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吴天,出来。”早饭刚过,周所长就将吴天提送到了审讯室。
一见面张一明心里就一阵轻松:这小子长相还不如我,看来我想要的事情还蛮有希望的。真想不通师青这么个漂亮妹子为什么要嫁这么个一无长相,二无工作,就连文化革命也无权参加的21种人,这小子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死心塌地跟了他,只要搞清楚这个原因我就不信不能让她回心转意来跟我。
于是就和颜悦色对吴天说:抓捕你的人不再提审你了,现在你的案子归我管,我姓张,是地区军管会政保科长,你要好生与我配合,老实交待问题,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现在你把你所有犯罪的事实都给我交待清楚。
吴天就回答,我是因为恶攻言论抓进来的。其实是好简单的一回事啊,已经向你们交待七八回了,我那所谓的犯罪——
张一明就一声断喝,住嘴,什么叫做“所谓的”犯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强加于人的罪名就是所谓的犯罪。吴天毫不气馁地顶了回去。
张一明一愣,这家伙不好对付,心想要给他个下马威才好。但仔细一想,我是为师青来的,犯不着与他纠缠,就忍一口气说,那你讲讲怎么就是强加于你了。
吴天就大声说,那句所谓的恶毒攻击毛主席的话又不是我讲的,是另外七个人打夯时一齐喊出来的,完全无心的一句话让别人故意说成了毛泽东嘛…..一个祸害没说出口,张一明一拍桌,畜生般的恶攻语言不许再重复。这个事情早就清楚了,今天你要老实交待你的其它犯罪事实。
其它犯罪?吴天不禁心里一怔,这才仔细看了一眼张一明。看来来者不善,但搞不清楚是什么来头,就想起“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看守所的十六字真言,索性来个一推六二五,反问一句:我那还有什么其它犯罪呢?
你还问我?张一明忍不住了,从腰间掏出手枪来往桌上啪地一拍,告诉你,毛主席教导说,不打无准备之仗,没有掌握你的材料,我们不会提审你。你自己老实交待,还可以算你坦白从宽。
吴天认真想了想说,除了打夯喊号子的那件事情外,我没有其它犯罪。但喊号子的事是有人故意编造,对我是天大的冤枉。
这个家伙关进来已经一年多时间了,对办案人员的提审肯定有一套对付经验,张一明不想跟他磨时间,就说,我就晓得你不会承认有其它犯罪的,那好,我给你一个交待机会,你就讲一讲你是怎样与你老婆师青认识的?
认识师青也算犯罪?
张一明再拍桌:罪莫大焉。不认识你之前,师青是巴岳地区知识青年的先进代表,她的事迹还登过湖南日报,滨江茶场把她作为无产阶级接班人培养。与你相识后就由红变黑,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个极端。现在成了反革命家属。你说你是怎样用资产阶级感情拉拢腐蚀瓦解无产阶级革命队伍,将革命接班人拉下水的。你老实交待。
这让我从何说起呢?
就从你们认识开始讲起。
这好说,只是说来话长,只要科长你不嫌烦,就听我慢慢道来。
张一明心想我正是要晓得你用什么办法把师青搞到手的,就态度转缓,好,允许你慢慢讲,说得越清楚越好,算作你的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面对张一明满怀兴趣的眼光,吴天就把审讯当作了闲聊,眼睛半合半张,怡然自得地边想边说。
那是两年多前的事了,那天下午六点多钟,我坐在窗口的书桌前看书,孟春时节,天色到这时候差不多就要黑尽了,刚拉开电灯,忽然觉得窗口前面有个人影一晃,一个姑娘站在家门前。
请问你找谁?因为我自己的身影遮住了光亮,看不清来人模样,就有些疑惑地问,我是和玲玲一个队上的。来人说。
玲玲是我下放在滨江茶场的妹妹,我连忙将来人让进家中,灯光下,看见她身着一身暗呢格子的上装,领口上衬着一件紫色碎花衬衣的翻领,一条军绿色的布裤下是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齐耳的短发在脑后又扎成了两个刷把。
我看她一身标准的知青装着,就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这不是一个月前和妹妹一起来过我家与她同队的知青师青吗?那次来,因为素昧平生,我只是和她打了一个简单的招呼。临走时,妹妹代她要向我借石头记,我当时心里有些不高兴。科长你也晓得,文化大革命一来,所有古典书藉都属于封建主义的四旧之列,大部分都让造反派们搜去烧掉了,我好容易侥幸保存下来的一些书生怕被人知道,妹妹倒好,她不但到她们队上替我到处招摇说哥哥的书多,而且还带着人上门来借,借的又是文革前也少有的布面精装石头记,怎不叫我心里窝火?我本想一口拒绝,但看见师青低眉信眼坐在一边老老实实的样子,我想头一次到我家来的年青姑娘,还是不要伤人脸面,于是就找出来了另外一种十几本一套而又残缺不全的简装本石头记给了她,好在她们也搞不清楚一套应该是多少本,从我手里红着脸接过书,慌慌张张地赶回茶场去了。
你坐,我想清楚了就客气地倒了一杯茶,招呼她坐下,心里想她这次来,是来还书的还是又来借书的呢?看来都不像;果然,她刚坐下就向我说,你能马上帮我找到马明吗?什么事?我连忙问,我可以帮你找到他。
马明是我前不久新结识的一位朋友,能否找得到他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不过能为一位初相识的姑娘帮点忙,我心里也还是满乐意的。
那就请你告诉他,我已经跑出来了,要他今晚不要再去滨江大堤上接应我了。
跑出来了,你从那里跑出来了?我觉得有些云山雾罩。
唉!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在农场专政班里挨整受批判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知道?玲玲没有对你说过?
