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往事,那些曾被伤害过的弱者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中学毕业,被分配进入一家国营大单位,捧上了人人生羨的铁饭碗。踏上了社会,我自认人生的第一要务是处理好与周边同事的关系,关系搞好了,工作起来会顺风顺水,也为将来的前程打好基础。我有这个意愿,同事们了解我之后也乐意同我交往。就这样没多长时间,找我办事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年轻人被他人重视,自我感觉飘飘然,走路也轻松自在许多,颇有点不成熟的自负。

 

找我办事无非就是托关系看病。我们单位职工看病的定点医院(过来称之为"老保医院")正是我父母亲所在医院。家父是这家医院肿瘤外科主任,是远近闻名的"第一把刀"(手术刀)。有名望的医生不管是什么年代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每天找他寻医问诊的人络绎不绝。

 

父亲是个大忙人,几乎每天都安排有手术,很多都是8个小时以上的大手术,除了每周四上午是他固定的门诊时间,找他看病相对容易些,其余时间要找他并非易事,查房、手术、会诊、开会,工作安排的满满的。自然而然,许多病人都会集中在这段时间来看他的门诊,而其中的大部分都是没有"后门"可走的市民百姓。我也经常在父亲的门诊时间带着同事来找他,一来我单位离医院很近,穿越三条马路就可到达,另一方面求我帮忙的又大多是单位领导,领导嘴上说的都是漂亮的官话,真正能律己的还是凤毛麟角,我们那个年代利用工作时间办私事是个常态。

 

  

父亲的医院座落在外滩,门诊大楼原是美孚洋行大楼,是一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大楼外墙被层层暗灰色的尘垢覆盖着,尽显岁月沧桑。踏人楼内,黑色精美的大门、高高的窗台,半圆券窗户透着淡稚的柔光,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砖依然留着曾经的华丽。从早到晚,狭窄走道上都是来来往往看病的人,没有片刻的安静。挂号室在底层,一长串的挂号队伍占据着半个走道,让这里变的更加拥挤不堪。那天我正好陪单位某领导去找父亲看病,看到这么多人排队挂号,我既没有耐心排队又想表现一下自己的能耐。挂号间的门虚掩着,我轻轻地地推开房门,靠近门边的护士看到我探着头,忙问我:"今天又来找你爸爸啦?",我点头应道:"帮我挂个号。"我把同事的"老保卡"递了给她。我是医院里的常客,父母工作在这里,自己也是在这里呱呱坠地,自小又是放在医院托儿所的全托班,医院很多职工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所以帮人插队挂个号对我来说实属不足挂齿的小事

 

挂完号,我拿上病历卡走出了门外,沿着走道上了楼。二楼的走廊上一条条长椅上都坐满了看病的人,而肿癌外科门外等待看病的人更多,除了坐着的人,还有很多人站在走廊上,有人边抽着烟边大声说着话,空气中明显有浓烈呛人的烟味。房门外放着一张大办公桌,桌上整齐地平放着层层叠叠的病历卡,一位护士坐在桌旁,不时地接过病人递上的病历卡,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列好。护士看到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其实,她知道我的来找父亲。"我带单位同事过来看病,今天好像看病的人很多。"我边说边把病历卡给她,后面一句话其实有些多余,桌上的一大长串的病历卡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们。护士拿上我递给她的病历卡,起身进了就诊的房间。此时我感到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目光中有疑惑,不平甚至有点愤怒的情绪,看来我们二个新来者打破了这里有序的气氛。

 

  

不多时,钟医生尾随着护士走了出来,她点头示意我们进屋。屋内光线明亮,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明媚的阳光占据了半个房间,房间的一侧坐着几位候诊的病人,屋子中间放着二张合并在一起大写字台。父亲身着白大褂背对着房门坐着,钟医生和张医生坐在父亲的右手边,左手边的位置是留给看病的人坐的。我们绕过父亲的身后站在窗台边。父亲正在给病人看病,一口湖北口音的普通话,声调亲切柔和,张医生在旁边记录着病史。不多时,那位病人起身,连声道谢,父亲又嘱咐了他几句。钟医生在父亲的耳边轻声的耳语了几句,显然是告诉他我带人来看病。父亲一转脸看到我们,连忙站起身来,我忙上前向父亲引荐单位领导。一阵寒嘘之后,自然而然地坐下来看病,我站在原地同钟医生聊着天。

 

走廊上激烈的争吵声从虚掩着的房门传了进来,可以清晰地听到年轻男子愤愤的声音,还不时夹带着其他附和的斥责声。钟医生闻声走出了房间。她似乎感觉外面的声响与她有着某种联系。房间里的人并没有留意门外的争吵声,或许他们认为医院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安安静静反而不太正常。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降低了,紧张的氛围平静了许多。只见钟医生涨红着脸,微笑中带有一丝不自然的表情走了进来。父亲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钟医生说,有二个江西来的父子找你看病,他们说以前认识你,父亲听后微微点了点头。看完了病,我们便告辞走出房间。走廊上还是原来那些人,忽然,一个双眼有神,脸色黝黑的年青男子从右面的长椅上站了起来,冲着我憨厚地笑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不住的点头示意,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佝偻着背的老汉,看上去一副痛苦的样子,我也礼貌地回敬一个尴尬的微笑,心想可能就是这对江西父子。

