人人急功近利,处处贪污腐败;上层公开号召“弯道超车”,下层无比信仰“不择手段”的地方;在一个创造了毒奶粉假疫苗,科学沦为金钱的婢女,伦理底线被不断刷新,敢于丧心病狂地编辑婴儿胚胎基因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地方,无论是自然产生的,还是人工制造的病毒,不是都能找到最理想的土壤吗?有人说人类将迎来新的冷战,那人类也会产生新的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来重新书写新冠病毒后的“国家安全”吗(5)?让我们坚持乐观主义,相信人类总会有足够的智慧,打扫干净新冠病毒及其产生的土壤。
注释:
- 国际关系理论里现实主义的经典著作是Hans Morgenthau的“Politics Among Nations”.
- Stephen D. Krasner. November 1991. “Westphalia”.
- John J. Mearsheimer. August 1990. “Why We Will Soon Miss The Cold War”. In the Atalantic Monthly.
- Francis Fukuyama. 1992 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 New York: Avon Books.
- 乔治·凯南(George Kennan)曾是美国驻苏联大使馆的外交官,他在1946年发给美国国务院的著名 “长电文”,以及1947年发表在《外交季刊》(Foreign Affairs)上署名X的文章,奠定了美国冷战中“遏制政策”的基础。
(原载《光传媒》https://www.ipkmedia.com/)
(2020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