好像听她提起过,如今到处都是专政班学习班什么的,我也就没在意,再说好像你前不久来我家借书时还根本没有这回事呀。
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如今出了麻烦,事情升级了。
麻烦的起因就如科长你开头说的,文革开始前她是岳阳地区下放知青中的先进代表,还是她所在国营茶场的共青团干,湖南日报真的登载过她的先进事迹。文革开始后,她们茶场的领导一下子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原来培养过她的场长首当其冲,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走资派培养出来的修正主义黑苗子,跟着受到了冲击。
文革初期,这种事情原本不算稀奇,但从公安部颁布了清理21种人的文件后,培养她的场长居然被挖出了严重历史问题,是一个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于是场长成了农场的头号阶级敌人,她也当然地跟着场长升了级,进了专政班不说,还派了民兵专门看守,受到了特殊待遇,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重点对象。
知青之间总是互相同情和支持的,她被单独关押后,妹妹和其他一些知识青年总是要设法骗过那些看守民兵去看望她。就在昨天上午,一个知青带了马明来偷着看她,其实她与马明只有一面之交,连普通熟人都算不上,却不料马明临走时悄悄地对她说了一句,你怎么不跑啊,这么老实,今夜晚你从专政班里跑出来,我晚上在滨江的大堤上接应你。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丢下这句话,他就匆匆走了。
而刚好当天下午她母亲又专门到茶场来看望女儿,在她母亲探望完毕离开专政班时,她忽然想起马明说的话,就对看守她的民兵说,她想送她母亲出门;看守民兵一时大意就答应了她的要求,让她们母女俩出了门,刚好走出民兵的视线,母女俩就打起飞脚而逃;一口气跑到滨江大铁桥的渡口,路到这里被水隔断,所有南来北往的行人都要经由一条人工摆渡的木船送到对岸。母女两人刚上渡船,就看见追赶她的民兵跑过来了,俩人就一迭连声地大叫船家开船,等到民兵赶到河边,船已离岸一百多米了,气得那些追赶的民兵在河沿上哇哇大叫。
渡口河面并不宽,渡船来回一趟也就不过二十分钟,她就抓住这二十多分钟的时间一口气跑进了城。
进城后自然不敢回家,也不敢到平日里的同学和知青家中去,怕追赶她的民兵熟悉她的行踪尾随而至;想了想,只有和我是初识,农场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到我这里来可能会要安全一些,并且还可以通过我去找马明。让我告诉他,她已经从专政班里逃进城了,要他晚上不要再滨江大堤上去接应她了。
弄清了她眼下的处境后,我知道事不宜迟,立刻要她到后面母亲房里去,放下门帘,不让外面进来的人一眼就能看见。我这里平时晚上来家闲聊神侃的朋友实在多多,今天晚上倒好,不知为何一个都没有来。我将她安顿了一下后就匆匆地出门去找马明。
马明家在巴岳楼河下,离我家大概有五里地,等我气喘吁吁地找到他家,家中却只有他妹妹在,他妹妹告诉我哥哥下午去帮别人搬家后喝酒去了,也不知今晚还回不回来。我原来以为只是代为告知一声师青已经逃出来了,再交由马明让他安排,心想既然是他约她逃出来,想必一切都有安置;现在搞清楚马明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并未当真,不然就不会到别人家喝酒去了,他根本没有打算去堤上接人。
我知道,这个难题落到我身上来了。
面对一个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年青姑娘,你说我能拒之门外见难不救吗?
回来后我把找马明的情况委婉地告诉她,要她今晚就在我家住下来,明日再想办法;眼见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她也无法再说什么了,只得在母亲房里睡了下来。
母亲虽然同意她住下来,心里却是十分害怕,本来我家的成分就高,属于关、管、杀之列,是军管会或者造反派可以随时抄家的对象,并且已经光顾过两回了;而今收留一个女逃犯在家,还不知会惹来什么祸。等她睡下后,虽然是初春天气,母亲却把蚊帐给放了下来,觉得还不放心,又找来一块破门板挡在床头,为的是万一抄家的来了不让他们一眼就看见家里有外来人,却没有想到这样做成了不打自招,反倒会更惹人怀疑,可怜的老人!
第二天晨起,没等到吃早饭她就要走,她不忍心看到老人家为她担惊受怕。我问她打算去那里,她却自己也说不上来,我想了一下对她说,我带你去个安全地方先躲一阵,然后我再设法把你送出城去。她默然了一阵,点了点头。
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我家仅有一把雨伞,我把伞给了她,然后在她前面带路向河沿下的鱼巷子走。有好几次她都从后面想赶上我,我就马上加快了脚步,我知道她赶上我是想把雨伞让给我打,我又怎么能自己打伞而让一个姑娘家去淋雨呢?而两人共一把伞我和她又还都不好意思。
李建生家住在城东鱼巷子口子上,这里是往洞庭湖下河滩的入口处。来往的人少,他是和我一起拖板车的铁朋友,也是一个关管杀的子弟,平日里缄口慎言,但却是一个明大义又敢担铁担的血性汉子;我把她带进他的家门,简单地把情况向他一说,他马上就从他那只有五六个平方米的小屋里退了出来,让她进去后,再给她找了几本书放在桌上,然后从外面把门给反锁上了,以表示没人在家,防止造反派光临。
我和建生把身上仅有的钱凑了凑,还不到三十元,想想还不够她逃出去用费,我又去找赵东明,他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出身成分高的子弟,我向他借钱,他红着脸磨蹭了半天,只拿出了不到五元的零钱,我知道他生性有些小气,也没有再为难他,就起身向外走,倒是他妹妹赵东梅赶出来,掏给我她身上全部不到一元钱的毛票后又塞给我二十多斤粮票,也算是解决了点问题。
当我回到家里,马明知道师青的事情后,倒是自己找到我家里来了,和他同时来的另外还有两位,一位是和师青一同下放在茶场的男知青安一青,也是因为出身不好在茶场挨整待不下去了,另外一位是下放在梅溪农村的知青陈小龙;虽然安、陈两位和我第一次见面,却都好似一见如故,讲起话来也就一拍即合。几个人一商量,决定让师青和安一青一起逃到长沙去。
安一青在长沙湖南大学有同学,那里是青年学生和红卫兵的老家,落脚比较安全。然后几个人又再凑了些钱和粮票,商定今天晚上就护送师青逃出岳阳城。
到了晚上天黑尽了后,我和马明、建生还有小龙四个人一起护送师青和安一青出城,我们从建生家出来后不敢走大街,怕在街上碰到她的同学和熟人,更怕碰见抓她的民兵,也不敢去火车站和轮船码头,怕农场的民兵守候在那里给逮个正着。就下了河口顺着河沿朝北走,从岳阳楼河下穿出了城,然后上了铁路,顺着铁路再往北走,一直走到离城二十里地的城陵矶,这里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从这里上火车就要安全多了。可就因为车站太小,火车几乎都不在这里停,直等到凌晨四点钟,总算来了一趟慢车。
看着师青和安一青上了车,我们又走路回城,到家天已大亮,几个人却都不曾有困意,虽然没有谁向我打听师青为什么要跑的具体情况,我却从大家的眼神中看出来了,他们都为自己成功地救助了一个人感到高兴,更为救的是一位年青姑娘而觉得兴奋不已。
听到吴天不再作声,张一明就问。你讲完了?