 

  

几天后,父亲又向我提及那天看病的事情,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知道父亲已经憋了好多天了,一直没时间和我坐下来谈谈。父亲说:"孩子,你是否想听听那对父子的故事。"我随口回答道:"想听",心里却在嘀咕,就是看病插个队还有啥可以拿来说事的。父亲接着说,你们生在大城市里的人很难真实的体会底层民众的处境。那天你们走了之后,外边的护士把一对父子领进了屋子,他们是江西玉山县农民。几年前,我率上海医疗队去那里为血吸虫病患者做切脾手术,指导当地医院做吸血虫病的防治工作。玉山县多山,多河,多树林,而农民大多又种的是水田,这样的地理环境使得血吸虫病泛滥,当地的农民深受其害。一个人生了这种病得不到医治,就会丧失劳动力,也就与贫穷划上了等号。我在那里呆了一年,为晚期血吸虫病患者切除脾脏,挽救他们的生命,而那对父子就是在玉山巡廻医疗的时候认识他们的。他们都是贫困农民,家里有好几个人受到血吸虫病的伤害,丧失基本劳动能力。小伙子是他们家里唯一的男丁,是主要劳动力,当时也染上了这种病,他的父母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治病,当时我正在那里,机缘巧合的结识了他们一家人。后来小伙子的病治好了,我和卫生院的医生去他们家随访,其贫困的程度是你想象不到的。后来,当他们得知我们医疗队要回上海,还特地赶了上百里的山路,带着家乡的特产,来给我们送行,此景此情,至今难忘。今次小伙子的父亲病重,县医院诊断为直肠癌晚期,那里的医生说,去上海找刘主任或许还有救。所以他连夜带着父亲来上海。那天的一幕想必你也看到,小钟出去了解情况后,跟他们解释了一番,也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他们父子都很谅解,虽然他们都是普通农民,却知道基本的道德礼仪,有着一份朴实的情感。父亲讲了之后,便语重心长地说:"看门诊的病人都是慕名而来者,其中大多数是没有后门的劳动人民,一周一次的门诊是他们难得的机会,你却经常带人来,占用他们的时间。你觉的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对别人是种伤害,况且他们都是有病在身才来医院的。"对父亲的话我有些听不进去,心里暗想又不是我一个人来找你,你怎么不对别人有这样的要求呢?父亲似乎感觉到我有些不乐意,接着说:"你与同事搞好关系我不反对,如果确实重要的事可以来病房找我,如果仅仅做常规检查,开病假单,开药之类的小事你可以直接找小钟和小张医生,他们会帮助你的。"父亲说的是语重心肠,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件事过去40多年了,而父亲的一句"你觉的理所当然的事,但对别人是一种伤害。"却一直铭记在心。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在平日的人情往来中,都会发生有形无形挤占底层民众利益的事情。从这次山东高考顶替案,到类似于看病、招工、升职、求学、户口、生育……各种大大小小的不公平都是如此。底层百姓本来生活就不易,社会还不时地把不公平加害于他们。我们每一次的自我满足,其实都是伤害更加脆弱的人为代价。我们越是恣意妄为,他们越是无路可走。

 

人性都是自私的,靠自身的良知来约束自己不太现实,唯有建立规则,人人遵循,没有例外,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悉尼美景 发表评论于
体制造成了这些社会问题,最终人人都可能会是受害者。
蓝山清风大哥,您有一位可敬的父亲,您的坦荡也让我敬佩。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haronsharon1:非常谢谢你!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Sharonsharon1:非常谢谢你!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无言无语无声:非常谢谢你!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xiaofengjiayuan:非常感谢!
Sharonsharon1 发表评论于
您的父亲是位仁慈之心的医生,向他致敬!也祝您父亲晩年幸福平安!
无言无语无声 发表评论于
真是可敬的父亲,可敬的医生。
xiaofengjiayuan 发表评论于
真心的要赞一下你的老父亲。希望他老人家好人好报,健康长寿。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无法弄:走向法治社会已经无从谈起。谢谢你!
无法弄 发表评论于
人情社会…… 抛开故事层面,中国如果能从人情社会转变到法制社会,就是质的变化。怎么就不能呢?自私的体制造成的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528A:记忆已经模糊,但穷人的命运大都如此。碰上家父应该会有一个最好的结果。谢谢你!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ryffindor:非常谢谢你的鼓励!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alidali:大环境如此,穷人的日子真的不好过,所以才需要更多人反思。
蓝山清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ong140:谢谢你!
528A 发表评论于
很好的故事。。文章里提到的患病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Gryffindor 发表评论于
喜欢你的博客,佩服你的自省。
Dalidali 发表评论于
你,我,他/她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如今更差! 办事没熟人特别难!越往下走,机会越少,所以大家都向往大城市!
dong140 发表评论于
可敬的父亲。知错就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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