讲完了。
那你老实交待你们的犯罪动机。
这也叫犯罪?吴天真的没想到,就不以为然地犟嘴,还什么动机呢?
张一明桌子一拍,把腰间的挂枪皮带一紧,站起身来对他上纲上线:你应该明白,你们几个人帮助专政班的对象逃跑,就是团伙作案,就是集体在和无产阶级专政作对,就是在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行为。
不对,吴天打住他的话头,师青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茶场对她的专政是错误的,因为她和安一青逃到长沙后没几天,江青同志的330 指示就发表了,明确指示不许对知识青年实施迫害和专政,师青得到这个指示就回来了,而茶场的民兵再也不敢对她怎样了。
江青在文化革命中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但在对待知青问题上她却往往是网开一面而采取了一些保护政策的;不少的女知青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被公社、大队和县区的党员干部诱奸、强奸的事情不断地上报到中央,她自己的婚姻和在中央的地位,让她深切了解到党内权力的淫威是何等的强大,她个人有着这方面切肤之痛,使她自觉不自觉地站到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知青这一方的立场上来了,往往她的一句话就保护和改变了不少下放知青的命运。
拉大旗作虎皮,你倒是能言善辩。张一明一时搞不明白江青的 330 指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好说,就把你刚才交代的这件事暂且不论,你精心组织策划六个人去黄沙街茶场规埋葬现行反革命分子刘生平的事情,团伙作案,难道还不算是在和无产阶级专政公开为敌吗?你必须老实交代。
刘生平?吴天不由抽了一口冷气,他怎么晓得这么多?
对了,吴天猛地回想起来了,在埋葬反革命刘生平时,他们被地区军管会的特派员当场抓了个正着,肯定是那份自己签字的现场记录给抖露出来了。想到这里他就埋下头去不再作声。
见吴天低头不语,张一明的口气反而缓和了一些,你今天的交代还算彻底,希望你能在明天的交代中能和今天一样,把你与刘生平的事情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
十一、
第二天在同一间审讯室里,吴天向张一明老老实实交待了埋葬知识青年刘平生的经过。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马明跑来对我说,平平死了。你听谁说的?我连忙问。从黄沙街茶场回来几个下放知青都和我说了,平平是真的死了。马明说,是上吊自杀死的,死了已经有两天了。
马明一走,我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平平就是刘平生,他哥哥刘冕生和我相交至深,他是随他哥哥一起到我家来与我相识的;他父亲解放前是国民党扫荡报的编辑,作为国民党中央机关报的报人,尽管是文人,解放后还是被当成了国民党特务,判了重刑于劳改农场,在劳改中死于非命;
一年之前,他在茶场带头成立了知识青年的造反组织“反迫害”,一心想造公安局的反讨要户口返回城市。为扩大影响,他又组织了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到处宣扬他们的造反革命。他又是宣传队的文艺骨干,带了一帮人到处搞文艺演出,在红卫兵大串连的日子里,他们这支文艺宣传队顺着京广线从岳阳一直宣传演出到了广州。在广州期间,正好遇到当地农民从深圳向香港大逃离的事件,他们几个人就在招待所里打听这件事情是如何发生又如何逃离的。还没听出个名堂,这场大逃离就被边境部队截止了,他们也从广州返回了茶场。一打三反运动刚开始,这一年前的事情就被人给揭发出来,他成了逃港投敌的带头人被关押在茶场专政班,作为重点打击对象天天挨整。
半个月前,他忽然来到了我家里,你被解放出来了?我十分惊喜地问。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对我说,只给了我两天假,让我回家看了下妈妈,拿了些东西,现在我必须马上就回去;走之前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我好,你呢?听人说,你们黄沙街茶场当地的农民都喜欢习武操打,心又特别狠,整起人来都是把人捆吊起来朝死地里打,你在专政班里没有吃苦头吧?
他对着我凄然一笑,没有作答,只是四处张望了一下说,你的二胡呢?好久没有拉琴了,让我在你这里试一下,看看我的手还能不能拉琴。
听他这样说,我就知道他的手一定被人捆吊过了,我把二胡拿来给他,他把内外弦都松开后重新定弦,边试音边对我说,你帮我听一下,看我的音定得准不准?也不知我的现在耳朵还行不行。
我明白他的头部肯定也被人重打过了;耳朵恐怕受了伤;我要他试着拉了一曲当时最流行的二胡曲江河水,这是他原来在文艺宣传队演出时最受人欢迎的独奏曲,一曲未了,他把右手使劲地甩了甩,对我笑了一下说,我还是拉赛马,气氛热烈些,也好看看我的手腕运用快弓还行不行。
可是刚拉开几下,他又忽然嘎的一声停住了,不拉了,就算还能拉又怎么样,我该走了。
我拉着他的手,在他的手腕上轻轻地摩搓了几下,平平,既然他们这一次已经准你回来,那我们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就一定不会要等好久了,那时你的手也一定全好了,我再听你的赛马。
下一次?他苦笑了一下,还不知下回什么时候才能准我回来,不过我相信我们会尽早见面的,春节不是也快了吗?
他临行前对我说的话声犹在耳,可为什么现在说死就死了呢?不行,我得要搞清楚,于是我去找他哥哥刘冕生;一进他家门,冕冕连忙捂着自己的脸要我出来说话,平平的事情你总该是知道了,你千万不能在我家里谈这件事,不能让我妈晓得,我妈现在也正被整得要死,让她晓得了只怕她就不想活了。
从冕冕那里我才搞清楚,平平回去后就被军管会实行了专案审查,要他交代反革命组织的问题;原来他在专政班里交代逃港投敌的问题时,因为实在无话可说,就让那些贫下中农们又吊又打,被整得死去活来,实在受不住打了,他突发奇想,只有把自己的问题说大,编造一个反革命组织,把矛盾上交,让军管会来审讯,他就可以免遭这些农民的每天毒打了。
正是由于他的奇想作出的交代,专政班认为他态度有进步,才准许他回来了两天。不料回去后,他的交代成了当地农村深挖阶级敌人的一大成果,被军管会当作了重案,由军管会派来的专案组和专政班的人一起,日夜对他轮流审讯,一定要他交代出反革命组织成员名单;他原来胡乱编造的那些人名根本无法落实对号,他交不出真人真名就遭到了比原先更惨烈的毒打,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在关押他的单独号房里上吊自杀了。
他一死,反革命组织的重案断了线,当地的贫下中农们觉得受了他的愚弄,就把他的尸体吊起来开了一次反革命分子刘平生顽抗到底自绝于人民的批斗会,会后把尸体抛弃野外,不许人埋葬;还是当地的一些好心人实在于心不忍,把他的尸身从路边上给抬送到山头上一个废弃的土坑里,在他的尸体上盖了些薄土,就这样算是草草地掩埋了。
平平的妈妈原来是岳阳城里的名牌教师,“文革”一开始教育系统首当其冲,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教育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去年清理阶级队伍时又查出来抗战时她在扫荡报的报社里搞过校对,于是在反动权威上又加上了一项国民党特务,成了双料的阶级敌人,是专政班里的重点对象;唯其她是重点对象,不许她与外界接触,所以儿子在茶场遭整的事情她至今一无所知。
唉!冕冕对我说到这里就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说我如何得了,平平上次回来和妈妈见了一面,可这才十几天的时间,他人就没了,我怎么向妈妈说呢?眼下又快要过年了,要瞒也难瞒过春节呀。冕冕一脸苦相,他现在最大的苦处还不是失去弟弟的哀伤,而是如何要在妈妈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掩饰自己的痛苦,尽量不让妈妈知道这件事情。
你就说平平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去了外省,过年也不能回来,等过了这个年后再想法让你妈慢慢晓得这件事,你看行吗?无奈之中我给冕冕出此下策。
也只好这样了,只是平平,我的弟弟,他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过年,我怎么能忍心让他一个人抛尸荒郊野外呀!妈妈不在身边,冕冕一下子泪流满面,抱着我放声大哭。
看到冕冕放声哀号,我也禁不住泪眼淋淋,不行,不能让平平抛尸野外,我坚决地对冕冕说,不要哭了,你能不能先去茶场一趟,搞清楚平平尸身在什么地方,我们去那里收尸,老话说的入土为安,还是得让他有个坟地,死了后魂魄有个归所。
这样就按我所说,冕冕去了茶场,我回家撬了几大块厚楼板,找木匠给加工成一副简陋的棺木;在冕冕从茶场回来后,我邀上马明、赵东明,还有平平生前最好同学江一凡,他姐夫哥胡四菊,加上冕冕共六个人;然后将做好的棺木拆作六块,每个人抱着一块棺木板,在平平死后的第三天晚上,从岳阳火车站出发,六个人分从六个不同的车厢上了车。
却不料忙中有错,我们上的那趟火车不停靠黄沙街茶场车站,火车过了黄沙街直到前面的桃林车站才停下来,我们下车后一问,才知道桃林到黄沙街相距有二十多里地;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天上下起了小雨,怎么办?是在这里坐等回头的火车,还是走路去黄沙街?我估算了一下,如果等车那就会要到第二天上午才能到茶场,不如连夜走路,天不亮到茶场,趁冬天人们起床晚,抓住清晨的时间搞完事情,尽可能不要让人知道,快去快回,少给自己惹麻烦;于是,六个人各抱一块棺板,顺着铁路顶风冒雨朝北走,好在大家都是自愿来的,谁也没有怨言;冬天身上衣多,下雨只是让外面淋湿了,里面却因为走路发热,衬衣还给汗湿了,但谁也不觉得冷。
还是因为天黑下雨路难走,二十多里地走了三四个小时,到得黄沙街天已经亮了;在刚开张的小吃店里买了一包馒头,胡乱塞下肚,就让冕冕带路一直来到平平抛尸的山头。
山头的上那个抛尸的土坑倒还不小,因为不许埋葬,土坑里只有很薄的一层土,用带去的锄头不几下就把掩盖在尸身上的浮土给清理干净了;平平的身体被一床被单裹着,背部向上脸部朝下给抛在土坑里,我们将六块木板用带来的大钉拼合成棺木,然后再将平平的遗体抬上来装敛,可是谁下去将平平的尸身抬上来呢?
我们同去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谁也没有碰过死人,虽说是大白天,但心里都还是有些发怵;冕冕和他姐夫早已相互抱着哭成了一堆,见大家都不吭声,我只好自己跳下坑去,抱起被单的一头,要上面的人给抓住往上拉,然后再去抬另一头,可不知为什么,使了几下力却是纹丝不动,马明见状,也跳下坑来,两人使力同抱,还是纹丝不动;冕冕见此就停止了哭泣跑了过来,对着坑里叫一声,平平,平平,是我来了啊!
声音刚落,我就觉得手里的被单好像抖了一下,便和马明同时再用劲,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如同羽毛般轻巧,平平的身体就一下子被托了上来。
被单裹着的平平给上来后脸面向天地放在土坑边上,冕冕又一次哭得蹲在地上;有人把带来的衣服拿了出来,要给平平换衣了,可是谁来换衣呢?大家更有些紧张了;只好还是我蹲下身去,先把裹在他身上的被单揭开。
人是上吊死的,死了后又被倒扑在土坑里,死了又有了四天了,身体早已发硬,被单里的平平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呢?想想我也有些后怕,就试着先从脚上的被单揭起,随着被单慢慢向上揭开,周围的人都不由得把脸转到了一边,被单揭到胸口后,我把眼一闭,牙一咬,使劲一下把被单全部扯开了。
就在被单扯开的一瞬间,我看见平平鼻孔内一股鲜血一冲,鼻血流到了他的脸上。
看见鼻血,冕冕一下子哭得在地上打滚,边哭边喊,他是看到亲人来了才流鼻血的呀,平平,是我来了呀!
我见他不要命地大哭大叫,就要他姐夫胡四菊赶紧止住冕冕,怕他的叫声太大让山下的人给听见,然后就准备换衣。
可是平平的模样也太让人出乎意料了,由于是身子向下,脸就倒扑在土坑里,又过了四天时间,凹凸不平的坑底让他的脸已经完全变了形,成了半边大半边小的阴阳脸,大的半边是因为头部瘀血肿胀,胀成了一个茄子的形状;整个脸色也成了半边紫红半边惨白,因为是自缢的,半截紫胀的舌头突出在嘴唇外面。
看到平平成了这种惨状,所有的人不由得都鼓大了眼睛,谁也不觉得再有什么好怕的了。一股悲愤不由得从我心底涌起,这就是半个月前在我家拉琴的平平吗?这就是和我约好了要在春节见面的平平吗?我不禁大声地问,
是谁把人整成了这个样子?四周的人谁也没有回答我。
大家默立了半天,后来还是我说,谁去弄点水来,我来替他洗个脸;一凡答应了一声我去,就向山下走了。谁知就是我这无意中的一句话,招来了以后的祸患。
就开始换衣,可是身体已经完全僵硬,身上的衣裤根本无法脱下来,幸好预先带来了剪刀,翻来侧去地将原有的衣裤连剪带扯地脱下来,把带来的裤子好容易穿上去了,衣服却是怎么样也穿不上,尸身太僵硬了,要拉开他的手臂穿衣,除非将手臂折断,没办法,只好把上衣将就裹在他身上了。
身体已经这样僵硬了,为什么还会流鼻血呢?已经四天了,难道血液还没有凝固吗?我问大家,可还是没有人作答。
江一凡从山下提来了一桶水,我将平平脸上的血迹给擦拭干净,又仔细地清理干净头发中的泥土,将他身上新穿的衣服上的纽扣一颗颗扣好,大家围着他的遗体默哀了几分钟后,就一齐动手将他装进了钉好了的棺木;随着冕冕撕心裂肺的哭声再一次响起,几个人动手又将平平送回到了原来的土坑。
带去的一挂鞭炮也不敢放,就随着棺木给一齐埋到了土里。在原来的土坑上大家一齐动手垒起了一座新坟;却不敢留下任何文字记印,就到附近挖来了一棵小松树移栽在坟前权作墓碑。
然后就赶快下山,一行人走到路边,一凡去山脚下小屋里送还借来的木桶,那借桶的老人,原来就是把抛在野地里的平平移尸土坑的好心人中的一个,他随着一凡走出屋来,一定要我们在他家歇脚,喝杯水再走;我们没敢停留,向老人鞠躬道谢后,匆匆地就往火车站跑,只想赶上最近的车赶快离开这里。
黄沙街车站很小,候车室没有几个人,这里停靠的车也就不多;进去后一打听,最近的车也还得要等两个小时之后;几个人往候车室的靠背椅上一坐,倦意就袭了上来,连续十几个小时的辛苦让我找了一张长靠椅,舒服地往上一躺,迷迷糊糊地就合上了眼。
睡梦中忽然只觉得头皮一紧,我被人抓着头发给提着坐了起来,睁开眼一看,候车室里闹哄哄地尽是人,而且还都是带枪拿棒的民兵,候车室外还围满了人,我知道,我最怕发生的事情出现了。
原来在一凡去山下借水桶时,那借桶的老人就发现山上来了外地人,刚好那天黄沙街茶场召开公捕大会,所有的青壮年和民兵都去场部开会去了;贫下中农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让老人赶紧要他的小孙子去场部报告,他自己在山脚路口守候我们;但等到场部来的民兵赶到现场时,我们已经离开。
场部离车站不远,回到场部的民兵向正在开会的领导报告后,正主持公捕大会的军管会特派员就指派了一百多民兵马上将车站包围起来了,我们几个也就一个不漏地被抓到了场部。
那天的公捕大会正好是抓捕知青中的现行反革命,会场里的人听说抓了几个来安葬现行反革命分子刘生平的外来人,一下子群情激愤地开了锅,贫下中农们操拳挽袖,几个民兵一迭连声地大声喊叫要把我们吊起来打,知青们则吓得面如土色,看见我们从会场边走过时都把头转向一边去,生怕我们认出他们当中的熟人。
我们几人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隔壁就是军管会特派员的住地,几个民兵拿来一堆绳索,把我们一个个都绑了起来,正准备要把我们牵到会场里去时,军管会的人进来了;平平的姐夫胡四菊一眼就认出来那打头的特派员就是他原来部队里的战友,复员后胡四菊去了自来水公司任保卫科长,他的这位战友则到了军管会;特派员和胡四菊打过照面后,就要民兵给他松了绑,然后就把他叫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过了一会,来了一个人又把我们几个也都松了绑,然后又过来了一位身着军装的人,拿了一张纸,对我们每个人进行了详细的登记,登记倒也没有什么,我们几个的个人出身无一例外都是岳阳城里的学生伢子,但家庭成分却也无一例外的都是黑五类分子;搞登记的人黑沉着脸,登记完后恨恨地骂了一声,都他妈的反革命!
后来是胡四菊和特派员进来了,四菊向那特派员战友反复地说,是我请他们来埋葬我的内弟刘平平的,他们几个人都是我请来帮忙的,事情和他们不相干;责任在我。特派员把我们登记的情况全部看了一遍后,阴沉着脸又一个个地照单点了一次名,轮到我时,还有些不相信似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就是吴天?然后就出去了。
他出去后四菊就数落我们,你们也太傻了,为什么不报假名字呢?还一定要说出自己的家庭真实成分;这下弄得我都不好对他们求情了。
他这个保卫科长那里知道,文革中讲假话是贫下中农才有的权利,我们这些成份高的子弟从小就不知道如何讲假话,而且讲了假话一旦被戳穿,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最多作个检查了事,地富反坏的黑五类子弟就会招来塌天大祸的,所以我们谁也不敢隐瞒自己的真实成份,只能如实招供。
又过了一阵,有人来叫四菊出去,要他写了一个检查,又要他为我们几个人写了一份担保,一直闹到下午三点多钟了,就听见特派员在隔壁打电话,大约是在请示什么人,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民兵打开门让我们出来了。
出来后四菊对我们说,你们回去吧,我还得留在这里,一切事情都由我来承担,你们就赶快走吧。
说完了?张一明问。
完了,吴天点头。
不对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行踪我们了如指掌,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事情还有个尾巴,你还是如实招来。张一明紧追不舍。
尾巴?吴天的头一下子大了,这后来的事情他们难道也知道了?
事情确如张一明所说,真的还有个尾巴;但他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这件事情革命群众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知道的呀,难道还让自己人给揭发了不成?
老实说,埋葬刘平生这件事,吴天倒不觉得有那里不对,堂堂正正做人,既然敢做就要敢当。但是后面的尾巴让自己人揪出来,这让他始料不及,他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地心寒。只好主动对张一明说,让我回到号子里仔细想想,明天我一定老实交待。
十二、
不老实不行,对张一明的第三次审讯,吴天干脆竹筒里倒豆子,交待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从黄沙街回来后没几天,就进入了旧历腊月;时局不好,母亲一定要我在春节成亲,吉日定在正月初三;这段时间忙结婚的事情去了,冕冕家里也就去得少,只知道他一直在哭脸装笑脸,他妈妈也就被蒙在鼓里,一直不晓得平平的事情。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四农历小年,专政班恩准他妈妈回了一次家,一到家妈妈就说自己心惊肉跳,家里一定要出事,然后就不停地念叨平平的名字;尽管冕冕再三说平平是外出搞宣传去了,过年有可能回不来,妈妈却总有些不相信,回去后就向专政班要求请假去黄沙街看儿子,幸好她是特别专政对象,不准她的假才未成行。
但是据说专政班也要过春节,可能会有三天假让班里的牛鬼蛇神们回家过年;这下冕冕着了急,平平的事情学校老师们全都知道了,他妈妈回来后住在学校家中,万一让老师们无心中说出来让她晓得了又如何得了呢?她在专政班里被关押了一年多,好容易有三天年假,本想让她舒心几天,但若弄不好这年就没法过不说,搞不好还会又出一条人命。
冕冕去和他姐夫胡四菊商量,姐夫说那只有让他姐姐回来陪伴妈妈;他姐在广兴州乡下教书,本来已经放了寒假,但赶上冬季征兵,被抽调去到征兵宣传队去了,平平的事情她也就一直不知道,他姐前两天前从乡下来信说年前的征兵任务紧,要过革命化春节,春节放假倒还真有可能回不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几个人一商量,平平回不来,只有让她回来替代弟弟招扶妈妈,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现在离过年只有几天了,事情急,但是谁去通知她姐呢?
乡下没有电话,写信没有十天半月收不到,姐夫胡四菊是自来水公司的保卫科长,年关时刻是绝对不能离岗的,冕冕更是要时刻守在妈妈边上,怎么办?于是冕冕就想到了我。
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七,他到我家时见一家人正忙着收拾结婚的新房,就坐在一边苦着脸半天没有说话,还是我问起来,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他的难处,我听他说完后就立刻放下了手头的活,对他说,那一刻也等不得,只能是我马上动身了;于是和家里人说了一声,就往轮船码头跑。
临出门时,母亲要我换了一件厚的工作棉衣,师青又把她的围巾解下来,尽管是女式的,还是给我围在棉袄衣领里面后,才让我走。
广兴州在洞庭湖对岸,距岳阳城不到四十公里,却因隔了水,坐船得五六个小时;我坐中午的班船,到岸后已是晚饭时分;这里是湖区,没有山峦隔阻,虽是冬天,血红的残阳却还挂在地平线上;顾不上吃饭一下船就赶紧跑,我要找的学校还在广兴州镇外十几里地的许市公社。
走路本是我拖板车练就的长项,一个多小时连走带问路,天刚黑的时候就找到了学校,但向人一打听,刚好今天是新兵由各公社向广兴州镇集中的日子,我要找的刘代蕴老师随同新兵们去了广兴州镇上;虽说听此言后心情有些沮丧,但也无可如何,肚子虽然咕咕在叫,但正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怕什么,紧紧裤带又是一百里;迈开大步掉头又往回走。
往回走就难了,将近年三十了,天黑得如锅底;好在湖区路还算宽,十丈内外还能依稀辨得清地上的那条白带;可我这人走路虽快,却对方向的辨别能力极差,走到分岔路口就不知如何办;来时走得匆忙,分岔路口完全没有记忆,黑地里连问路的人都没有了,只好瞎估摸着往前走,走了好久才见到灯光,赶紧去人家一打听,正好走反了方向;只好又返回到原来的岔路口再往前行;如是者三番五次,十几里地让我走成了几十里地。
走多了冤枉路还在其次,黑夜里几次问路都差点给狗咬着,幸好冬天裤子厚,咬破了外裤却没有伤及皮肉;直到后来找一户人家要了根棍子,才算能安然无事地几次冲出了狗们的包围。
一个人走夜路,总听见好像有脚步在跟着自己走,沙沙的声音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尽管自我提醒这是自己走路脚步的回声,但走着走着时不时总要打一个冷噤,汗毛就跟着往上竖,走路的热汗和受惊吓的冷汗一齐都在背心里爬。这时我就想,平平,我是在为你跑路,你若是在天有灵的话就一定会来保佑我。这样一想,心里就安然了许多;也不知这样想过了几回后,忽然看到前面一片灯火,广兴州总算到了。
征兵站倒是好找,小镇上一下子就打听到了;等我找到刘老师,她已经睡下了,这时已经过了午夜。她从被子里爬起来,为我的半夜到来感到震惊,我低声地把平平的事情向她说了,她一阵低咽,差点让自己哭出声来。见她如泥胎般地呆坐不动,我就对她说,我还是昨天吃了中饭的,实在饿得在点受不住了。她这才有如梦醒般地起身,到隔壁小卖部敲开门,为我买回了一包吃食;待我吃过后,她知道我太累,要我就在她的床上睡下来,我也顾不上许多了,和衣往被子里一滚,昏昏黑黑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过来,看见刘老师坐在床的那一端,屋里灯还亮着,照见她清瘦的脸庞上两行清泪还在往下流,也不知她独自哭了好久了;只见盖在她身上的被子角湿了一大片;见我醒了她就说,天才刚亮,你还能睡一会儿。
我一个激灵起了身,对不起,占了你的铺,你也睡一会吧,我睡醒了。
刘老师摇摇头,说,你真的不睡了?
我点头,不睡了。
那好,我们这就回岳阳。
就走?你要不要向领导请个假呢?
他们逼死了我的弟弟,我还在这里替他们宣传征兵,我他妈的还算不算人?刘老师一声大叫,再也不管隔壁是否有人听见。
我就不再提请假的事,两人匆匆洗过脸后,到出街的口上买了点吃食,就上路了。这里回岳阳的船要到下午才有,我们都不想等船了,就打算顺着河沿向北走,大约走四十里地,就可到岳阳城对岸的芦席湾渡口,那里有渡船直达城西的岳阳楼。
刚走出不多远,天上下起了牛毛细雨,湖区的土质细腻,小雨淋上去,路面上就像刷了一层油;溜溜滑滑不说,那小雨淋在身上,顶着湖面上过来的老北风一吹,衣服上就结了一层冰凌末,冰凌末结在头发上,刘老师成了白毛女。好在昨晚上我用了的打狗棍没丢,刘老师拄着棍,我和她互相搀扶着,跌跌滑滑地往前走。刘老师见我俩浑身冰凌和泥水,叹了口气,想不到平日里在宣传队里演出的长征路上的红军,今天算是真真的领教了,大概也不过是如此了。也亏得她一个女同志,那样单瘦的身体,居然能和我这拉板车的男人相拼,四十多里的泥泞地,顶风冒雨中连一口气也没有歇息,中午,居然一步不落地随着我走到了芦席湾渡口,对面就是岳阳城了。
你说完了?张一明问,
完了。
你说说你去广兴州的反革命动机。
反革命?这也成了反革命?我不过帮忙去叫一个人回岳阳来,就成了反革命?吴天不承认。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你知道吗,就因为你和刘代蕴那天早上出逃,致使那天的征兵宣传大会没有如期举行,你难道不晓得广兴州的征兵宣传活动原来一直是由刘代蕴在主持吗?你们撒手一跑,就是在明知故犯地破坏征兵,就是毁我钢铁长城。告诉你,刘代蕴因为私自出逃,现已被抓回了广兴州隔离审查,你去广兴州的事情就是她交代的;你不要妄想隐瞒什么,
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下别的人不会和你一样顽固不化的,你的问题才刚开始,你必须老实交代,才是唯一出路。
你现在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见吴天久久无语,张一明又追问一句。
容我好好地想想再说。吴天的心理防线其实早就垮了,这种给自己人帮忙的事情居然都让人给抖露出来了,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军管会呢?真正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那好,你就你老实想想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明天再接着审。张一明说完,就让吴天回号子了。
十三、
第二天张一明却没有再去提审吴天,因为他觉得手头的材料已经够扎实了,就凭这些吴天的亲口交待,就是不算上他恶攻毛主席的言论,也就够判他个十年八年了。他要凭这些材料去滨江茶场找师青算账,看她还敢不敢拒绝他。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可不是吃素的。
师青回去后就将张一明给她的红头文书给队里人看了,看到这份公安局撤销立案的结论,被张一明放回去的七个人悬着的心才算放到了肚子里,这份文书尽管没有盖章,但毕竟上面有公安局的头衔,红头黑字的事实是无法更改的。所以当张一明再来,队里的人对他虽然越发恭敬有加,但却都在尽量回避他。张一明也明白,他已经对这些人已经失去了威慑力,乡下农民对他的那些客套,都不过是虚与委蛇的应付,不会再有霸王别姬招待他了。好在他来的目标与这些人无关,他要找的是师青。
就在上回见面的房间里,相隔九天后,张一明与师青再次相对。
只是这回没有马正乾参加了。三天前,这位民兵营长因为与下属干部写了相互交换老婆的通奸协议,事情让贫下中农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给揭发出来了,他被军管会当成阶级异己分子、流氓集团首犯,当天就给抓到看守所去了。
没有马营长忙前忙后的殷勤接待,让张一明觉得少个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少了些干扰。所以见了师青不再遮掩,就劈头一句:你答应当天晚上要的来的你不来,害我等到天亮。你言而无信就莫怪我,你把那份红头文书还我。
师青毫不气馁,是你主动送给我的,我凭什么要还?那上面红头黑字撤销吴天案件是市公安局作出的结论,队上人人皆知。
你以为凭这个没有盖章的文书就能放吴天出来吗?你做梦吧。
师青却针锋相对底气十足:你以为凭你有权决人生死,我就非得跟你上床不可吗?你也做梦吧。然后抬头挺胸走上一步,张科长,凭良心讲,我已经让你占了便宜,我觉得你给我的这份文书是我付出代价后应当得到的回报。何况这件事情你自己也认为是人为的冤案。我们队里的贫下中农现在都与我站在一边。
好,我没想到你个二十啷当的丫头这样有算计心,算你赢我一局。张一明恨恨地说:不过好戏还在后头。张一明拿出一迭案卷在手里使劲一拍:这里有三份材料,我告诉你,你听好。一份是你前年从茶场逃跑,吴天组织了一班人团伙作案,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帮助你逃跑成功的事实。再一份是黄沙街茶场“反迫害”的骨干分子刘平生,自绝于人民,自杀后,又是吴天组织一班人团伙作案,为刘平生翻案,胆大包天去黄沙街茶场埋葬了刘平生,这是明目张胆地对抗当地贫下中农的反革命行为,让军管会当场抓了个现行。这里有他亲笔签名的纪录。第三份是吴天伙同刘代蕴破坏广兴洲地区的征兵活动,毁我钢铁长城,这是刘代蕴与吴天自己的交待材料。这还不包括从吴家抄出来他的反动日记,反动文章,反动诗词。
看到案卷中吴天的亲笔签字,师青一下子懵了,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了呢?这个张它子还真厉害,一招不成再来一招,整出吴天这么多材料来了,要是那天晚上我到他家去了,就不会生出这些事了。这个祸让我闯大了。
见师青发懵,张一明就乘胜追击,凭这些团伙作案的材料,定你们这班人的反革命集团罪,刨子都刨不掉了。你再仔细看看,这些材料上都有吴天的亲笔签名和手印。他这个反革命集团首犯的罪名,比原来恶毒攻击毛主席的罪名还要大,照样可以杀他的头,你还有什么办法救他的命?
张一明这一手果然有效,打得师青无法招架。心里完全失去了主意,刚才的底气消失尽净,嘴里也就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见师青没敢作声,张一明就一声冷笑,嘿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孙悟空还想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张它子的名字不是白让人喊的,你个小丫头可奈我何?
见师青脸色灰黄、呆若木鸡,张一明就走过去用手在她肩头上试探性地按了按,见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心想火候已到,就大声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师青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再给你一个最后解救吴天的机会,只要你听从我的安排,他的命就还有救。
看到师青身子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他晓得这句话起作用了,就放慢了声音:吴天亲笔签字的这些材料全都在我这里,你也都看到了。只要我全部烧掉,他其实就没事了,就可以起死还生了。原来那个撤案的红头文书也能生效放人了。不过如果我把这些材料上报,后果就不要我说了。他与他那伙人的现行反革命集团罪名成立不成立,现在就看你的了。如果你还想负隅顽抗,再与我耍花招,那不但吴天要把牢底坐穿,就连你自己,还有参加埋葬刘平生,帮助你逃跑的那一伙人一个都跑不脱,统统都要进班房。告诉你,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不是吃素的,何况你们这伙人没有一个不是关管杀的子弟,统统都是黑五类,都属于21种人,你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是我们随时可以打击的对象。
师青静静地一直听他慢慢在讲,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心里咯登一声响,她忽然明白了,事情其实好简单,心里的那团乱麻就一下子梳理清楚了,她抬起头来望着张一明,眼光虽然还在发直,但却神清气淡地对着他古怪地一笑:你不要再多讲了,你不就是想要我跟你上床吗?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照刚才自己说的,将吴天签字捺手印的所有材料都烧掉,保他无罪释放出来,更不能牵连其它任何一个人。
对头,你总算开了窍,张一明高兴地赞许:你这样做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其实我的要求也不高,你到我家住三个晚上,每个晚上我当你的面烧掉吴天的一份材料后,你再跟我上床。我张一明说话算话,三天以后,我们两清。怕她变卦,他又补上一句,一个星期后我还包吴天回家。
好,我也说话算话,就三天。
不能再耍小聪明哦。
不会了,我也想通了,为了吴天,我什么都能做。就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大不了等他出来我再与他分手就是了。
听到师青后面这句话,张一明不禁有所感概了:哎呀师青,我真的服你了,可我就想不通,他吴天一个拖板车的汉子,又是一个关管杀的子弟,家里穷得吃饭都成问题,长相比我还不如,你为什么这样要为他死心塌地呢?为这么个人你值得吗?
张一明这一问,师青终于找到让心头苦闷发作的机会了。
你问得好,我为什么要死心塌地要跟他,这辈子为什么只认他?因为他在与我素不相识走投无路时能毫不犹豫出手相救,我就相信他了,为他这种真男人我就值。你所说的他的那些反革命行为,那一件他不是为别人担当道义挺身而出的。告诉你,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不是一回两回十回八回,而是让我经常看到,他的这种天性正直正是我敬佩他、甘心情愿为他守一辈子的原因。女人都想嫁个靠得住的男人,吴天就象山一样靠得住,这种男人才是女人的靠山。女人的天命就是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不算是女人,把孩子从小养到大是老天给予女人的责任,而这个社会却是男人的世界,女人要养大孩子,就必须要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一辈子与她同心合一,这才是天下所有女人想找靠山男人的原因。也是我甘愿嫁给吴天的原因。算了,我把女人的心事说给你听,你这号只想玩弄女人而不想对女人负责的男人,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明白的。
张一明被她这一顿抢白,一时竟无话可答,心里就有些后悔不该问她这个为什么的。但仔细一想后又不甘心地说:我也不是你认为的那种完全不负责任的男人。在我第一次听到吴天的案情时,我就觉得吴天是被冤枉的,我老婆想立功要杀他的头,我还与老婆吵了起来,我就是为了坚持了自己的正义感,才主动插手吴天这个案子的,不然也不会认得你。
是的,师青两眼定定地盯着张一明,第一次见到你,看到你一来就把我们队上七个人都放了,我当时觉得你也是个有担负的男人,心里也很敬重你。只是到后来你非要占我的便宜才肯放吴天,这就让我把你看扁了,见色忘义就不是好东西,我从内心里就看不起你了。你根本不是吴天那样不为色动,铁肩挑道义的真男人。
张一明就辩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要你长得漂亮呢,我也是被你色迷心窍了。爱美未必也是错?何况自古英雄皆好色,我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但与吴天这号人一比,觉得你就是鲜花插到牛屎上了,他能得到的我为什么不能得到?
牛屎比麝香你也好意思说,师青的口气越来越轻蔑,你怎么能和他比,吴天他是完全无所求地先为他人付出,老天才让我心甘情愿地回嫁给他。而你是为了得到我,才答应出手解救吴天的。天下男人都好色,但好色就必须承担对女人孩子的责任。吴天不为色动,而能为素不相识的我和其它毫不相关的人不图回报地付出,而你是要先得到我后才肯付出。两相比较,如果你是我,你会选那种人呢?
张一明就避开她的问话却抓住她的话柄,正如你所说,天下男人都好色,我是男人,我只爱我中意的女人,你的美貌迷住了我,我就一心只要得到你才甘心。
所以你无耻之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来强迫我顺从你,对不对?
对。张一明一口承认,但想想后又说,也不对,我之所以又生一计也是被你逼出来的,要是你当天晚上与我见面了,也就不会让我劳心费力去整出这么一堆吴天的材料来。你让我付出了双倍的辛劳,你也要双倍地回报我才行,所以原本只要一个晚上就能解决的事,你现在必须付出三个晚上的代价了。
好了,我们不争了。师青打住张一明的话头,每个人做事都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我也不和你辩论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了。我晓得你是铁了心要和我上床后才肯放吴天,我既已答应你了,就按你说的做,你可不能食言啊?
君子一言。张一明赶紧举手作宣誓状,我怎么会舍得反悔呢?我老婆出差还有五天后才回,今晚你去我家,我们相互兑现。不过,为了表示诚意,你现在能让我感受一下吗?
无所谓的,我就让你感受一下,师青不假思索,你把窗帘拉上。
张一明就乖乖地走去拉窗帘,回过身来就抱紧了师青。师青闭上眼睛昂着头,任他在脸上嘴上胸口上胡乱亲了一顿,就说,好了,这里不方便,晚上我来你家,你走吧。
那好,我先走,你下午过来,我到汽车站来接你,又色迷迷地加上一句,你早点来,我请你吃晚饭。
师青回去后向队上请了三天假,下午如约回城。可她下车后在汽车站等了半天,却不见张一明的人影。
十四、
张一明刚回办公室就接到紧急通知,要他立刻飞到北京,他老婆出事了。
当他走出首都机场时,一辆绿色的军用车在等着他,一位年长的军人坐在车上对他说,苟团长与你老婆现在医院抢救,抢救手术要等你来签字。
他们遇到了什么事要到医院抢救?张一明就急,是车祸吗?
唉,老军人重重地叹了口气:是车祸就好了,你去了就知道了。
到了陆军总医院顶层的一间高干病房,门口两名武警站岗,查明他的身份后才允许他进去,一张宽大的病床上,一床宽大的被子盖着两个一丝不挂的人,上面的是苟团长,下面的是他老婆苟金花。主治医生对他说,两个人插得太深,男人的命根拔不出来了,只能做手术,但总要伤一个,为了顾全军管会的体面,领导的意见是要保苟团长的平安,那就只能切除你老婆的子宫了,不打开子宫,团长的命根取不出来的。而切除子宫的手术必须要你签字,因为以后你们夫妇不能有孩子了。
天啦,一阵绞痛从张一明心底腾起:现世报啊!
我不该算计人的,我想奸人妻,人先奸我妻啊!
报应,真是报应啊!
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都有天照应啊!
正当他五内俱焚恨不得用头去撞墙的时候,忽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进去了出不来?搞她这些年了,什么花样都玩高了,我为什么没有碰到过?
是啊,这种怪事怎么能怨我呢?
他一下子想通了,这事与他无关,不是天要报应他。
哦,我明白了,进去了出不来,老婆,要怪只怪你们两个都姓苟啊!
张一明恍然大悟,于是就走去把字签了。